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贵族汤姆
独自留在王子内室的汤姆·坎蒂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次绝佳的机会。他在大镜子前转身向左,又向右,欣赏着他精致的服饰;然后,他一边模仿着王子高贵的气度走开几步,一边继续在镜子里观察效果。接着,他拔出精美的佩剑,鞠躬,亲吻剑刃后,把剑斜举在胸前。五六周前,汤姆曾目睹一位骑士押送诺福克勋爵和萨利勋爵至伦敦塔,交给一位中尉关押,当时骑士就是这样向中尉行礼的。汤姆把玩挂在腿上、镶着珠宝的匕首;他打量房间昂贵而精致的装饰;他轮流坐在每一张豪华的椅子上,幻想着倘若下水院的人此时能窥视一番,见到他的辉煌,他该有多么自豪。他好奇,当自己回家给他们讲述这奇妙的故事时,他们是会相信自己,还是会摇摇头,认为他终日的幻想终究扰乱了他的心智。
过了半个小时,汤姆突然意识到王子已经离开很久了;他立刻感到孤独起来。很快,他停止把玩身边的漂亮物件,全身心地倾听着、等待着;他变得不安,然后焦躁,继而压抑。试想有人进来,看到自己穿着王子的衣服,而王子却不在场解释这一切。他们会不会先当场吊死自己,然后再调查他的罪行?他听说,大人物在小事情上非常果断。他的恐惧越来越深。他颤抖着轻轻推开通往前厅的门,决定飞奔出去,找到王子——王子一定能保护自己、释放自己的。六个气度不凡、绅士模样的侍从和两个高级年轻男仆——全部打扮地像花蝴蝶一样——一跃而起,在他面前深深鞠躬。汤姆迅速后退,关上了门。他说:“哦,他们在嘲笑我!他们会去告密的。哦!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送掉自己的性命?”
他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内心充满无名的恐惧;他仔细倾听,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能让他受到惊吓。这时,门打开了,一位穿着丝绸的年轻男仆说:“简·格雷女士到。”
门关上了,一个衣着华丽、容貌甜美的年轻女孩一跃来到他面前。
但她突然停下,用难过的语气说:
“哦,殿下,你生病了?”
汤姆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啊,请您怜悯我!我不是殿下,只是城里下水院的穷人汤姆·坎蒂。求求您允许我见王子,他会恩准我重新穿上我的破衣烂衫,让我毫发无损地离开的。哦,请您怜悯我,救救我吧!”
说话间,男孩已经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用眼神和话语恳求着。年轻的女孩看起来吓坏了。她惊呼:“殿下下跪?对我下跪!”
然后她惊恐地逃走了。深陷绝望的汤姆瘫坐下来,喃喃道:“没救了,没希望了。现在他们要来抓我了。”
当汤姆瘫坐在那里,因恐惧而变得麻木时,可怕的消息迅速在宫中传开。窃窃私语——这种事情总是窃窃私语的——从仆人传到仆人,从贵族传到淑女,穿过所有走廊,从一层传到另一层,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王子疯了,王子疯了!”很快,每一个房间,每一个大理石大厅里都聚满了衣着光鲜的贵族和淑女,以及一群令人眼花缭乱的小人物,他们焦急地嘀咕着,每一张脸上都写满沮丧。这时,一位衣衫华贵的官员正步走到人群当中,庄严宣告:
“以君主之名!任何人,即使遭受死亡之苦,不得听信此虚假愚蠢之事,亦不得谈论此事,或宣传此事。钦此!”
耳语瞬间停息,仿佛它们被打昏了一样。
很快,走廊四处传来嗡嗡低语:“王子!看,王子来了!”
可怜的汤姆慢慢走过深深鞠躬的人群,试着鞠躬回礼,同时用他那双可怜巴巴、满是惊诧的眼睛怯怯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显赫的贵族走在汤姆两旁,让他靠在他们身上,稳住脚步。他身后跟着侍寝医生和几个仆人。
此时,汤姆发现自己身处宫殿一间堂皇的厅室中,听到身后门关上的声音。他的身旁站着和他一起走来的人。他面前不远处倚着一个身材高大肥胖的男人,他的宽脸庞肉乎乎的,神情严肃。他浓密的头发已经发灰;蓄在两鬓、像画框一样的胡须也是灰色的。他的衣服布料华贵却陈旧,偶有几处轻微的磨损。他其中一条浮肿的腿上缠着绷带,下面垫着一个枕头。屋内一片沉默;除了这个男人,没有一个人的头不是尊敬地低垂着的。这位气度威严的病人就是令人生畏的亨利八世。随着他开口说话,他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
“怎么会这样,我的爱德华,我的王子?你有意要用这样残忍的玩笑来折磨我,善良的国王,爱你的父亲?”
这番话开始的时候,可怜的汤姆还在他迷茫感官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听着;但是当“善良的国王”传入他的耳朵时,他脸色变得惨白,当即跪在地上,仿佛被子弹打中一般。他举起双手,高呼道:“您是国王?那我真的是得救了!”
这番话似乎让国王震惊。他双眼漫无目的地扫视一张张面孔,然后困惑地落在他面前的男孩身上。接着,他语气极其失望地说:“呜呼,我一度相信谣言夸大了事实,恐怕我想错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柔和的口吻说:“到父亲身边来,孩子;你病了。”
汤姆被搀扶着站了起来,谦卑而颤抖地走到英国国君面前。国王双手捧起他惊恐的脸,热切而充满爱意地深深凝视片刻,似乎要从中寻找理智回归的幸运迹象,然后他把汤姆的一头卷发揽在自己胸前,轻轻拍着。不一会儿,他说:“你不认识自己的父亲了吗,孩子?不要打碎我这颗衰老的心;告诉我你认得我。你的确认得我,不是吗?”
“是的;您是我尊贵的君主,上帝保佑您!”
“没错,没错——没事了——不要担心,不要这样颤抖;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这里所有人都爱护你。你好些了;你的噩梦过去了,不是吗?你不会再像这些人所说的不久前那样,叫错自己的名字了?”
“我请求您开恩,相信我,我千真万确说了实话,尊贵的国王;我是您所有子民中最穷困的一个,我生在贫苦之家,只是因为令人痛苦的偶然才来到这里,我自身并没有做错什么。我这么小,还不该死,您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救我的命。哦,陛下,请您下旨吧!”
“死?别这样说,亲爱的王子。平静,让你烦乱的心平静下来——你不会死的!”
汤姆跪下来,高兴地大声说道:“愿上帝报答您的仁慈,我的君主,愿上帝保佑您长寿,保佑您的疆土!”然后他跳起来,转过身,一脸欣喜地看着两位立在一旁的勋爵,喊道:“你们听到了!我不会死:国王亲口说了!”所有人都带着深深的敬意鞠躬,除此之外再无动静,也没有人开口说话。汤姆有些困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胆怯地转向国王,问:“我现在可以离开了?”
“离开?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但为什么不多待一会儿?你为什么想离开?”
汤姆垂下眼帘,谦卑地答道:“或许我误解了;可我的确以为我自由了,所以我准备回到那生养我的苦难的寒舍。那里住着我的母亲和姐姐,因此便是我的家;这里的华丽富贵却是我不习惯的——哦,求求你,陛下,让我走吧!”
国王沉默不语,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他的脸上流露出越来越深的痛苦和不安。不一会儿,他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希望:
“或许他只是在这件事上神志不清,但是在其他方面,他的理智并没有受到影响。上帝保佑,希望如此!我们检验一下。”
之后他用拉丁语问了汤姆一个问题。汤姆用同样的语言撇脚地做出回答。勋爵和医生也纷纷表示满意。国王说:“这回答与他的教育和能力不符,但是证明他的头脑只是生了病,并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你怎么看,先生?”
被问到的医生谦恭地深鞠一躬,回答说:“陛下,我深信您圣口所言无误。”
听到肯定的回答,国王看起来很欣慰,因为它出自杰出的专家之口。他心情愉悦地继续问道:
“你们都仔细看好;我们会继续考验他。”
他用法语向汤姆提问。汤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被许多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弄得很是尴尬,然后心虚地说:“回禀陛下,我不懂这门语言。”
国王瘫倒在沙发上。侍从迅速拥上来协助他;但是国王让他们退下,说道:
“不要管我——这只是可恶的眩晕而已。扶我起来!好,这样足够了。过来,孩子;把你可怜的充满烦扰的头靠在我的心口,不要担心。你会好起来的;这只是短暂的幻觉。不要害怕,你很快会好起来的。”然后他转向屋里其他人;他温柔的态度变了,眼中开始闪出震慑的光。他说:
“你们都听着!我的儿子疯了;但这不是永久的。这是学习太多、束缚太多的结果。把他的书本和老师都撤走!你们要落实这一点。带他做愉悦的运动,用一切办法使他开心,直到他恢复健康为止。”他又坐起来一些,继续精力充沛地说:“他疯了;但是他是我的儿子,是英格兰的继承人;无论疯癫还是理智,他都会登上王位!你们听好,并传我的话出去:但凡谈论他病情的人,便是与我朝的和平与秩序为敌,将为此处以绞刑!……给我水,我口干舌燥;如此悲痛吞噬我的力气……好了,把杯子拿走……扶我起来。好,这样就好。他疯了,是不是?就算他再疯癫一千倍,也依旧是威尔士亲王,朕本人会证实这一点。明天,他便会恢复他作为王子应有的、古老的尊严。即刻执行我的命令,赫特福德勋爵。”
一位贵族跪到国王榻前,说道:“国王殿下知道,英格兰世袭司礼大臣此刻被囚于伦敦塔中。从没有过被囚禁之人……”
“住嘴!不要用他可恶的名字侮辱我的耳朵。此人难道要长生不老?我的意愿要遭到违背吗?难道王子要承受被篡位的风险,只因为这天下缺少一个没有谋权篡位之心的司礼大臣来辅佐他吗?不,以上帝之名,绝非如此!警告议会,日出之前必须处决诺福克,否则他们将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10]
赫特福德勋爵说:“君主意志即法律。”说罢起身,站回之前的位置。
渐渐地,老国王脸上的愤怒褪去,他说:“亲吻我,我的王子。好了……你怕什么?我难道不是你慈爱的父亲吗?”
“您对卑贱的我很好,尊贵而仁厚的陛下:这我是知道的。但是……但是……想到那将死之人,令我伤心,而且……”
“啊,这才像你,这才像你啊!我知道你的心还是一样的,即使你的头脑受了伤害,但你永远有一个温柔的灵魂。但是这位公爵是你和你天生荣耀之间的绊脚石:我会找一位不会玷污这一伟大职位的人替代他。别担心,我的王子;不要让这件事折磨你可怜的小脑瓜。”
“但是,陛下,我并没有加速他厄运的来临吧?如果不是我,他是不是还能活很久?”
“不要为他费神,我的王子:他不值得。再亲我一次,然后去忙你的、玩你的吧;我的病让我难受。我累了,需要休息。和你的赫特福德舅舅还有其他人离开吧,等我休息好了再回来。”
心情沉重的汤姆被领出房间,因为这最后一句话沉重地打击了他心中升起的终于可以重获自由的希望。他再一次听到嗡嗡低语声:“王子,王子驾到!”
当他穿行在一排排衣着华丽、鞠躬行礼的朝臣之间时,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成了俘虏,或许将永远被关押在这镀金的牢笼里,做一个孤独无助的王子,除非上帝怜悯他,让他重获自由。
而且,无论他的目光落在哪里,他似乎都看到空中漂浮着伟大的诺福克公爵被砍下的头颅和他被人铭记的面庞,他的双眼谴责地盯着汤姆。
他过去的那些梦是多么愉悦;而这现实是多么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