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汤姆接受指导
汤姆被带领到一个豪华套间的主卧室中,然后被安排坐下。汤姆很不情愿这样做,因为周围都是年龄比他长、地位比他高的人。他恳请他们也坐下,但他们只是鞠躬致谢或喃喃道谢,却依然保持站立。汤姆本要坚持,但是他的“舅舅”赫特福德伯爵在他耳边耳语道:
“还请您不要坚持,殿下;他们在您面前入座是不合体统的。”
圣约翰勋爵被宣觐见,向汤姆行礼后,他说:“我受国王之命而来;此事需要私下商议。不知王子殿下可否遣散这里的众人,只留下我和赫特福德伯爵?”
看出汤姆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赫特福德悄声告诉他以手势示意即可,除非他想,否则不必开口。待四周待命的绅士们退下之后,圣约翰勋爵说:“国王有令,因为事关重大,涉及国体,王子殿下应竭尽全力隐藏他的病情,直到病情痊愈,王子恢复原状。换言之,王子不得向任何人否认自己贵为王子、伟大的英格兰继承人的身份;王子务必维护王室尊严,对属于王室权利和古老传统的尊敬和礼节,他务必接受,不得有任何抗议的言语或举止;王子必不得重复他出身卑微的言论,这是他的疾病造成的不健康的幻想;当无法记起本应认得的面孔时,王子应绞尽脑汁记起;如果的确无法记起,王子应保持镇定,不得流露任何类似惊讶或表示他忘记的迹象;国事方面,若王子困惑于应如何表现或回应,他不得在好奇之众面前表现出不安之色,而应听取赫特福德勋爵或臣下本人的建议。受国王之命,我二人将为此随时待命,直到此安排终结为止。国王陛下原话如此,他问候王子殿下,并向上帝祷告,希望他能怜悯您,尽快治愈您,永远置您于他神圣的庇佑之下。”
圣约翰勋爵行礼后退到一旁。汤姆顺从地说:“国王之意如此。任何人都不得小视国王之命,亦不得因此命令于己有不适,为求个人舒适而避不执行。王命不可违。”
赫特福德勋爵说:“至于国王陛下关于读书一类正事的指示,或许王子殿下最好做一些轻松娱乐之事以度过一段轻松的时光,而不是去参加可能令您生厌、伤害您健康的筵席。”
汤姆脸上流露出询问、惊讶的神情;接着,他看到圣约翰勋爵眼神悲伤地低头看着自己,于是脸红了。圣约翰勋爵说:“您的记忆依然没有恢复,您表现出了惊讶。不过请您不要担心,这情况不会持续,会随着您病情的消失而好转的。赫特福德勋爵说的是伦敦城的城筵。大概两个月之前,国王陛下承诺您将出席。您记起来了吗?”
“令人难过的是,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忘记了。”汤姆犹豫着说,脸又红了。
这时,伊丽莎白和简·格雷来了。两位勋爵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继而赫特福德快速来到门口。当年轻的女孩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低声说:
“女士们,我恳求你们不要过于关注他的态度,也不要对他记忆的缺失表露惊讶。你们会悲伤地发现这种缺失表现在任何一件小事上。”
与此同时,圣约翰勋爵在汤姆耳边说:“请殿下谨记国王陛下的嘱托。记住您能记住的,余下的则做出您记得的样子。不要让她们注意到您习性的变化,因为您了解您这些旧日的玩伴,她们十分在乎您,您的病情会让她们伤心的。您希望我留下吗,殿下?还有你的舅舅?”
汤姆做出同意的手势,同时小声嘀咕了一声。他已经开始学习了,而且他单纯的心已经决定尽自己最大努力,遵照国王的命令来表现。
尽管他处处小心,几位年轻人之间的谈话依然不时陷入尴尬。实际上,汤姆不止一次差一点就坚持不住,承认自己与这高贵的身份不相符;不过伊丽莎白公主时常能机智地为他解围。有时候,两位勋爵不经意插入的一两句话,也能达到同样令人愉悦的效果。一时间,小简·格雷转向汤姆,问出了一个令他沮丧的问题:“殿下,您今天向皇后殿下请安了吗?”
汤姆犹豫片刻,看上去很不安,还不等他结结巴巴地说出些什么要命的话,圣约翰勋爵接过话,以一位习惯并时刻准备好面对微妙困境的朝臣应有的轻松优雅的口吻说道:
“他请过了,女士,而且皇后还鼓励殿下不要为他的健康状况担心。不是这样的吗,殿下?”
汤姆嘟囔了一声,表示赞同,却也感到自己要踏入危险的境地。稍后,有人提到汤姆不应该继续学习,简听后惊呼:“真可惜,真可惜!您那么刻苦,进步那么大。不过请耐心等待:这不会持续很久的。好王子,您会像您父亲那样博学,像他一样精通许多语言。”
“我的父亲!”汤姆一时不防备,高声喊了出来,“我敢说,他只会那除了贫民窟的贱民才能听懂的语言;至于其他任何形式的学习——”
他抬起头,正遇上圣约翰勋爵严肃的警告眼神。
汤姆打住话头,红着脸,继续伤心地低声说道:“唉,我的病又犯了,让我头脑迷糊。我无意冒犯尊敬的国王。”
“我们清楚,殿下,”伊丽莎白公主双手握住她“弟弟”的手,恭敬又爱怜地说,“千万不要担心。这是您这病的错,不是您的。”
“您真令人宽慰,可爱的女士,”汤姆感激地说,“我真心想要感谢您,如果这不算冒失的话。”
一次,兴奋的简冲汤姆冒出几句希腊语。眼尖的伊丽莎白公主注意到汤姆脸上平静空白的表情,知道这有些过了;于是她代替汤姆回复了几句希腊语,然后把话题转移到了其他事情上。
整体来说,时间过地很愉悦,也很平静。问题和阻碍越来越少。汤姆注意到所有人都全身心地帮助他,忽略他的错误,也逐渐变得越来越放松。当得知两位女士会陪同他出席晚上市长的晚宴时,他心里感到一阵安慰和喜悦,因为他感到在一群陌生人中,他不会没有朋友;而一个小时之前,和她们一起出席宴会的念头会给他带来无法承受的恐惧。
相比在场的其他人,汤姆的两位守护天使在这情景下显得并不那么自在。他们感到自己仿佛要指挥一艘大船驶过一段危险的航道;他们时时刻刻警惕着,丝毫不敢把自己的职责当做儿戏。当两位年轻女士的拜访终于接近尾声、吉尔福特·达利勋爵被宣觐见的时候,两人不但觉得自己的薪酬一分也没有白拿,也感到自己再没有了带领这艘船经历另一次令人焦虑的航行的心气。于是他们恭敬地建议汤姆不再招待来访者,汤姆也很高兴这样做——尽管简·格雷得知这位出色的年轻人不再见客时,脸上或许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情。
此时一切都暂停了,这是一种汤姆无法理解的等候的寂静。他瞥了赫特福德勋爵一眼;后者给他一个手势,但汤姆也没能明白。伊丽莎白公主立即以她平日轻松的风度为汤姆救场。她先行礼,然后问:“我的弟弟,王子殿下,是否准许我们离开呢?”
汤姆说:“当然,只要是两位女士想做的事情,都可以从我这里得到准许。尽管我情愿尽我微薄的权力给予她们任何其他东西,而不是准许她们离开,带走她们给这里带来的轻松和愉悦氛围。日安,愿上帝与你们同在!”汤姆心里暗自笑了,想着:“那么多关于王子的书我并没有白读,至少学会了些像这些人一样言谈精致典雅的小诀窍!”
两位受人尊敬的少女离开后,汤姆疲惫地看向他的监护人,说:“二位可否准许我离开,稍作休息?”
赫特福德勋爵说:“回禀殿下,您下达命令,我等理应遵从。您的确需要休息,因为您稍后还要到城里去。”
他按了一个铃,一位男仆现身,勋爵命他传唤威廉·赫伯特勋爵。赫伯特勋爵很快出现,将汤姆带入一间内室。进了房间,汤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拿水杯;但是一位身着丝绸和天鹅绒的仆人抓住了杯子,单膝跪地,用金色托盘把杯子呈给汤姆。
接着,疲惫的俘虏坐下来,准备脱掉靴子,同时眼睛胆怯地寻求认可,但是另一个令人不自在的穿着丝绸和天鹅绒的侍从双膝跪下,替他脱下了靴子。汤姆又试着两三次自己做事情,却每一次都被及时阻止。终于,他放弃了,轻叹一声,嘟囔道:“天啊,他们怎么不要求为我呼吸呢!”穿着拖鞋、裹着华丽睡袍的汤姆躺了下来,却无法入睡,因为他头脑里有太多的思绪,房间里有太多的人。他无法遣散前者,于是它们留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遣散后者,于是他们也留了下来。这不仅让汤姆,也让众人感到懊悔不堪。
汤姆离开后,他两位高贵的监护人单独留下。他们沉思了片刻,不断摇头、踱步,然后圣约翰勋爵说:“说实话,您怎么看?”
“实话说,雪上加霜。国王命不久矣;我的外甥疯了。他将疯着登基,并一直疯下去。上帝保佑英格兰,她亟需您的庇佑!”
“确实,看情形确实会如此。但是……您就没有任何疑虑,关于……关于……”
说话的人犹豫了一下,终于打住了话头。他显然察觉到自己此刻如履薄冰。赫特福德勋爵在他面前停下,一双清澈坦率的眼睛看着他的脸,说道:
“说吧,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关于什么的疑虑?”
“我十分不愿把心中所想付诸言语,而勋爵您和他又是血肉相连。如有冒犯,还请见谅,但是疯病如此改变他的言谈和举止,难道不奇怪吗?虽说他的言谈举止仍像一位王子,但是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节,还是透露出和他以前表现的不同。难道不奇怪吗,疯病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父亲的轮廓,抹去了属于他身份的习惯和习俗,而且偏放过了他的拉丁语,抹去了他的希腊语和法语?勋爵,我无意冒犯您,只是说出心中的不安,请您接受我的感激。他说自己不是王子,这烦扰着我,所以……”
“住嘴,勋爵,您这是最严重的背叛!您忘了国王的命令吗?不要忘了,即使只是听到您这番话,我也算是共犯。”
圣约翰脸色煞白,急忙说:“是我的错,我承认。请不要告发我,请高抬贵手,赐我一份尊严,我将永远不再谈及此事。勋爵,不要过于严苛地对待我,否则我就毁了!”
“我很满意,勋爵。只要您不再冒犯,无论于我还是于他人,都会像您从未说过这些话一般。但是您不必疑虑。他是我姐姐的儿子;他的声音,他的脸庞,他的身形,我难道不是在他躺在摇篮里时便熟悉了吗?疯病能做出一切古怪、自相矛盾的事情,就像您在他身上看到的,甚至更多。您不记得了?老马利勋爵疯的时候,忘了熟知六十年的自己的容貌,却以为那是他人;哦,他甚至自称是抹大拉的马丽亚之子,他的头由西班牙玻璃制成;更甚的是,他不让人任何人碰他的头,以防哪双不仔细的手碰坏了它。好勋爵,请放下您的疑虑。这就是王子本人。我很了解他,而且他很快将成为国王。记住这一点,时刻想着这件事而不是其他的,对您有好处。”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这期间圣约翰勋爵竭尽全力掩盖自己的错误,不断地重申自己的信念已经十分坚定,不会再受质疑的骚扰,之后赫特福德勋爵遣散了他的同僚,坐下独自守夜。很快他就陷入沉思当中,而且显然,他思考地越久,就越觉得困惑。不多时,他开始来回踱步,自言自语。
“呵,他一定是王子!谁会相信这片土地上会有一对不同根同源却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即使有,让其中一个占据另一个的位置,更是前所未有的奇迹。不,愚蠢,愚蠢,愚蠢!”
随后他说:“如果他冒名顶替,自称王子,你看:这倒是自然;这倒是说得通。但是世上可曾有一位冒名顶替者,被国王认作王子,被众臣认作王子,被所有人认作王子,却拒绝一切尊严,恳求免于享受这一切?不!以圣斯维廷主教[11]之灵的名义,不!这就是真正的王子,只是发了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