少有人走的路7:靠窗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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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柔软和顽强

躺在沙发上,我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那是一种很久未曾出现的感觉——疲惫,却满足,让我无比舒适。上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还是我从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校退学的时候。

埃克塞特是一所全美国家长都热切向往的学校,它的宗旨是培养未来的精英,从老师到行政人员,全都以严格要求学生为傲。因此,这里的学生性格顽强,有着极端的竞争意识,他们是“丛林法则”最好的信奉者与执行者。在我上中学时,按照父母的意愿进入了这所学校,此后在埃克塞特的那两年多,成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首先让我痛苦无比的,是孤独。

在埃克塞特,因为学校不断鼓动学生间的竞争,导致人们都不喜欢交朋友。当然,学生间总会有些自己的小团体,但规则十分苛刻,不但很难加入,成员间的关系也十分微妙。在最开始的两年内,我就像在孤岛上漂流,那感觉让我无比惶恐,于是,我拼命想要融入别人。终于在第三年,我似乎成功了,却并没因此变得开心,因为我发现,在这样的环境下,所有人都是不可能敞开心扉的,人们聚在一起并不是真的志投意合,而只是盲目从众。

其次让我倍感痛苦的,是挫败。

埃克塞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赛场,只要你进入其中,每一步都是在踏上不同的跑道。而既然是比赛,必然会有失败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等待我们的都是居高临下的藐视,以及无休止的刺激:

“恐惧是怯懦的表现,你必须无所畏惧!”

“速度,加速度!你不能停下来!”

“你连芥末都不敢吃,这绝对不行!”

就是这样,从来没有人问你为什么害怕,也从来不会有人鼓励和安慰你,他们只会用语言鞭笞你、羞辱你,逼着你将自己的落后视为奇耻大辱。在埃克塞特的那两年多,我时刻想着的都是如何战胜别人,我对自己价值的认知,完全取决于自己是否强于身边的人。至于我自己是否具有闪光点,是否值得被爱、被肯定,则完全被湮没在胜负分明的竞争中了。

毋庸置疑,如果有人能从这场让人窒息的角逐中胜出,他很大概率会有个值得称道的前程,但比这更加毋庸置疑的是,他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埃克塞特的阴影,一直到死,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和人攀比,在“不能输”的催促下焦虑地过完一生。

而那些未能从埃克塞特脱颖而出的人们,则在巨大的竞争压力和冷酷的人际关系中沦为炮灰,以映衬胜出者的光荣。

在埃克塞特上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那是在寒假,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父母宣布:“我要离开那所学校,不再回去了。”

父亲惊愕不已:“你说什么?你是要半途而废吗?你知道埃克塞特的学费有多贵吗?”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我努力地挺直脖子,和他理论:“我承认,那是间好学校,我也知道,你们花了不少钱,但是那里不适合我。”

“你可以再试试看,你为什么不再试试呢?只有疯子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可我真的忍受不下去了。”说完这句话后,我忍不住哭了出来。

第二天,父母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他们一点都不质疑埃克塞特有哪里不对,而是坚信我出了问题。心理医生判断我患上了轻度抑郁症,父母听后,立刻给了我两个选项——要么住院一个月,要么答应开学后回到埃克塞特。

那个晚上,我面临着一场痛苦的抉择。在我当时的概念里,只有真正的疯子才需要住进精神病院,如果我答应住院治疗,就等于将自己划离了正常人类。难道回到埃克塞特吗?回到那条看似通往辉煌未来的跑道?一想到这个,我的全身就好像在滚油里煎熬,一秒钟都忍受不了。

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时,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最大的安全感,要从充分体验生命的不安中去获得。”这如同神谕,让我心中豁然开朗起来。我跑去敲响了父母的房门,告诉他们:我愿意去接受治疗。那一刻,他们的表情交织着惊愕、恼怒和绝望。他们肯定以为,我会拒绝进入精神病院,转而答应重回埃克塞特完成学业,可我给出的答案,却将他们的计划彻底破坏了。

我的父母,是典型的“顽强的个人主义者”,他们从极其普通的家庭走出,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终于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建树。这光环来之不易,也让他们沉迷于此,认为自己的孩子有责任将之发扬光大。把我送进埃克塞特,就是父母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他们希望我能在未来超越他们,至少也要和他们的水平一样。而此刻,这种期待不得不落空了。

从埃克塞特出来后,我感觉自己就像逃离了一场恶战,虽然巨大的疲惫感还在,但已如释重负。我进入了另一家学校重读11年级,那家学校叫作友谊学校。我已经忘记了当初是为何选择的它,但毋庸置疑的是,这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友谊学校和埃克塞特截然相反,这里从不鼓吹攀比,也没有孤立和派系,每个学生都被尊重着,大家充分接纳彼此的不同——无论年级高低、宗教信仰,还是住在豪宅或狭小的公寓——没有人会对别人另眼相看,所有人都能融洽地相处。

这里的老师也和埃克塞特大为不同,学生们不用毕恭毕敬地称呼老师,也不用违心地与他们“社交”。老师和学生间可以开温和的玩笑,大部分老师本身就很善于自嘲,不会让学生心生畏惧。

在埃克塞特时,我曾经遭遇过一次让人头疼的作业:那是在美国历史的课程中,要求每个学生在年底完成一份至少10页纸的原创论文,而且必须排版整齐,论文中还要列出注脚和参考书目。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做得乱七八糟,自然,也因此受到了老师的斥责和同学的侧目。

在进入友谊学校后,因为需要重修课程,我再次与这项作业狭路相逢。然而这一次,我却毫不费力地完成了论文,并且完全符合要求。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不过只相隔了9个月,我竟然已经实现了这样的飞跃。

我不禁开始思考:变化是怎么发生的?我将友谊学校和埃克塞特做了对比,发现比起以培养“顽强的个人主义者”为己任的埃克塞特,友谊学校的特点就在于它一点都不顽强,反而相当柔软。

因为这种柔软,我得到了自由成长的空间,不用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否优秀,而是可以完全地做自己。也是因为这种柔软,我学会了自律,没有严苛的督促与考核,也能自己安排好一切。还因为这种柔软,我拓宽了视野,接纳了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人,接受了自己并不熟悉的事物,于是我可以从任何地方汲取营养。在友谊学校,我看到“柔软”拥有着“顽强”所不具备的力量,相比起来,“顽强”反倒是脆弱而狭隘的。

我躺在沙发上,神游一般地回忆着自己在友谊学校的日子,那无疑是我人生的金色时光。从友谊学校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类似的地方。但不知为何,就在今天,当我开始去调查乔治娅身上的种种疑点时,忽然就想起了这段往事。这会是一种昭示吗?我会不会因为这次调查,又为我的人生发掘出些新的意义?

一切不得而知,就像是窗外的黑夜,空旷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