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欲火
我问海瑟,是否还注意到了乔治娅的其他异样,海瑟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却也说不出什么了。的确,乔治娅跟任何工作人员都不太熟,她不喜欢和人聊天,而且总是爱抱怨和讥讽人,所以无论是护士还是护工,哪怕是海瑟这样热情的人,都不愿和她多打交道。
说来让人意外,乔治娅在威罗·格伦唯一一次主动与人打交道,竟然是关于史蒂芬。那还是她第一次入院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心血来潮,还是太过好奇,她问了海瑟关于史蒂芬的情况。海瑟推荐她读了科尔医生写的那本《重生》,还教会她使用字母盘,这样以后她就能直接和史蒂芬沟通了。不过,乔治娅手中的橄榄枝还未真正抛出,就迅速枯萎了。海瑟说,她很快就将《重生》还了回来,并且抱怨“没什么意思,根本读不下去”,而在与史蒂芬简单说过几句话后,她再也没有拿起过那块字母盘。
我向海瑟道了谢,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我梳理了一下这一天的收获——
和乔治娅谈话,虽然谈话不欢而散,但证实她确实丧失了时间概念,同时,也发现了她回到护理院后,不再尿失禁了。
去找史蒂芬,他提示我,乔治娅身上存在矛盾。
我分析后认为,乔治娅很可能在伪装着什么,而背后的目的是她不能直言的,或者她自己尚未意识到。
找西蒙顿夫人求助,她告诉我,想要知道真相,就不要跟得过紧。这真是个让人迷茫的建议。
告诉麦克娅取得的进展,她很不满意——说起来,和她的谈话真算不上有什么收获。
海瑟提醒我留意乔治娅和家人的关系,这让我感觉到,乔治娅的异常早有预兆。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条目,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个侦探。对于心理医生来说,工作过程确实和探案差不多,只不过,我们的最大对手不是凶残的匪徒,而通常正是那位躺在沙发上向我们求助的患者。
对于乔治娅的调查,此刻似乎陷入了僵局。史蒂芬、西蒙顿夫人和海瑟虽然都给了我些提示,但只凭这些细小而散乱的碎片,我依然无法拼出答案。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那是威罗·格伦全体病人的名单,我的眼睛不断在C楼的名单上搜寻,希望能够获得灵感。
最终,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名字上。
在C楼,这个人和乔治娅的关系最为密切,然而,他们并不是朋友,甚至可以说,乔治娅十分反感对方的存在。
那是一位叫作汉克的老人。他矮小瘦弱,皮肤红润,留着一头红色的短发,还长着个圆胖的鼻子,几天后,他就要迎来自己的80岁生日。因为得过脑溢血的缘故,他的左脚略微有些跛,所以整天拄着一根拐杖,但其实人们都知道,他不用拐杖也能走得很快。拐杖对他的意义,更多是用来装点门面,为他增加那么一点点的绅士感。
在威罗·格伦里,确实住着几位和蔼的老绅士,他们就像是我小时候看的美酒广告上的那些老者,慈祥、平和且富有智慧,但汉克绝对不在其列。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围着护理院里的女人们打转,据说在乔治娅回来的当天,他就赶过去大献殷勤,然后,不出意外地被狠狠奚落了一番,连门都没踏进去,就被轰走了。
虽然汉克总会和乔治娅打交道,但严格意义上讲,他算不上是乔治娅的追求者,因为只要是异性,他就忍不住要去找机会揩油,连向来对病人和善的海瑟,也因为不胜骚扰而斥责过他几回。汉克因此有了个绰号,叫“欲火焚身的汉克”,对此他倒是并不介意,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认为这证明自己并不老,还有能力去找些乐子。
在汉克的描述中,他曾经是个了不起的战斗英雄。早在珍珠港被偷袭前,他就加入了加拿大皇家空军,很快,军方注意到了他在飞行方面的天赋,晋升他为中士,再后来,作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他乘船抵达英国,并为了保卫海岸沿线而与德国人英勇作战。他说自己曾驾驶战机参加过多次惊心动魄的空战,一次,他以一己之力同时与三架敌机周旋,还有一次,自己机翼的支架被德军机枪打坏了,但他还是艰难地完成了迫降。因为这些军功,后来每当他走进部队餐厅时,所有的人都会站起来,并向他鼓掌致敬。
不过,对于汉克的讲述,威罗·格伦的人却不买账。西蒙顿夫人告诉我,从他的简历上看,他确实入过伍,但经历与战斗英雄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病人们虽然不知道汉克的简历内容,但是从他轻浮造作的言谈举止,很快就断定他是在吹牛,偶尔有病人在第一次听他讲故事时被唬住了,但不出一个月,就会一脸嫌弃地评论道:“那个欲火焚身的谎话精又来了,我真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了。”
坦率说,要从这么个信口开河的人身上打听出些有用的消息,我不敢太抱希望。不过,此时也只有他有可能成为突破口。
我是在休息室找到的汉克,他虽然已经高龄,但精力却依然旺盛。别的老人都会在下午打个盹,唯独他总是精神矍铄地到处闲逛。
汉克虽然一直不受欢迎,但他身上有一个特点,对接下来的这场谈话很有帮助,那就是足够直接——追女人如此,吹牛也如此。我问汉克,是否觉得乔治娅这次回来后有些变化,他马上点头:“当然有,她对我比之前更冷淡了。她回来的当天,我好心地去欢迎她回来,要知道,威罗·格伦只有我会对她这么好,结果她一点都不领情,不仅把我拒之门外,还说我‘只是想把脏爪子放在她身上’。她真是冤枉我了,要知道,为了见她,我特意去好好洗了手。”
“要知道”是他的口头禅,他之前跟我说过,绅士说话都会有个口头禅,因为这样会显得更加慢条斯理。
“所以,你确实想要这么做吗?”我问,“想把手放在她身上?”
汉克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这有什么不对吗?要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她,一心一意想要追求她。”
我内心苦笑一下,虽然汉克马上就要80岁了,但很显然,他并不懂得真正的“追求”是什么意思。
“你们还聊了什么吗?”
汉克瞥了我一眼:“医生,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警官。”不过,他却并未止住话头,“我跟她聊了聊我参加过的空战,就是我在北大西洋上驾驶梅塞施米特战斗机的那回,她似乎不太想听,不过我理解,女人嘛,是听不懂那些战斗术语的。最后我说,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应该抓紧时间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汉克脑中的享受生活,恐怕只有男女之事。我暗自这么想着。
“然后……”说到这里,汉克忽然停住了,皱起眉头,眼珠微微转动,似乎在心中默默确认着什么,“然后,她说了句话,要知道,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说:‘她不是老女人,她只有37岁。’”
我感到脑袋里有根神经瞬间绷紧了,甚至发出“嗡”的回响。“只有37岁?”我重复着汉克的话。
“是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后来又说了一遍,而且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就跟她今年真的37岁一样。”说到这里,汉克笑了起来,“我告诉她,倒真希望她是37岁,因为我很久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女人约会过了。”
汉克说,后来他就被乔治娅赶走了,“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要知道,女人嘴上都喜欢说‘不’,心里可不一定这么想,也许下次她就乐意了呢。”他似乎很有信心。
从休息室出来,我从上衣口袋掏出笔记本,在之前的条目下补上:
汉克表示,乔治娅坚称自己37岁。
写完这行字,我看了看手表,马上就要五点钟了。而等我换好衣服经过行政中心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寂静,白天响个不停的打字声,此刻完全消失了。只有西蒙顿夫人的办公室里还透出灯光,她应该还在里面写着什么报告。
在威罗·格伦,员工们习惯了准时下班,一分钟都不会多留,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对于里面的那些病人,以及西蒙顿夫人和海瑟这样对这里充满感情的人,威罗·格伦又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