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讲一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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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维克菲尔德

在一些旧杂志或报纸中,我整理出了一个讲得很真切的故事,是关于一个男人——我们姑且称他为维克菲尔德——离开妻子很长一段时间的故事。这件事情说起来很抽象,实际却没什么稀奇的,也没有恰当的特定情景来谴责说这是闹脾气或是很荒谬。然而,尽管这件事并不是最恶劣的,但或许是婚姻违法记录中最奇怪的一个例子,而且,就算在整个怪人怪事清单中都可能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怪胎。这对夫妇在伦敦居住。丈夫假装去旅行,在自己的房子的邻街住下来,与妻子或朋友们断绝联系,没有任何理由地自我放逐,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年。那段时间里,他每天都望着自己的家,常常看着孤独的维克菲尔德夫人。他的婚姻生活面临如此的鸿沟——他被认定死亡后,他的名字淡出了记忆,他的妻子很久以前便已习惯了寡居生活——一天晚上,他悄悄地进了家门,仿佛只离开了一天,自此直至离世,做起了一位称职的丈夫。

我也就记得这个故事的梗概。这件事思路清奇,可以说前无古人,大概也后无来者,但我认为,它能唤起人类普遍的同情心。要知道,我们当中没有人觉得自己会做得出他做的这些荒唐事,但却觉得别人可能会做得出来。至少在我看来,这种事时有发生,每每发生总是令人惊奇,但却感觉这事情一定是真的,然后就开始设想是由主人公的性格导致的。无论何时,一旦有这样的荒唐事引起思考,思考的时间就短不了。读者可以选择独自思考;或者,如果读者您愿意的话,欢迎您和我一起漫谈维克菲尔德二十年间的奇特行径,相信我们会从中找到一种普世精神和寓意,我们也可能找不到这些,或无法整理清楚,或无法一句话融合概括。但思想总是有成效的,受瞩目的事情也总是有寓意的。

维克菲尔德是个怎样的人呢?我们可以尽情想象,塑造出他的形象并冠以他的姓名。他现在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他的婚姻情感生活,从未激烈过,始终平平淡淡,习以为常;他可能是所有丈夫中最忠贞不渝的,因为他的懒散使他不论在何时都能保持心海平静无波。他很聪明,但不爱动脑;他的思想总是被漫长又懒散的沉思所占据,漫无目的或者只是没有能力付诸实践;他的思想很少能用语言来表达出来。想象力,就这个词的准确含义而言,维克菲尔德并不拥有这方面的天赋。他有一颗冷漠的心,并非堕落,但也不会去追求,从不会因天马行空的想法而狂热,也不曾因奇闻异事而困惑。谁能料到我们这位朋友竟会使自己成为古怪行为的先行者?如果他的熟人被问到谁最有可能是伦敦最平淡无奇的人,做的事过了今天就一定不会有人还记得,他们一定会想到维克菲尔德。只有他亲爱的妻子才会有所迟疑。她没有分析过他的性格,但仍意识到他那颗不甚灵活的大脑中根深蒂固的自私因子;还有他那特殊的虚荣心,是他最令人不安的特质;他有制作精巧物品的爱好,但这并不比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秘密保密有更积极的意义;最后一点,她觉得他是个好男人,就是有时有点怪。最后一个特质难以界定,或者压根就不存在。

现在让我们想象一下,维克菲尔德与妻子告别的场景。这是在十月某天入夜前的落日时分。他穿着一件土褐色的大衣,戴着一顶罩着油布的帽子,脚踩一双长筒靴,一只手拿着伞,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小手提箱。他告诉维克菲尔德夫人,他要乘夜班马车到乡下去。她很想问他要走多远,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她纵容他无害的神秘的爱,只给了他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他告诉她不要太期盼他坐返程马车回来,如果他在外面待个3、4天,也不要惊慌,但无论如何,他星期五晚餐时间会回来。可以看出,维克菲尔德本人也没有想过他将面临着什么。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手,接受了他这十年婚姻中理所当然的一个临别的吻。中年的维克菲尔德先生走了,打算离家一周来让他的好妻子困惑。他关上了身后的门,她感觉到它又打开了一个小缝,透过它可以看到丈夫那张冲她微笑的脸很快就消失了。那时她对这件小事没有怎么多想也就过去了,但当她作为一名妻子却寡居多年后,那个笑容会在所有关于维克菲尔德容貌的记忆中浮现并闪烁。她常常陷入沉思,幻想着被当初那个微笑包围,使它变得诡异又可怕;例如,她会想象他躺在棺材里,那临别的神情就凝固在他那苍白的面容上;或者,她会梦见他上了天堂,他那神佑的灵魂仍然挂着那个安静狡黠的微笑。然而也因此,当所有其他人都认定他已经去世了,她还会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寡妇。

但我们要讲的还是丈夫。在他融入到伦敦人群中失去踪迹前,我们应该在街上紧紧跟上他。在那里寻找他是徒劳的。让我们紧跟他的脚步,直到几次多余的转弯和折返之后,我们发现他舒服地在预订的小公寓的炉边安顿下来了。他旅程的终点就在自家临街上。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好运,不被察觉地到了这里,回想来,有一次他被在一盏点燃的路灯下聚集的人群挡住了,似乎有脚步声就在他身后徘徊不去,他能听出与他周围人群的脚步声截然不同。他还听到远处有人叫喊着,他也觉得是在喊他的名字。毫无疑问,一群多管闲事的人一直在监视他,并全部报告给了他的妻子。

可怜的维克菲尔德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大千世界多么渺小。茫茫人海,只有我的目光追随着你。愚蠢的人啊,悄悄走回你的床上吧。明天,如果你找回理智的话,回家去找维克菲尔德夫人,去告诉她真相吧。不要离开她纯洁的怀抱,哪怕只是短短一周。如果有那么一瞬间,她认为你死了,失踪了,或者永远离开她了,你就会悲哀地发现,你的妻子发生了永久性的变化。人们感情上的裂痕是很危险的,不在于这裂痕太长或太宽,而是很快就会闭合了。

他几乎开始后悔自己开的玩笑,或者不叫玩笑叫些别的什么。维克菲尔德躺了下来,从第一个小憩中惊醒,他伸展双臂躺在这张宽大空旷的陌生大床上。“不,”他想着,把被子裹在身上,“我再也不想孤单入睡了。”早上,他比平时起得早,开始考虑他到底要做什么。他的思维模式就是这样松散杂乱。他确实有目的性地采取了一个非常独特的步骤,但不足以定义他自己的意图。目的不清和他为实现目的所做的巨大努力,都凸显了他的意志薄弱。然而,维克菲尔德却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筛了出来,发现自己很好奇,想要知道家里过得怎么样,他的模范妻子怎样忍受这一周的寡妇生活,然后简单了解一下,他的离开给以他为中心的那方小天地里的人和环境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因此,这件事最深处有着一种病态的虚荣。但他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呢?当然不能靠一直宅在这舒适的住所里。虽然他在他家的邻街上睡着又醒来,但他却仿佛在马车上头晕目眩地走了一整夜,走到海外了一样。然而,如果他重新出现,整个计划就泡汤了。他那可怜的脑子对这种进退两难的境遇感到无所适从。他终于走了出去,穿过街头,匆匆地朝被他抛弃的家瞥了一眼。他是一个遵从习惯的人。习惯牵起他的手,指引着他,毫无知觉地向自家房门走去。在关键时刻,他被自己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唤醒。——维克菲尔德,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在那一瞬间,他的命运之轴开始转动了。他没有细想他迈出后退的第一步会带给他怎样的未来,他匆匆离去,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激动令他呼吸困难,在远处的街角也不敢回头张望。难道就没有人看见他吗?难道家里的所有人——体面的维克菲尔德夫人、聪明的女仆和脏兮兮的小门童——不会在伦敦大街上,大声叫喊着追他们逃亡的丈夫和主人吗?精彩的逃亡啊!他鼓起勇气停下脚步,向家的方向望去,但却对那熟悉的住宅的感觉发生了变化,就如我们所有人,隔了几个月或几年之后,再见一些熟悉的山、湖或艺术品的感觉。一般来说,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是由我们不完整的记忆和现实的对比造成的。维克菲尔德在这神奇的一夜之间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化,因为在这短暂时间里,他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这是他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在离开前,他远远瞥见妻子从窗前走过,脸朝着街头转过来。这聪颖的笨蛋拔腿就跑,心中的念头令他害怕:她的视线一定从茫茫人海中捕捉到了他。当他坐到住处的炉火前时,尽管大脑还有些晕眩,但他心里很是高兴。

这长时间的奇想怪行就此开始了。有了最初的构想,在他散漫的性格的作用下,他终于将它付诸实践,整个事情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展起来。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买了一个新的红色假发,从一个犹太人的旧衣服袋里挑选了与他习惯穿着的棕色套装很不同的服装。就这样:维克菲尔德变成了另一个人。新的体系如今已建立起来,回头走回老路,几乎和他迈步置于如今空前的状态一样困难。此外,他有时难以控制,在他不时生闷气时显现出来,如今由于他在维克菲尔德夫人怀中缺少刺激而愈发强烈。不把她吓得半死,他才不会回去。她在他的眼前走过了两、三次,脚步一次比一次沉重,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在他消失的第三个星期,他发现了一个魔鬼的使者,假借药剂师的名义进到屋内。第二天,门环被裹住了。直到夜幕降临时,一个戴着假发、神情肃穆的医生驾车来到维克菲尔德的门前。在他出诊了15分钟后,似乎预示着一场葬礼的来临。亲爱的女人!她会死吗?

这时候,维克菲尔德被激发出了一种情感力量,但徘徊不前,不靠近妻子的床边,用他的良心恳求,她不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被打扰。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因素阻拦他上前。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她逐渐康复了。危机已经过去了;也许她内心是悲伤的,但也是平静的,无论他早回来或是晚回来,她的心再也不会为他而狂热了。这样的想法在维克菲尔德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现,使他隐隐地意识到,他租来的公寓和他以前的房子之间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有时会说:“不过是在邻街上。傻瓜!那在另一个世界啊。”迄今为止,他日复一日地推迟着归期;从此以后,他没法确定确切的时间,不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星期;很快。可怜的人啊!自我放逐的维克菲尔德简直和已逝的人回家的几率是相同的。

如果我有一个对开本,而不是一篇十几页的文章来写他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举例说明,有那么一种不受我们控制的影响力,强有力地控制着我们做的每件事情,并将其后果编织成铁一般无法撼动的必然。

维克菲尔德走火入魔了。他离开我们十年左右的时间,一直在他的房子周围徘徊,却不曾跨进门槛,他对妻子忠贞不渝,全心爱她,而他却已经渐渐淡出了她的心。要知道,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找不到这一行为的重点了。

现在来看这个场景:在一条伦敦大街的人群中,我们能看到一个男人,现在已经年迈,没什么特点能吸引粗心的观察者,但有心者会从他整个人身上看到岁月留下的不平凡的命运的痕迹。他十分瘦弱;额头又低又窄,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睛小而无神,有时忧心忡忡地四处张望,但似乎总是在审视自己。他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仿佛不愿意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全貌。要观察他足够长的时间才能看到我们所描述的他,你会承认环境——那些大自然的用手工制作出来创造杰出人物的环境——在这里创造了这样的一个人。接下来,他沿着人行道反复踱步,把目光投向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一个风华逝去、身形魁梧的女人,手拿一本祈祷书,向远方的教堂走去。她有长期寡居的恬静气质。她的悔恨要么已经消逝,要么已经变得无比自然,竟转为了喜悦。正当消瘦的男人和发福的女人正要走过一个小障碍物时,他们正面接触了。他们的手相触碰;人潮迫使她抱住了他的肩膀;他们面对面站着,凝视着对方的双眼。十年的分别后,维克菲尔德遇见了他的妻子。人群缓缓散去,把他们分开。寡妇清醒过来,踏着之前的步伐,走向教堂,但停在教堂门前,向街上迷惑的一瞥。不过她还是走了进去,打开了她要用的祈祷书。

那个男人呢?忙碌而自私的伦敦凝视着他狂野的脸,他匆忙回到他的住处,闩上门,把自己扔进床里。多年潜藏的感情爆发了;他那软弱的大脑从中短暂地汲取了能量;他一生中所有的惨事怪事都一一在他眼前闪现,他激烈地呼喊着:“维克菲尔德,维克菲尔德!你疯了!”也许他曾经就是疯了。他独特的处境造就了他,从他人和他的生活状态考虑,他还真是头脑不清醒。他是故意的,或者说,他是恰巧从世界中剥离出来,从世界中消失,放弃了自己作为生者的地位和特权,成了一个活死人。隐士的生活与他的生活截然不同。他像往常一样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中,但人们从他身边走过,对他视而不见;我们不妨这样说,他始终在妻子的身边,在他的火炉旁边,但永远感受不到温暖和温情。这是维克菲尔德独一无二的命运,他保留了最初的那部分属于人类的同情心,仍然保有属于人的兴趣,而他无法产生共鸣。分开或结合到一起研究这种境况对他的心理和智力的影响是件最令人好奇的事。然而,尽管他变了,但他却很少会意识到这种变化,感觉自己未曾改变;的确,真相也会闪现,但也只是一瞬,他仍然会说:“我很快就会回去了。”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这样说了二十年。

我还认为,他对这二十年的回顾不见得会超过维克菲尔德刚刚离开家的那一个星期的记忆。他只不过把这件事当作是他一生主要进程中的一个小插曲。过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是时候重新回到家中了,他妻子看到步入中年的维克菲尔德先生就会拍着手,欢呼着。唉,真是大错特错!时间若肯等我们做完蠢事再前行,我们所有人哪怕到世界末日都能永葆青春了!

在他消失后的第二十年的一天晚上,维克菲尔德像往常一样走向那间他仍然称之为是自己家的住所。这一夜,秋风飒飒,雨水反复轻轻敲打着路面,每当在人们要撑起伞时就又离去了。维克菲尔德在房子附近停了下来,透过二楼客厅的窗户,看到了一片红光和星星点点、断断续续的火焰。天花板上出现了维克菲尔德夫人形状古怪的影子。她的帽子、鼻子、下巴和宽厚的腰部形成了一幅出色的漫画,不仅如此,它还随着摇曳的火光舞动着,这对于一个年迈寡妇的影子来说几乎有点太欢快了。在这一瞬间,一场雨偶然降临了,一阵狂风带着雨将维克菲尔德的脸和胸膛都淋湿了。他沉浸在秋天寒意中。当他家中的壁炉有烧得旺旺的火来温暖他,妻子会跑回他们卧室的衣橱前为他取出她细心整理好的灰色大衣和内衣时,他还会湿漉漉地站在这里发抖吗?不,维克菲尔德才不是这样的傻瓜呢。他踏上台阶,脚步十分沉重,走下台阶已经二十年了,他的腿已经僵硬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留下来吧,维克菲尔德!你要去那个只有自己的家吗?然后走进你的坟墓吗?——门打开了。当他走过时,我们瞥见了他的面容,认出了他狡黠的微笑,那是他跟妻子开玩笑时的前兆。他向这个可怜的女人开了个多么残忍的玩笑啊!好了,维克菲尔德,好好休息一下吧!

这件幸福的事——就当它是幸福的吧——只会发生在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我们就不跟着这位朋友跨进家门了。他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仅一方面便可以通过寓意传达它的智慧,塑造一个形象。我们神秘的世界表面看起来充满谜团,但个体会适应某个系统,系统又会相互适应,并适应于整个世界,这样一旦一个人有那么一瞬间,迈出了这个系统,他就可能会永远失去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就像维克菲尔德,他可能会成为,或已经成为了被世界抛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