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婚礼上的丧钟
纽约有一座教堂一直令我特别感兴趣。因为在那个特定的时期,也就是我祖母的少女时期,在这座教堂里,举办过一场庄严的婚礼。那位可敬的女士碰巧见证了这一幕。在那之后,她很喜欢讲这个故事。他们肯定都曾被他在裸露的头顶上赐予了庄严的祝福,我也不知道。我对古文物一窍不通,也不值为验证这事儿专门去学习。哪怕是错误,也是个美丽的错误。这是一座庄严的教堂,四周围绕着可爱的植物。院子里有瓮、石柱、方尖碑和其他样式的有纪念意义的大理石制品,赞颂着私人情谊或是纪念着辉煌的历史。哪怕城市再怎样喧嚣,有了这样一个地方,人们也愿意在这儿了解一些有趣的传说。
在大家眼中,这婚姻是源于早年的婚约。尽管在履行婚约前,新娘已经有过两段婚姻,新郎也打了四十年光棍。六十五岁的艾伦伍德先生是个有些害羞的人,但并不算孤僻;他很自私,心思深沉,很少表现出强烈的情感;他做了一辈子学者,却是个好逸恶劳的学者。因为他的研究目的既不能为公众带来利益,也不能满足个人的野心;他是一名绅士,高雅、讲究、精致,是社会典范,但有时也需要适当的放松。事实上,他的性格很矛盾。尽管因为他过于敏感尽量避免受人瞩目,但他的一些疯狂的行为让他成了人们的谈资。人们想从他的血统上找到遗传性的精神错乱。但无需如此。他反复无常的理性原因在于他缺乏一个可以令他专注的目标,而感性原因则是他一直求而不得,因此备受折磨。如果他疯了,那是他没有目标、堕落生活的结果,而不是其原因。
这个寡妇和她的第三个新郎,除了年龄相仿,其它一切都完全相反。她被迫放弃了第一个婚约,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龄大一倍的男人。她成了他的模范妻子,并在他死后,得到了巨额的财富。之后,一个比她年轻很多的南部男人执起了她的手,带她去了查尔斯顿。在查尔斯顿度过了数年并不十分舒适的时光,她再次成了寡妇。达布尼夫人在这样的生活中幸存了下来,如果能生出任何美妙的感觉就奇怪了。她生命中的美好被她早期生活的不如意所击碎和毁灭了。她的第一场婚姻非常冷漠,只是在履行婚姻的义务。与不友善的、来自南方的男人的第二场婚姻真正导致了她心灵的错乱,不可避免地驱使她想通过他的死亡来重获舒适的生活。简而言之,她是一个聪明但也有很多缺点的女人。她是一个哲学家,可以心平气和地忍受着烦恼,错过了许多本可以令她幸福的事物,剩下的都是最好的。她在大多数事情上的明智,让她更显和蔼可亲,而非滑稽可笑。由于没有孩子,她无法让女儿延续自己的美丽;因此,她不计任何代价地对抗衰老,拒绝变丑;她与时间斗争,坚决守护她的美貌,直到时间这位可敬的小偷认为她芳华已逝,不值得再与之争夺。
在达布尼夫人回到故乡后不久,她这个阅历丰富的女人与艾伦伍德先生这个不谙世事的男人很快便要走进婚姻的殿堂。不论是只观察表面的人,还是深入观察的人,都一致认为这位女士在安排婚礼时一定毫不懈怠,滴水不漏;在权衡安排的事情上,她远比艾伦伍德先生做得更好。这两位少年时期的情人的结合,仅仅是虚有其表的感情和浪漫的幻影,而这有时会使一个在生活的意外中失去了真情实感的女人变得愚蠢。令人惊奇的是,这位绅士如此缺乏为人处世的智慧,遭受被嘲弄的痛苦,竟然一下做了这样聪明又可笑的事。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举行婚礼的日子到来了。婚礼的仪式将在开放教堂中按照圣公会的形式庄严隆重地举行。因为有一定的知名度,这场婚礼吸引了许多观众。前排座位和圣坛旁边的长凳和宽阔的过道满满的都是人。可能是婚礼的安排,或是一种婚礼的习俗,双方新人应该分别前往教堂。因为某些意外,新郎比新娘和新娘的亲友来得迟一点。随着新郎的到来,该结束这段冗长乏味但十分必要的序言,我们的故事正式开始了。
几辆老式马车的轮子粗重的声音传来,婚礼派对的绅士淑女们都走到教堂门前,发出一阵欢呼。这里所有人,除了婚礼的主角,都是快乐的年轻人。当他们涌入宽阔的走道时,两旁的长凳和柱子似乎都亮了起来。他们的脚步如此轻快,仿佛想进入舞厅却误入了教堂,踏着舞步,随时准备好要手拉手去圣坛上跳舞。如此壮观的景象使得很少有人注意到入口处的一个奇异的现象。就在新娘的脚刚碰到门槛的刹那,她头顶于高悬塔上的钟沉重地摆动,敲出了最深重的丧钟。她进入教堂后,钟声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气氛一度保持庄严肃穆。
“天哪!看这预兆!”一位年轻的女士低声对她的伴侣说。
“以我的荣誉担保,”这位绅士答道,“这钟是会按自己想法自动发出声响的。她和婚礼有什么关系?最最亲爱的朱丽亚,如果是你靠近圣坛,这钟就会奏出它最甜美的声响。而她只有丧葬的丧钟了。”
第一次钟声响起时,新娘和大部分她的同伴都在入口的地方忙碌着,没有时间思考圣坛这奇特的欢迎方式。因此,这丝毫不影响他们欢快地继续前进。那段时期华丽的礼服由深红的天鹅绒外套、镶金边的帽子、箍裙、绸缎、锦缎、刺绣、皮带扣、手杖、剑等组成。这些材料和装饰都会凸显穿扮者的个人优势。这样的穿着使得这群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更像一幅色彩鲜艳的画卷。但是,礼服设计师品味很扭曲。她本身的形象是如此皱缩而衰败,然而他却用最华丽的华服打扮她,仿佛最可爱的少女突然衰老,给周围美丽的姑娘们展示出一种寓意。他们在有三分之一都闪耀着的走廊中继续前行。另一响钟声似乎使教堂充满了一种看得出的阴暗,渐渐变暗,变得模糊,直到这闪亮的盛装装扮下的队伍从雾中再次闪耀地出现。
这一次,宾客们停下那派对上的摇摆,挤站在一起。一些女士发出轻微的尖叫,绅士们则在困惑地低语。她们来回摇摆穿行,好像一捧绚丽的花朵。突然一阵风吹来,作势要吹起在同一根茎上的那两颗挂着露珠的花蕾旁的那朵褐色的、枯萎的玫瑰。这就是新娘同她年轻漂亮的伴娘们在一起的画面。但她的英气是令人赞赏的。她开始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仿佛钟声直接敲击在了她的心上。随后,在她的朋友们依然惊恐万分时,她率先找回理智,带头平静地走上了走道。钟继续摆动、敲击、振动,节奏沉郁,如同尸体正走在通往坟墓的路上。
“我这些年轻的朋友们有点紧张,”这位寡妇面带微笑,对圣坛上的牧师说,“许多婚礼都是伴随着最甜蜜的钟声,而今天的这钟声却并不喜人,我希望这不一样的声响预示着更好的运气。”
“夫人,”牧师非常困惑地答道,“这件怪事使我想起了著名的主教泰勒的一次婚姻布道。在那次布道中,他在讲完颇具其个人风格的内容后,把许多关于死亡和未来的灾祸的想法联系在一起。他似乎把新房装点成黑色,用棺罩制作新人的衣服。在许多不同民族的婚姻仪式中,都有在婚礼中加入一些悲伤的元素的习俗,为得是让人们在完成缔结婚姻这件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时,也能铭记死亡。因此,我们可以从丧钟中得到一种悲伤但有益的品质。”
但是,尽管牧师可能提出了他的观点,升华的观点,但他并没有忘记派一个人去探究这个秘密,停止婚礼上这悲伤的钟声。场面一度短暂的安静下来,还是婚礼宾客和观众的耳语和一些压抑的嗤笑声打破了寂静。在第一声钟鸣带来的震惊淡去后,他们开始幸灾乐祸。年轻人对长辈通常没有长辈对小辈宽容。这位寡妇的目光投向教堂的窗外,有一瞬间的迷离,仿佛在寻找她送给第一任丈夫的那枚破旧的大理石墓碑。随后,她闭上了她浑浊的双眼,她的思想不可抗拒地飘向了另一座坟墓。两位已逝的男人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从远方传来一声呼唤,呼唤她躺到他们的旁边。这一时的真情流露,她想,在享有多年的幸福之后,如果这是她的葬礼,丧钟正在被敲响,她就在她初恋情人,她的丈夫的追随下进入坟墓。但是为什么,当他们的心已经变得冷酷,心中没有彼此的时候,她又回到了他身边?
死亡的钟声依旧哀伤地响着,阳光似乎从天空中消失。耳语从站在窗户附近的人那里传开,传遍了整座教堂:一辆有数节车厢的灵车正在街道上缓缓行驶着,将逝去的人送到教堂院中,而新娘正在圣坛上等待着一个活着的人。紧接着,新郎和他的朋友们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寡妇望着走廊,用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握着其中一个伴娘的手臂,无意识地加重力道,这个美丽的姑娘疼得颤抖着。
“您吓到我了,亲爱的夫人!”她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您怎么了?”
“没什么,亲爱的,什么事都没有,”寡妇说,然后在她耳边低语,“我无法摆脱一个愚蠢的幻想:我想像着我的两个前夫做伴郎,陪着我的新郎一起进入教堂。”
“看啊!看啊!”这位伴娘喊道,“这是什么?这是葬礼啊!”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一群穿着黑衣的人走进了教堂。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老先生和一位老妇人,像是葬礼上死者最亲近的亲属。除了他们苍白的容貌和苍苍白发,他们从头到脚穿戴的一切都是最深沉的黑色。老先生拄着一根拐杖,用他那无力的手臂支撑着她衰老孱弱的身躯。后面出现了一对又一对的夫妻,他们与第一对夫妻同样苍老,同样穿着黑衣,同样哀伤。当他们走近寡妇,她在他们每一张脸上都找到了昔日旧友们的某些特质。她早已忘记这些旧友,但现在他们却仿佛从坟墓里回来,提醒她准备一件寿衣;或者,他们带着一个不受欢迎的目的,即向她展示他们的皱纹和虚弱,告诉她,她也和他们一样,也已经老了。在年轻时有许多个欢乐的夜晚,她与他们共舞。如今的年纪不再拥有如许欢乐,她觉得某些老友应该牵起她的手,合着丧钟奏出的乐曲,共同跳起死亡之舞。
这些年迈的哀悼者从过道走过。他们的身影终于渐渐没有了遮掩,完全展现在了一排排的观众们面前。可以看到,观众们都抑制不住敬畏之情,吓得浑身发抖。许多人转过脸去,另一些人目不斜视凝视前方。有一个年轻女孩则歇斯底里地笑,嘴里发出的笑声有些模糊。随着送葬队伍靠近圣坛,一对对夫妻慢慢地分开,显露出中间那所有沉郁的景象、丧钟和葬礼的源头:身着寿衣的新郎。
只有寿衣适合这样死气沉沉的他。那双眼睛里有一盏阴森森的灯,其余的则带着饱含坚定的冷静,仿佛是在棺材中的老人。这位逝者一动不动地站着。寡妇说话的声音仿佛被融入了叮当作响的铃声,而他的声音仿佛重重砸向空中。
“来吧,我的新娘!”苍白的嘴唇说道,“灵车已经备好了,教堂司事正在墓地前等着我们。来,我们结婚吧,然后一起进棺材!”
该怎么表现寡妇的恐惧呢?她已然成为了一个已故男人的新娘,这使她极度恐惧。她年轻的朋友们站在一旁,哀悼者们、穿着寿衣的新郎和新娘令她们颤抖着。这整个场景用最强烈的意象展现了,在这个虚荣的世界上,与衰老、虚弱、悲伤和死亡的斗争是徒劳的。
牧师率先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
“艾伦伍德先生,”他安抚地又不乏威严地说,“您现在状态不太好。您不寻常的遭遇让您现在头脑并不清醒。婚礼必须延期举行。作为一个老朋友,我请求您回家吧。”
“家,对,但哪能不带着我的新娘啊,”他回答,用同样空洞的口吻,“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或者觉得我已经疯了。如果我用鲜艳的红色和刺绣织品装扮我苍老残破的身躯,如果我强迫自己用干瘪的嘴唇对我死去的心微笑,那才是嘲弄,才是疯狂。现在,请在场的年轻人和老人们说说我们俩到底谁才没有穿着结婚礼服,是新郎还是新娘。”
他幽灵般地迈步向前走去,站到寡妇的身边,他的寿衣朴素的可怕,与她为这不幸的场面所作的光鲜亮丽的装扮形成了对比。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无法否认他用混乱的逻辑所刻画的道德有着强大的力量。
“残忍!太残忍了!”心碎的新娘呻吟着。
“残忍?”他重复了一遍,失去了他那死一般的镇定,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痛苦:“天哪,我们谁对对方更残忍!在青年时期,你剥夺了我的幸福、希望和目标;你夺走了我生命中的一切,使它成为一个虚无的梦,虚无到没有什么可以寄托悲伤。我疲倦地走着,满是沮丧,走到哪里。但四十年后,当我修好了我的坟墓,也没有放弃进坟墓安息(不是我们曾经构想的那种生活),你却召唤我来圣坛。听到你的呼唤,我来了。但其他丈夫享受了你的青春,你的美丽,你温暖的心和你的生命的一切。而我能得到的,除了你的衰老和死亡,还有什么?因此,我邀请了这些殡葬的朋友们,订好了教堂司事声音最深重的丧钟,穿着我的寿衣来到这里和你结婚,同时举办葬礼。我们可以携手走到坟墓前,然后一起走进去。”
这并非对新娘的暴怒,也不仅仅是这个不习惯抒发强烈感情的男人对新娘的情感爆发。这一天严厉的教训已经起了作用,她的世俗性消失殆尽了。她握住新郎的手。
“好!”她喊道:“我们就在坟墓前结婚吧!我的生命在空虚中流逝,走到生命尽头却有一种真实的感觉。这让我变回年轻时的自己,让我配得上你了。时间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让我们为永恒而结婚吧!”
新郎注视着她的双眼,泪水涌入眼眶。从一具尸体冰冷的胸膛中感觉到人类情感的奔涌是多么奇怪啊!他用寿衣擦去了眼泪。
“我年轻时的挚爱啊,”他说,“我一直很生气。使我一生毫无希望的你又回来了,使我很抓狂。我应该要宽恕,而你应当被原谅。我们现在已经老了,而我们都还没有实现我们年轻时幸福的梦想。但让我们作为爱侣在圣坛前携手。我们这对爱侣曾经因为逆境而分开了一辈子,如今逆境不再,然后发现世俗的那种对彼此的爱意转化为了如宗教般神圣的东西。永恒的婚姻什么时候开始?”
很多人流下了泪水,认同这两个不朽的灵魂结合在一起的人们感到心中涌出了一种崇高的情感。载着苍老的哀悼者的丧车,穿着寿衣的苍白的新郎,年老而苍白的新娘和用深沉的声音淹没婚礼祝词的死亡的钟声,所有的这一切都属于世俗眼中的葬礼。但随着仪式的进行,风琴仿佛也为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而悲悯,而感动,奏出了一首赞美诗。这乐声先是与沉郁的丧钟交融,随后生出更大的张力,直到掩去了悲哀。这场可怕的仪式结束后,完成永恒的婚姻的两人挽着彼此冰冷的手离开了。庄严肃穆的风琴声成功掩去了婚礼上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