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实习医生
我是威罗·格伦护理院的一位实习心理医生。
半年前,我从医学院毕业。尽管父母很早就表示过,希望我能去华盛顿或者纽约,进入一家大型医院的精神科,可我却一个人来到了新华沙,应聘进了威罗·格伦护理院。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说再也不想看到我,母亲则表现得相当悲伤,仿佛我犯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
对于父母的反应,我早有预料。但我并非是为了忤逆他们,才故意来到新华沙,这一切,都要追溯到我大学时读过的一本书。
那是本叫《重生》的纪实文学,作者也是位心理医生,书里讲述了他19岁那年在福利机构打工时的一段经历。我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迫切想要知道主人公——那个浑身瘫痪却无比聪慧的孩子——后来究竟怎么样了,但遗憾的是,我翻遍了学校图书馆的每个书架,都没能找到这本书的续作。
就在毕业前的两个月,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段文字:“史塔斯·科尔医生,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创办人,毕业于耶鲁大学心理学专业,曾著有《重生》……”后面的文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在看到那个书名后,我几乎是本能地跳了起来。
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注定会发生些奇遇。
毕业后,我如愿进入了科尔医生的诊所,成了一名实习心理医生。大概是因为我告诉过科尔医生,我对史蒂芬——就是《重生》里面的主人公很感兴趣,他专门联系了威罗·格伦护理院的院长西蒙顿夫人,让我去那里工作一段时间。事实上,从12年前起,史蒂芬就一直住在威罗·格伦护理院,并成了那里资历最老的病人。
对于我的职业生涯,家里人表示过失望,这失望不仅是因为我选择了小镇上的一家私人诊所,更因为我竟然还去了那所可怕的护理院工作。尽管威罗·格伦是全州最好的私人护理院,甚至在全国范围内也出类拔萃,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它充满忌惮。
在围墙之外的人眼中,威罗·格伦是一片禁忌之地,里面的每块砖都浸满了苍老、衰弱与死亡。似乎只有生命快要完结的人,才会无奈地来到这里,整日眼神浑浊地盯着天花板,等待最终时刻的来临。
“他们需要的是个可以做临终祷告的神甫,而不是心理医生,你不该去那儿,天天和一帮老家伙待在一起,这毫无前途可言。”我的父亲这样告诫我,而我的母亲,则把怨气指向了科尔医生,说他的安排太过荒唐。
好在,从我的中学时代开始,我对于父母的各种干涉就已经免疫了。他们的话并未让我低落,反而对能在威罗·格伦工作而感到雀跃。每天看到史蒂芬,经常和他说话,这绝对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就这样,我来到了威罗·格伦,开始和这里的人们打交道。他们都叫我文森特医生,这让我感觉不错,但是在最初的那段日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科尔医生也没有给我任何指导。我去问西蒙顿夫人,她一边抽着雪茄,一边朗声道:“你尽管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吧,这里是威罗·格伦,人们巴不得有人和他们说说话。”
我就真的试着和病人们去谈话,果然,大部分人对我很亲切。他们似乎终于等到了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很快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尤其喜欢说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比如参加战争的情景,或者被求婚的场面。当然,也有人对我十分排斥,甚至是无比厌恶。最典型的就是一位叫作蕾切尔的老妇人,每次和她见面,她要么一言不发,视我为无物,要么歇斯底里,用最难听的话咒骂我。不过,对此我并不难过,因为据说在她来到威罗·格伦的8年间,几乎从未和谁有过正常的交流,那些给她做近身护理的护士和护工们更是深受其害,每个人的身上都被她留下过牙印。
在所有病人里,和我最沟通无碍的,还是史蒂芬。
虽然因为他疾病的原因,我们“谈话”的速度有些慢,但也正因如此,我们的交流总是保持着很高的质量。在送走乔治娅后,我依然去找了他,在我看来,他可能比我更能参透那些有关乔治娅的困惑。
“我今天和乔治娅谈过了。”
“看你的脸色,谈得不太好。”史蒂芬用指关节敲击着木质字母盘,发出铿锵的声音,那些字母连成词,再变成句子,这也是史蒂芬唯一可以和人交流的方式。在我进入威罗·格伦的第一天,西蒙顿夫人叮嘱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快学会使用字母盘,这也是对护理院里所有工作人员的要求。
“是的,她坚持自己只有37岁,我想用她孩子的年龄逼她正视现实,但她马上结束了谈话。”
“她一定觉得你很讨厌。”
我笑了:“我想这是一定的。不过,除了年龄,有件事我觉得更奇怪。她的儿子告诉我,她在家的每一天都会尿湿裤子,但我刚才亲眼看到她自己去了卫生间,而且根据护士的记录,她回来后一直没有失禁过。”
“这很矛盾,对吧?同一个人,一方面在变好,一方面却变差了。”
史蒂芬的话,让我忽然有了灵感,是啊,这确实很矛盾。按照她对自己年龄的认知,她的衰退症无疑是更严重了,可另一方面,她回来后立刻就不再失禁,这明明又是衰退症好转的迹象。
当两种意义截然相反的现象,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时,意味着其中的某个现象,必然存在隐情。
我问史蒂芬:“你是觉得,其中的一个问题,是她假装出来的?”
“也许是的,但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假装,因为很多时候人们对自己的行为完全缺乏意识。”
我沉吟片刻,努力消化着他话中的意思:“史蒂芬,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像个心理医生。”
“我只是比一般人有更多的时间思考。”
本还想和他继续聊聊,但我看到护工佩吉拿着午饭走了过来,这意味着,史蒂芬用餐的时间到了。我只能放下字母盘,回到了办公室,独自琢磨着刚刚的对话。
如果乔治娅真的是在假装,那么,她究竟假装了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迅速整理了一下所有信息,并做出各种假设。如果,她的尿失禁是假的,那也就意味着,她每天是故意让自己泡在肮脏腥臊的尿液里,并将家里搞得一团糟。她真的会这么做吗?我知道一些小孩尿床,其潜意识的动机,是想引起爸爸妈妈的关注,或发泄心中的不满,难道,乔治娅的尿失禁也是在表达某种心理需求,抑或另有隐情?作为一位养尊处优多年的老妇人来说,这种方式太不可思议了。
而如果,她对于年龄的失忆是假的,这又能为她带来什么好处?毕竟,她不会因为多说了几次,就真的变回37岁。如此说来,她在这方面假装也很没有意义。
无论怎么想,我都想不出她造假的理由。我翻阅着乔治娅的资料,想从中寻觅出蛛丝马迹。和这护理院里的大部分病人不同,乔治娅天生就是个宠儿。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她父母经营的农场幸运地未被波及,她从小就没体会过节衣缩食的滋味。婚后,她更是生活无忧,不仅丈夫是华尔街上一位成功的银行家,三个孩子成人后也都无一例外地步入了精英阶层:大儿子肯尼斯是注册会计师,拥有自己的事务所;小儿子成了出色的牙医;女儿也当上了一所知名中学的副校长。即便后来丈夫去世,她被肯尼斯从纽约接到了新华沙,但丈夫给她留下的可观遗产,也保证她能富裕地度过余生。
拥有如此人生的人,真的会在病情上造假?这让我疑惑不解,但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兴奋——终于,我的工作内容不再只是听老人们讲陈年往事,我遇到了一个身上存在矛盾、疑团的老妇人,这很可能会成为我职业生涯中第一个有意义的病例。我可以发挥我作为医生的作用去治愈什么人,或者说,挖掘出什么隐藏起来的真相了。
我看看表,猜测史蒂芬应该已经吃完了午饭,于是准备再去找他聊聊心中的想法。在这座护理院里,甚至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他是身体最孱弱的,但同时,也是精神最伟岸的,以至于我在威罗·格伦遇到麻烦时,第一个想去求助的总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