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威罗·格伦大剧院
等我又回到护士站的时候,史蒂芬已经回来了,正躺在轮床上闭目养神。或许是洗澡让他倍感愉悦,他的面色微微呈现出红晕。
我刚要开口和他说话,海瑟就走过来阻止了我:“文森特,史蒂芬有些困了,他需要睡一会儿。”我点点头,识趣地从轮床边走开,走到了护士站,伸手拿起那本记录着患者日常情况的笔记。
不出所料,在中午的这段时间内,乔治娅依然没有出现过尿失禁。而以她的年龄来说,饭后正是容易尿频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好奇,海瑟也把头伸了过来,看到我盯着乔治娅的记录表,她轻轻笑了一下:“你也发现了,对不对?”
我一惊:“发现什么?”
“乔治娅,她不太对劲。”
“史蒂芬告诉你的?”我下意识地认为,刚刚她在为史蒂芬洗澡时知道了些什么。
海瑟却显得很讶异:“不,你为什么这么问?我们刚刚……并没提她的事。其实,在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见过她和家人见面时的样子吗?”
我顿时明白了海瑟的意思。
我确实见过乔治娅一家相处的样子,每两周,肯尼斯和妻子马琳就会来威罗·格伦看望自己的母亲。当然,每一次见面的流程都差不多,先是乔治娅大肆抱怨儿子把她送来了威罗·格伦,继而是肯尼斯和马琳不得已地低声道歉,随后,乔治娅会就孩子们刚刚的态度冷嘲热讽一番:“你们要是真的觉得抱歉,就不会把我送到这个集中营了。”通常,肯尼斯这时会提出一些补偿措施,比如为乔治娅的房间单独装一部电话,以方便她和家人联系,但乔治娅总会冷笑一声:“要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我让你做我的法定代理人,可不是为了把钱花在这些没用的事上面。”
我经常可以看到肯尼斯满脸通红地坐在病房里,显然,他在强压着心中的怒气。但即使如此,在分别的时候,他们依然会进行一场很有仪式感的道别——肯尼斯和马琳弯下腰、屈下膝,乔治娅在他们的额头上依次亲吻,仿佛他们还都是乖巧的小孩子一样;接下来,肯尼斯和马琳也如法炮制,恭敬地轻吻着母亲的脸颊,仿佛她是世界上最慈爱的老者一般。如果单看这一幕,你一定会觉得这是和睦的一家人,但如果看过整场见面,再知道他们背后对彼此的抱怨,则会感到这结尾异常滑稽。
海瑟说得没错,乔治娅身上确实存在着很多不对劲的状况,她对于年纪的认知,她时有时无的尿失禁,她与家人每一次刻意的道别……但仔细想想,在威罗·格伦,这样魔幻的场景何止发生在这一家人身上。比起乔治娅家的小摩擦,蕾切尔和她丈夫的每次见面,则堪称一场大战。
蕾切尔今年82岁,因为糖尿病的关系,她双腿自膝盖以下早就做了截肢手术。8年前,她的丈夫把她送到了威罗·格伦。说起她的丈夫,在新华沙几乎尽人皆知,他是一家知名企业的董事长,虽然已经退休了,但是依然在公司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他不仅坐拥财富,而且很善于交际,在各个领域都有朋友。
每个周六傍晚的六点半,蕾切尔的丈夫都会准时出现在妻子的房间,从而引发对方长达一个小时的咒骂。蕾切尔会用你能想象的最大分贝,让她的声音不断回旋在威罗·格伦C楼的走廊里,态度比对待护士和护工还要恶劣百倍:
“你这坨下流的马粪!人面兽心的东西!一坨臭屎!”
“他们都以为你是个人物,但是他们都不了解你,都不像我一样了解你!他们都不知道你是只癞蛤蟆!”
“你是从下水道爬出来的烂货!浑身都是屎和鼻涕!你个王八蛋!”
但这场战争始终是单方面的咆哮,那位被骂到狗血喷头的丈夫总是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妻子床头,等她骂够一个小时后,就站起身整理一下自己做工考究的西装,走出病房。
就在上个月的一次探望后,海瑟特意在走廊里追上他,劝他以后不要再来了:“很明显,这样的会面不仅不愉快,而且毫无必要。之前我的同事们也劝过您,挨骂应该是件很难过的事,您真的没有必要每周过来。”
而那位老绅士却言之凿凿:“可是我爱她。”那语气,似乎在说一件显而易见、无可置疑的事。
“但恕我直言,您的探望不仅没能帮到她,反而让她很不高兴。”海瑟说道。
“没有我,她会死。这就是我的责任。”
海瑟并不认同对方的话:“她现在已经住进护理院了,我们可以帮您分担大部分责任。”
老绅士不耐烦地眯起了眼睛,口气坚决地宣布:“她需要我!”
果然,下周六的傍晚六点半,一切一如既往。据说,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几年之久,几乎成了威罗·格伦的一种惯例。没有人能阻止蕾切尔的咒骂,就如同没有人能改变乔治娅的奚落和抱怨,以及其他病房中循环往复的戏码。这些场景定期必定上演,风雨无阻。
我敢说,世界上的每一座护理院都是一座大剧场。这里出现的各种亲情羁绊、夫妻和谐、家庭美满,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又有多少只为做做样子,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每一处让外人疑惑不解的剧情,背后都有着属于整个家庭的秘密,就像是藏在舞台下的齿轮,我们只能看见上面的高低起降,却看不到齿轮们是如何彼此咬合、一起作用,才出现了如此出人意料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