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礼拜天在家
夏天的时候,每个安息日的早晨,我都会拉开窗帘,看朝阳悄悄降临在我家窗户对面的教堂尖塔上。一开始风标一晃,接着一束微光映亮了塔尖,然后旭日升上塔楼,使得塔钟的指针在对准镀金的数字时金光闪耀。一时高窗焕彩,一时低窗耀目。门口的雕框轮廓凸显,异常鲜明。最后,从天堂洒下的晨光一级一级落到石阶上,巍巍尖塔,熠熠生辉,而此时相邻建筑物的角落里仍然是一片暗影。在我看来,虽然每个晴朗的早晨升起的都是同一个太阳,但尖塔却为安息日准备了一件特别的光之长袍。
一个人如果住在教堂附近,会很快对这座大型建筑物产生一种依恋之情。我们自然而然地赋予它人性,并设想它那厚重的墙壁和昏暗的空间具有一种平静和沉思以及多少有点忧郁的精神。而不论是在我们的思想中,还是在本地,尖塔都是重中之重。它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就像一个拥有充分理解力和鉴别力的巨人一样,关心着全镇的大小问题。每个小时它都一边向少数思考者宣讲道德,一边在芸芸众生心中唤醒他们各自最私密的事情。另外,急促异常的警报声也由尖塔来发出;它的喉舌是表达喜乐与欢庆的不二之选;而当死者缓缓地经过这里回家时,尖塔就用一种忧郁的声音来对他们表示欢迎。然而,尽管与人类利益如此息息相关,工作日里的巍峨尖塔却又显得多么孤独!它高耸在其他房屋之上,卓尔不群;它俯视狭窄的通道——这里更为孤独,因为人们正在它的路基上开辟自己的道路。瞥一眼教堂的主体便加深了这种印象。借着远处窗户的反光,在折射的阴影中,我们能看见闲置的座椅,空旷的长廊,无声的风琴,静默的讲坛,以及孤独诉说时间如何流逝的时钟。时间——人是其中的过客——不是永恒还能是什么?而在教堂中,我们可能会将整个星期积攒下来的所有关于永恒的想法和感受,在圣日再临时释放出来。那么,如果把教堂的地点放在城郊就不一定更合适,难道这还需要为古树留出地方,让它们在教堂周围摇曳,在绿草地上投下浓阴吗?我们在下文中还会继续谈到这个问题。
但是在安息日,我守望着第一抹阳光,想象那比平日更加圣洁的光辉让这一天变得与众不同;这一天,商店里没有交易和人来人往的喧闹声,万人空巷,四处闲宁,大家都去了教堂。很多人都这样想象过。就我个人而言,无论我是看到安息日的阳光洒落在虬结的林间,还是铺满广阔的田野,抑或被砖制建筑所包围,又或者在我房间的地板上描绘出窗扉的形状,我都能认出它来,并且永远都能认出来!有些幻想——这是其中之一——是伟大真理的影子。种种怀疑可能萦绕着我,或似乎要收起它们邪恶的翅膀降落下来,但只要我想到大地是神圣的,并且天堂之光在安息日保持着圣洁——而那神圣的阳光长驻我心——我的灵魂就永远不会失去信仰的本能。如果它误入歧途,也终将重返正道。
开着窗户,待在窗帘后面,从清晨到日暮,我喜欢这样度过这愉快的安息日。这样过一天有什么不对吗?这一天,被教堂尖塔的转影关顾到的每个近旁的地点都应被视为圣地。更确切地说,一颗虔诚的心可能会感化一窝盗贼,而一副邪恶的心肠可能将一座神庙变得邪恶。我的心也许不像这样圣洁,我也不偏信这种不敬的力量。虽然我的身体缺席了,但我的内心经常去教堂,这一定足够了;许多人尽管身体出现在惯常的椅子上,却把灵魂落在了家里。而我甚至比我那位教堂司事朋友还要先到那儿。终于,他来了——一个善良而严肃的男人,他穿着深灰色的衣服,留着同样颜色的头发。他走近前去,用钥匙打开大门。这时我的思绪或从尘封的长椅间走入,或怀着敬意升上讲坛,但很快又出来领略悦耳的钟声。多么愉快而又庄严啊!镇上所有的尖塔都在阳光充足的高空中一起交谈,并在它们的塔尖指向天堂时变得欣喜若狂。与此同时,孩子们正向安息日学校聚集,这所学校就位于教堂中的某处。通常,在看着拱形大门的时候,眼前会一齐出现二十来个小女孩和小男孩,他们身穿粉色、蓝色、黄色和深红色的罩袍突然冲进阳光,就像曾被拘禁在庄严阴郁中的一群无忧无虑的蝴蝶。看到这种场景,我很高兴。或者我可以将他们与在那个圣地出没的小天使相提并论。
第二次响铃前约一刻钟,会众一个个开始出现。最早到的总是那位身穿黑衣的老妇人,她弯腰曲背,明显承受着某种深重的痛苦,她渴望在讲坛上卸下重负。为了那个悲伤苍老的灵魂,安息日会不会比往常多出现一次!还有一位老爷爷,来得也很早。他倚在塔楼的角落里,刚好处于它的阴影中,神情阴郁地向下看着。我有时候会觉得,老妇人是他们两个人当中更幸福的一个。在这之后,其他人有单独来的,也有三三两两来的,他们要么消失在门道里,要么就在附近站着。最后,总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尖塔的钟声在头顶大作,掷出一串不规则的铿锵之声,震动整座塔楼。那钟声仿佛有魔力似的,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前前后后立刻挤满两列长长的队伍,所有人都向此处汇集,涌入教堂。也许还有远远传来的马车的轰鸣——在寂静的衬托下宛如滚滚雷声——一直到它在门口放下那些富有的信徒,把他们置于最卑微的会友之中。除了那入口——至少理论上是这样——其他地方并没有世俗等级的分别;而在阳光下炫耀的高级服饰,的确,这种情况也不会在此地出现。那些漂亮的女孩儿!她们为什么要打扰我虔诚的冥想?在一个礼拜的所有日子里,她们应该在安息日这一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最不迷人,而不是提升她们致命的魅力,仿佛要去和神圣的天使争个高低,也要把我们的思想从天堂带离。如果我是牧师本人,我就一定得看看。一个女孩腰部以上是白色薄纱,下半身黑色丝绸垂到她的拖鞋上;另一个女孩从顶结到鞋带都透着红晕,一种很普遍的猩红;还有一个遍体金黄,仿佛穿着一件阳光做成的衣裳。然而,大部分人身上都是温和怡人的色调。她们的面纱,特别是在被风吹起来的时候,赋予整个人一种轻盈感,让她们在跃上台阶,从阴暗的门道消失的时候,看起来就像轻快的幽灵。几乎所有人——虽然让我知道这个显得很奇怪——都穿着白色长袜,白得像雪,还有整洁的拖鞋,用黑色缎带高高地交叉系在脚踝上。白色长袜的效果绝对要比黑色好得多。
牧师来了,他行动缓慢而庄重,着装极为简朴,也不用黑色丝绸长袍来表明他的身份。他的仪表值得我尊敬,却不能赢得我的爱。假如我想象圣彼得把守天堂的大门,对可怜的申请人皱着眉头,严肃多于怜悯,那张脸应该值得我好好研究。人到中年,或者更早,教义一般已经塑造了心灵,或者已被心灵调和。当牧师走进教堂,钟声止息,会众也不再窃窃私语。一身灰暗的教堂司事上上下下打量着街道,然后视线落到我的窗帘上,透过那里的小窥孔,我隐约感到他发现了我。现在每个闲逛的人都进去了,街道躺在无声的阳光下静静入眠,这时一种孤独感向我袭来,并且还因为被忽视的特权和责任而带来了一种不安。哦,我原本就该去教堂!会众纷纷起立的嘈杂声传入我耳中。他们站起来祷告。我想带着我的心与那边教堂里的人一齐祷告,并以热忱的祈求把我的心举向天堂,但不提特别的要求,我可以这样做吗?那不是最稳当的祈祷吗?——“主啊,请慈悲地看看我吧!”随着那种情绪从我的灵魂中喷涌而出,我怎会不对他毫无保留呢?
听!是圣歌!至少我能更好地享受这一部分礼拜仪式,而如果我坐在教堂内,就不得不承受整个唱诗班和风琴的厚重旋律的压迫。在这个距离上,它震颤我的身体,拨动我的心弦,让我同时在感觉和精神上感到愉悦。赞美天堂!我对乐理一无所知,而那最缜密的和声,如果令我高兴,它也就像护士哼唱的摇篮曲一样简单。乐声停止了,却带着奇异的回声在我脑中兀自延续,直到我从梦幻中醒来,发现布道已经开始。除了看印刷的布道文字,我很少通过正规的方式有所收获,这是我的不幸。牧师宣讲的第一个重要理念产生了一连串的想法,引着我越走越远,远到完全听不见这个好人的声音了,除非他确实是一名雷霆之子。在我敞开的窗口,时不时地听到一句“牧师的格言”,我就像坐在讲坛边的台阶上一样。这次宣讲的只言片语将是那些牧师同仁多次布道的文本。牧师同仁——虽说是同仁,但经常是争论者——即我的思想和心灵。前者假装是一名学者,用教义观点迷惑我;后者则带我去感受;和其他几位牧师一样,二者的作用都很小。我作为他们唯一的听众,不是总能理解他们。
假设几个小时过去了,在下午的礼拜仪式快要结束前,仍能看见我在窗帘后面。塔钟的时针已经过了四点。西沉的太阳隐藏到尖塔后面,把阴影直接投向整个街道;结果我的房间像遮了一片云似的黑了下来。教堂大门附近一片寂静,门槛上黑洞洞的。忽然响起一阵骚动。砰砰地放下座椅,啪啪地甩开椅门;摩肩接踵淹没过道,然后会众突然从大门鱼贯而出。最先冲出来的是一伙男孩子,跟在后面的是一队黑压压的男人,最后是一群带着小孩的妇人并几位走散的丈夫。生命在孤寂中这样瞬间爆发,是当天最令人愉快的场景之一。一些善良的人正揉着他们的眼睛,表明他们就像之前一样,已经被他们虔诚的热情笼罩在一种神圣的恍惚中。有个年轻人,三流的花花公子,他最在意的事情总是先展开一块白手帕擦擦座位,因为他穿着一条紧身的黑丝绸马裤,这条裤子像涂了清漆一样发亮。它一定是用一种叫“永久”的材料做成的,或者也许它和《天路历程》[1]里的基督徒所穿的衣服是同一款,因为他从两年前就开始穿了,到现在也没掉色。我非常喜欢那条黑丝绸马裤。不过现在,朋友之间点头问候着,每个女主人都挽着丈夫的手臂,庄重地往回走;姑娘们翩翩飞离,她们已经和中意的情郎约好日落时一起去散步。安息日的傍晚是爱的傍晚。最后,所有的会众都散去了。不,眼前出现了几张如黑色缎面一般光亮的面孔,来的是两位黑人女士和一位黑人男士,他们后面紧跟着牧师,牧师严肃的面孔柔和下来,并赠给他们每个人一句祝福。可怜的灵魂!对于他们来说,天堂中最令人着迷的幸福景象是“我们将成为白人!”
一切重回静寂。但是,听!一缕断断续续的颤音,壮丽中融合着甜美,那是风琴庄严洪亮的声音。这是哪个唱诗班在演奏?让我幻想一下,或是今晨从天堂降落的天使,混入了做礼拜的虔诚信徒里,现在正用音乐和歌声向尘世告别。他们乘着那丰富旋律的翅膀,向上飞去。
亲爱的读者,这只是一节诗歌。几位男女歌者在他们同伴的后面逗留了一会儿,他们断断续续地抬高声调,在风琴上弹出一个草率的音符。然而,相较于所有他们之前的演奏,这一次却让我的灵魂升得更高了。他们走了——这些音乐的儿女们——穿着深灰色衣服的教堂司事也刚刚关上了大门。接下来的六天,长椅、过道和走廊上都再也见不到人们的面孔了;讲坛上没有声音,唱诗班所在的位置也不会再有音乐响起。位于城中心的这座宏伟建筑平时被遗弃,只在每个礼拜第七天的几个小时供人集会,这样值得吗?哦,但是教堂是宗教的象征。这块场地在第一颗树被砍倒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圣化了,但愿它永保神圣,作为我们工作日世界里的烦恼和虚荣之外的一片净土!即使在沉默的墙壁间,也有道德和宗教。但愿尖塔永指天堂,永沐安息日早晨的圣光!
注释
[1]英国著名作家、布道家约翰·班扬创作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