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都 赋

元·黄文仲

 

【原文】

论其市廛①，则通衢交错，列巷纷纭，大可以并百蹄，小可以方八轮。街东之望街西，仿而见，佛而闻；城南之走城北，出而晨，归而昏。华区锦市，聚四海之珍异；歌棚舞榭，选九州之秾芬。招提拟乎宸居，廛肆主于宦门。酤②户何烨烨哉，扁斗大之金字；富民何振振哉，服龙盘之绣文。奴隶杂处而无辨，王侯并驱而不分。屠千首以终朝，酿万石而一旬。复有降蛇搏虎之技，援禽藏马之戏，驱鬼役神之术，谈天论地之艺，皆能以蛊人之心而荡人之魂。是故猛火烈山，车之轰也；怒风搏潮，市之声也；长云偃道，马之尘也；殷雷动地，鼓之鸣也。繁庶之极，莫得而名也。

若乃城闉③之外，则文明为舳舻④之津，丽正为衣冠之海，顺承为南商之薮，平则为西贾之派。天生地产，鬼宝神爱，人造物化，山奇海怪，不求而自至，不集而自萃。

是以吾都之人，室无白丁，庵无浪辈。累赢于毫毛，运意于蓰倍。一日之间，一閧⑤之内，重毂⑥数百，交凑闤闠⑦，初不计乎人之肩与驴之背。虽川流云合，无鞅而来，而随消随散，杳不知其何在。至有货殖之家，如王如孔，张筵列宴，招亲会朋，夸耀都人，而费几千万贯者，其视钟鼎岂不若土芥也哉？

若夫歌馆吹台，侯园相苑，长袖轻裾，危弦急管，结春柳以牵愁，伫秋月而流盼，临翠池而暑消，褰⑧绣幌而云暖，一笑金千，一食钱万，此诚他方巨贾，远土谒宦，乐以消忧，流而忘返，吾都人往往面谀而背讪之也。

言其郊原，则春晚冰融，雨霁土沃，平平绵绵，天接四目。万犂散漫兮鸦点点，千村错落兮蜂簇簇。龙见而冻根载茁，火出而早麰渐熟。柳暗而始莳瓜，枣花而犹播谷。栽草数亩，可易一夫之粟；治蔬千畦，可当万户之禄。寒露既零，雄风亦多，率妇子以刈銍⑨，忧气候之蹉跎。来辀去毂，如乱蚁之溃残垤；千囷万庾，若急雨之沤长河。爰涤我场，其乐孔多。有门外之黄鸡、玄彘，与沙际之緑凫、白鹅。收霜菜而为菹⑩，酿雪米而为醪。社长不见呼，县官不见科，喜丰年之无价，感圣化而讴歌。

①廛：音chán，集市。

②酤：音gū，卖酒。

③闉：音yīn，城门。

④舳舻：音zhú lú，指首尾衔接的船只。

⑤閧：音xiàng，古同“巷”，街巷、胡同。

⑥毂：音gǔ，车轮中心，有洞可以插轴的部分，借指车轮或车。

⑦闤闠：音huán huì，街市、街道。

⑧褰：音qiān，揭起。

⑨銍：音zhì，割稻穗。

⑩菹：音zū，酸菜，腌菜。

 

【今译】

（说到）大都城内商肆集中的地方，可谓交通发达，道路纵横，街巷交错，熙熙攘攘。商业街上，宽者可以几十辆马车往来，窄处也容得下两车并行。从街东望街西，仿佛看得见，却又看不清，似乎听得到，却又不真切；自城南往城北，清早出门，傍晚才能回来。热闹繁华的商业区，聚集了全国各地、琳琅满目的商品；歌舞楼屋间，云集了全天下的美丽身姿。民间营造的寺院如帝王的宫殿一般辉煌，街边商店比官宦的宅门还要鲜亮。酒店匾额上斗大的金字，熠熠生辉；富足的百姓穿着绣有蟠龙图案的服装，光彩照人。家奴、差役不分出身贵贱，相居杂处，王侯、将相不分职阶高低，并排乘车。杀牲千头，只够卖一个早晨；酿酒万石，也卖不了十天。降服毒蛇、勇斗猛虎、招引禽鸟、演练马术的杂耍表演惹人驻足；驱鬼驭神的巫术、谈天论地的评书更是引人入胜。听，那如猛火裂山的，是车轮的轰鸣声，那如狂风掀潮的，是集市的嘈杂声，那如惊雷般震天动地的，是锣鼓敲击声；看，街市上，那绵长的白云，是车马飞奔扬起的尘土。大都的繁华富庶，真是难以描绘、无法形容啊！

至于城外，南城墙的文明门千帆云集，已成为船队停泊的码头；丽正门人如潮涌，仿佛一片衣冠的海洋；顺承门是南来商旅集聚之地，平则门是西来商旅汇聚之所。凡是世上有的，无论是人工制造的，还是自然孕育的，无论是山中奇珍，还是海中异宝，只要有商业价值，根本用不着人们去搜寻、采集，林林总总的商品像长了腿一样，纷纷跑到了这里。

因为我们大都的百姓，家家没有吃闲饭的人，户户没有不务正业的人。巨大的财富，是由少及多，不断积累而来的。大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才能赚取更多的利润上了。仅一条街道上，一天之内，就有几百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摩肩接踵，往来市区，令人目不暇接。商旅、车马自由往来，如川流汇合不息，像浮云消散无踪迹。有的大富商，为了炫耀大都人的豪气而一掷千金，呼朋唤友、大摆筵席。在他们看来，仕途功名可不就像泥土草芥一样吗？

在纸醉金迷的歌厅舞台上、王侯将相的花园林苑里，长袖娱目、管弦悦耳，令人流连忘返。春抚垂柳而忘愁，夏临碧池以消暑，秋望圆月而流转，冬卧锦被以御寒。如此取乐消愁、流连忘返，千金为博一笑，万钱费于一餐，是典型的外来土豪巨商、外省地方官员的做派。我们大都百姓看在眼里，不以为然，常常是当面应承附和，背后却讥笑不已！

大都的郊外同样美不胜收，暮春时节冰雪融化了，春雨过后，土地湿润，田野平整，一望无际，苍茫辽阔。正当春耕时节，农民耕地的犁铧像千百只乌鸦星星点点散布在万顷良田，错落的村庄像一簇簇蜂群依恋着大地。清明时分，草木复苏，日渐茁壮；惊蛰一过，冬大麦就渐渐成熟了；待到绿柳成荫，人们便开始栽瓜种豆了；枣树开花的时节，就该播种谷物了。郊外农家种上几亩青草，就可以换得一个人全年的口粮，如果谁家有上千畦的蔬菜，那年收入就堪比“万户”官的俸禄了。寒露时节，北风劲吹，草木日渐凋零，是抢收谷物的时候了。为了抢节气、保收成，往往全家出动，车来车往，远远看去，人们如抢修巢穴的蚁群一般慌乱。那千千万万座露天谷仓，像暴雨冲击河面激起的水泡。经过一番忙碌，终于将场里的粮食收回了家，如释重负、喜获丰收。普通农民家里饲养着黄鸡、黑猪，沙洲旁的野鸭、白鹅也是很好的食物来源。人们把冬白菜做成腌菜，将稻米酿造成美酒，以备过冬。遇到这样的好年景，社长都不用催租。县官也不必征税。人们知道这丰年无价，纷纷感谢帝王圣德，发自内心地讴歌这浩荡皇恩。

 

【简介】

本文节选自《四库全书·天下同文集》（线装书局 2011年版）。

作者黄文仲，宋末元初福州人，他曾游历各地名城，于至大年间（1308—1311年）作此赋。

《大都赋》（节选）全景式描绘了至元年间元大都民阜年丰的繁荣景象。

元大都，简称大都，突厥语称“汗八里”（Khanbaliq），意为“大汗之居处”。自1267年至1368年，为元朝国都，既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又是当时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国际大都会。其城址位于今北京市市区，北至元大都土城遗址，南至长安街，东西至二环路。元大都的规划设计，奠定了今日北京城市的基本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