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等奖作品》:天上的风
杨晚晴
我给父亲读诗
他躺在床上
以呻吟声唱和
往事像蚊子般在耳畔盘旋
飞向我们的结局
***
父亲老了。
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被岁月和病魔共同凌迟的人。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本就消瘦,而现在更是瘦得触目惊心。他不敢长时间地凝视父亲,唯恐这样会造成信息过载,让他本就混沌一片的头脑更加无所适从。他一厘米一厘米地下移自己的目光:银色的寸头,原先这里是一片蓬勃的黑色丛林;沟壑遍布的额头,灰白相间的眉毛,敞开一条细缝的眼睑,黯淡的光从里面漏了出来,让他无法确定父亲是睡是醒;爬满脸颊的胡茬,他记得从前父亲每天都会一丝不苟地犁除脸上的杂草,而今杂草蔓生,重新定义了这个男人从人中到嘴角到下巴到喉结的面容地貌;探出被子的肩膀,衣架般支棱着,这一座曾令他心安、供他骑坐,也曾对他造成威压的横置山脉,如今只剩下一具嶙峋的影子。
父亲老了——不,应该说父亲病了。父亲的急遽衰老只是病的副产品,祝博伦想,只是八年而已,他不应该老得这么快。
八年。而已。
父亲的眼皮颤了一下,嘴唇也跟着动了动。他犹豫片刻,还是俯身凑了过去。
“博——”从父亲的嘴角流出了一个字。
他耳畔嗡的一声。抬眼看父亲,老人的目光漂浮着,却无疑锚定在他的脸上。祝博伦向后展身,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父亲的右手从温控被下支了出来,食指扬起。智能病房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病床上半部缓缓折起,有着微机电系统表皮的水管如银蛇般爬向父亲的嘴边,并在他固定在半坐姿态后将水嘴钻入他的嘴角。他看到父亲的喉结小幅度地上下耸动,那是水正在注入这个病人的身体。病房四壁闪烁着淡淡的橙色光,提示探望者病人此时正处于稳定但并不乐观的身体状态。
这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他想,不是得意扬扬地向这个终生的敌人炫耀自己的胜利,而是展示悲悯。
八年。一事无成。只是要失去面前的这个人。
“你——”父亲说,“回来了?”
他吞下一口唾沫,“嗯。”
“什么时候……走?”
他愕然看向父亲。老人在回望着他。他看到他的嘴角微微翘着,曾几何时他是如此渴望看到父亲这样的表情,然而此刻父亲的话语和表情互相印证而又互相否定,成为一种无法被理解的悖谬。
“过一段时间。”他说。
父亲眨了眨眼睛。“你的研究……怎么样?”
“还好。”
“‘还好’不算一个回答。”
他攥紧拳头,在父亲眼中捕捉到了那一道锋利的光。这道光曾出现在父亲赞扬他的时候、责骂他的时候、回答他问题的时候、对他失望的时候……叫他永远不要回来的时候。
“1153例,全部上传成功。”他说。
父亲继续用那道光灼烧着他。
“经过严格的双盲测试,”他低下头去,嘴唇不由自主地开合,仿佛回到向父亲汇报考试成绩的岁月,“所有上传者都被认定具有完整核心意识和人格。”
父亲眯起眼睛,“……认定?”
他的脸僵了一会儿。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总能准确无误地戳中他的暗疮,那这个人非祝明德医生——他的父亲——莫属。
“他心假设,”他舔了舔嘴唇,“除了自己之外,我们永远也无法证明一个人是否拥有真正的自我觉知。”
“所以只能认定。”
“对。”
父亲挺了挺身,他看到父亲的嘴角由于疼痛而咧开,像一个吊诡的笑。
“我只是一个算法。”父亲说,嗓音喑哑,带着一缕不加掩饰的讥诮,“或者按你的说法,我只是我的连接组,对吗?”
他闷声说:“对。”
“很好。”
说完,父亲抿紧嘴唇,合上眼睛。父亲正在关闭谈话的大门——一如既往地,带着他不容置疑的权威。
“多陪陪你妈。”父亲的眼睛依旧闭着,他的话声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他打开拳头,又重新捏紧。
“我会的。”他说。
在病房门口,母亲紧紧攥住他的手。
“怎么样?”她问。
他摇了摇头,莫可名状地笑。
母亲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对吗?”
他的脸颊跳了一下。老样子。不知从何时开始,无休无止的争端和动荡成了他和父亲之间的预设状态,哪怕八年过去,他的眉宇间已经落满岁月的尘埃,哪怕父亲曾经伟岸健硕的躯壳已经几近崩毁,这一个“老样子”仍岿然屹立在三口之家的语境之中,仿佛一块劈开奔流时间的河中石。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唯以苦笑作答。
母亲使劲捏了捏他的手,“其实你爸他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他——”
“还有多少时间?”他突兀地打断母亲。母亲把头撇向一边,“医生说,癌细胞正在快速扩散,你爸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是他料想到的回答,也是他回来的原因。尽管如此,他的胸口还是一紧。
“必须尽快上传,”他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板冷硬,“在癌细胞侵蚀到核心意识之前。”
母亲松开了手。“博伦,你知道你爸他一直在反对——”
“现在他怎么想并不重要。”他把目光狠狠砸向眼前这个悲伤而又无助的女人,力道之大,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了疼痛。但他必须宣示决心,必须争取到母亲手中的这一票——在这个家中,一意孤行是常态,互相伤害亦是常态,他相信母亲有这样的觉悟。“他面对的是死亡。”祝博伦颤声说,“任何价值观的冲突都不应该凌驾在死亡之上。妈,我回来是为了救他,不是为了谋杀。”
母亲移开目光,不知所措地盘绞着双手。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
***
总有一个时刻可以独自忧伤
总有一种生活无以名状
裹挟我们一生的从来不是清风白云
只有鹅毛细雨
和吹弹欲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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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施密特:你离开这几天,又有三例自愿申请终结。其中一个“生前”是电脑工程师,这家伙甚至等不到冷静期结束,就在思维包中编写了一个死循环,用数据溢出结束了自己的意识——真的很天才。详细情况我已经推送到你的增强视域中了。
祝博伦:我看到了。
凯尔·施密特:从第一例上传成功到现在,已经有73例自愿终结。
祝博伦:不到上传数的十分之一。
凯尔·施密特:……但已经具有了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性,远非随机扰动所能解释。
祝博伦:你想表达什么?
凯尔·施密特:博伦,你曾经对我讲过你和你父亲的争执——我在想,我们是不是真的遗漏了什么。也许正如他所说,人的意识不能由连接组学完全解释——
祝博伦:我的父亲是一位不可知论者,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甚至算不上是争执。凯尔,我们是科学家,奥卡姆剃刀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所应秉持的唯一原则——最简单的假设往往最接近真实。不需要引入什么“隐变量”,意识是任何高度复杂的物理系统都有可能自发产生的,只要它恰巧拥有了足够的复杂度和正确的数学结构,而这两者都是可以经由演化实现的。
凯尔·施密特:……那你怎么解释这些想要“自杀”的意识?
祝博伦:我不知道。但总会有个解释,在连接组学的框架之内。
凯尔·施密特:博伦,我欣赏你的乐观主义精神,但在这个“总会”到来之前,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受到公众的诘问和科学伦理委员会的质疑——你觉得你能说服那些不可知论者吗?
祝博伦:……我正在试图说服其中一个——最具代表性的那一个。
结束通话后,他又躺了一会儿。闭上眼睛,黑暗中是金红色的、回旋不息的湍流。喧嚣的不止是光明的假相,还有声音。耳鸣像一根长针,直直捣入两耳正中、那块豆腐状的柔软器官。
看来是睡不着了。
祝博伦睁开眼睛,增强视域随即被唤醒。他用目光移动幽蓝色的视点,视点在房间中兜了一大圈,没有找到本应无处不在的灯光虚拟开关。他叹了口气,坐了起来,用拇指按压太阳穴。分辨率低下的钝痛被另一种锐度更高的疼痛所取代。
片刻之后,他起身,摸索着走向卧室门口。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磕绊,这个房间似乎被时光冻结在八年前他离开的那一瞬——他的脚认得路。推门出去,眼前豁然。苍白的月光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他光着脚,溯月光之河而上。父母的卧室。走廊。客厅。餐厅……这是一条流水线,记忆在这里被称量、分拣、封装,打上标签——奇怪的是,当他努力要把父亲嵌入眼前的场景,他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他已经记不清他们之间无数次的问答、对峙、辩论、否定、否定之否定,记不清父亲的夸赞与呵斥,记不清这个高大男子抛洒在自己脸上的眼光与巴掌了。当时的依恋与挣扎、仰慕与憎恶,在时间之河的下游眺望,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是因为终究要到来的离别,让这一切显得微不足道了吗?
他使劲甩了甩头,疼痛在颅腔里来回弹射。他走向走廊的另一侧。书房的门敞着,露出一整面森然的书墙。那对父亲无比珍爱的雅马哈书架音箱也在,此刻如两枚矩形瞳仁,正打量着归家的浪子。在他的记忆中,书房是父亲的私人领地。不管回家多晚,这位脑外科医生都要在此独处片刻。也许是为了阻止妻子和儿子染指自己的领地,父亲总是在书房里凶猛地抽烟,放震耳欲聋的古典摇滚,即便是最能勾起祝博伦兴趣的书架,也只陈列枯燥的医学书籍。执拗、冷硬、气味浓烈,他想,这间书房就是祝明德医生的一小片灵魂——如果有“灵魂”这种东西的话。但是——
他向后退了一步。不,那段记忆不可能是真的。那个在音乐声中流泪的人,不可能是他的父亲,不可能……那支曲子叫什么来着?
地板下的压电装置终于后知后觉地触发,灯亮了,橙色的灯光刺得他眉头一皱。他转身,退入客厅。待逐渐适应了光线,他看到餐桌上一对骨瓷碗碟形影相吊,碗里是三分之一喝剩的豆腐脑,碟里是半块烧饼。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把碗碟端进厨房。
母亲回家的时候,他正在沙发上发呆。
“博伦,你怎么不去休息?”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看母亲弓着腰,把两只平底布鞋鞋尖向外,整齐码放在地上。
“为什么不买一个人格单元?”他问。
母亲愣了一下,接着挺起身,望向餐桌。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的脸颊浮起一层稀薄的红晕。“这个小区的基础带宽不够,没法进行二代信息化改造。”母亲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所以没有智能房间,没有可以帮你打理一切的智能房间人格单元;没有全息影壁,也没有可以放置虚拟开关的增强现实墙纸。
“这房子有——三十年了吧?”他的胸口发闷,“我走的时候你们不是在看房子吗?怎么没换?”
“你爸他——”母亲抬眼看他,“不愿意。”
果然如此。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祝明德:冥顽不化地抱守某种陈旧的价值观,即使这意味着当几乎所有的中产阶级家庭都已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他的妻子还要操心一日三餐和起居冷暖;这意味着在照顾一个病人的同时,这个任劳任怨的女人却只能用残羹冷炙来果腹。
他捏紧了拳头。
母亲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轻抚他的骨节,仿佛是要把他的拳头揉开。“别怪你爸,”她说,“他不是那种一味排斥新事物的人,他只是怕……”
母亲欲言又止。他想开口追问,但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在他的脑际倏然弥散开来,这个想法令他不快,也让他揪心。他把手从母亲手中抽出,扭开头。
“他——现在怎么样?”他瓮声瓮气地问。
母亲愣了一下,“挺好的。博伦,你爸虽然还是那副臭脸,但我知道他心里高兴……”
“他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母亲点了点头,“我跟你爸说了。”
“他怎么说?”
“他说——”母亲迟疑了一下,“他说,什么时候,祝博伦也有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的话了?”
他眉头一紧,心却松弛下来:至少那个瘦得脱了形的病人还是他的父亲。如果在这世上有什么是他确定无疑的,那便是他和父亲永远不可能像“正常”父子那样对话。——也罢。如果这是一封战书,那他唯有应战。
祝博伦叹了口气,“妈,他现在还没睡吧?”
***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醒来时
你还没有醒
我总是试图想象
却不料想身临其境
你活像一条离水的鱼
我们被提前透露剧情
丽塔你在吗?请你回话。
丽塔?
……
丽塔,我知道你能看到我的信息,你只是不想理我,对吗?听着,我认为你误会我了。我不是反对你的想法,而是没有对婚姻、对生儿育女这样的话题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好吧,我承认当时我的反应有点儿过激,但它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丽塔,对我来说,你很重要,我相信在你心中我也同样重要。我请求你,不要让非理性的冲动毁了这段感情,好吗?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期待你的回话。
PS:我现在人在北京,不是为了逃避,而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等我回来。
爱你的
祝博伦
从西城到北五环,他预定了一条迂回的观光线路。全局式交通控制系统总能把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就算是在北京这座曾以堵车闻名的城市——现在除了那些非法取得手动驾驶权限的人类司机偶尔惹出的小麻烦,北京人已经鲜有机会体验堵车之苦了。全透明胶囊观光车首尾相接,在无人驾驶车道上奔流而过,不断有胶囊车的支流汇入或者分出,但丝毫不影响这条金色河流的汹涌奔腾。他被河流裹挟着,穿过夜色中的长安街,穿过蛛网般盘绕在头顶的真空管道物流系统,穿过LIFI光幕编织成的荧光绿色的城市穹顶。刚刚向波士顿送出一条无人应答的信息,目的地就到了。
迂回的线路还是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他需要思考——在见到父亲之前。于是他没有登录医院的自动步道系统,而是慢腾腾地挪向病房。一尘不染、开满绿植的医院走廊里,颜色各异的万向轮式医护机器人与他错身而过,不厌其烦地用LED冷光笑脸和合成人声向他打招呼。这是父亲毕生工作的地方,他一边对机器人回以笑脸一边想,而当医生与病人的角色转换,这里在他看来,会不会别有一番意味呢?
这又是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想法。
还是踱到了病房门口。RFID(无线射频识别)墙壁识别出他的身份,房门无声开启。
“……爸。”他对病床上捧着书的老人闷声说。
父亲拈起一片书签,夹在书页间,把书抱在胸前。
“来了?”
“嗯。”
他向父亲走了过去。有着女性身段和面孔的护理机器人对他颔首,接着退到房间的一角,颈子上亮起蓝色的充电指示灯。智能椅子滑到他身后,在他坐下时稳稳地托住了他。
“在看——”他瞥了一眼父亲手中的纸质书,“彭罗斯?”
父亲咧嘴,“一个和我一样的老顽固。我猜你看过这本书。”
“物理学家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喜欢僭越别人的研究领域。”他说,“譬如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譬如你手中这本《皇帝新脑》。”
“你没法否认,薛定谔基本上是对的。”
“罗杰·彭罗斯可不一定。”
父亲努了努嘴,“我猜,这是咱们的根本分歧所在。”
没错,他在心中应道,而这是在八年前就已经确定了的。他舔了舔嘴唇,“所以,你仍然认为,除了神经元拓扑结构和动作电位,意识还需要其他的解释?”
父亲用手指敲了敲书的硬壳封面,没有说话。
“1153例还不够吗?”
话一出口,他便感到后悔。那个急于自证的少年身影跃然于眼前。他悲哀地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的兜兜转转,他只是想让面前的这个人承认,他是对的。
父亲向后靠去,眼睛半眯起来。“告诉我,你怎样上传。”
他的喉咙发紧,“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明白的……”
“如果这八年里你只干了一件一两句话就说得明白的事情,”父亲脸上再度浮出那种招牌式的、讥诮的笑意,“那这场谈话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沉默。拳头握紧。打开。再次握紧。父亲灰色眸子里光芒灼人。很好,请继续保持这种锋芒,他鼓足勇气与父亲对视,因为接下来你的观点与思辨将带我们走向故事的结局。
“咳——”他清了清嗓子,“首先,你要知道……”
首先你要知道,我的工作和公众所熟知的“塑化上传法”是截然不同的。“塑化上传法”使用塑性树脂对上传者的大脑进行化学固化,从而在大脑失去活性(这是固化过程的必然结果)以后,在分子水平上保存每一个神经元、每一个突触,以及每一个神经元过程。对塑化后的大脑切片,使用电子显微镜扫描机进行扫描,然后通过算法将其复原成三维。最后,将完全数字化的大脑“地图”上传到电脑中,使其按照大脑电化学模型运行——毫无疑问,人们会在电脑中得到一个和被上传的人别无二致的完整人格;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个人格的主人其实已经死去,在数字世界中以他/她的身份得到永生的,只是一个复制品……
(“你说你的工作不同——”父亲说,“不同在哪里?”)
我所做的是真正的上传,而非复制。首先,我作业的区域只是部分大脑皮层——顶叶、枕叶和颞叶,即被确定为意识相关神经区(NCC)的那一部分。将这一部分脑区划分成数亿个神经元集群,为每一个集群动作电位的输入—输出函数建模,以此作为对应拟态神经元的基础响应模式……我们没法把拟态神经元做得和真正的神经元一样小,因此为了把上传成本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这种模糊化是必须的。幸运的是,大脑活动往往表现为神经元功能簇的整体激发与抑制,这样做只是稍稍降低了大脑活动的“分辨率”,而没有破坏它的固有模式,也就是上传者的核心人格……
(“你还没有说到重点,”父亲插话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方法是上传,而非复制?”)
下面就是重点。借助高精度脑皮层手术装置,我们对每一个神经元集群和它的对应拟态神经元进行一一替换——在某个神经元集群被伽马手术刀激光烧毁后,将对应的拟态神经元植入它原来的位置,后者通过数以百计的输入—输出端口与周围的神经元建立离子通道联系。这个过程是以每秒替换数千个神经元集群的速度迭代进行的,通常,在十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能将意识相关神经区完全“无机化”。最后,我们将保持通电状态的、结构化的拟态神经元阵列放入这么一个——
(他用手比画出一个10厘米长、6厘米宽的矩形。)
——这么一个“盒子”里。盒子会被接入我们的专用服务器中,和通用感官模块相连。我们用算法构建出一个虚拟世界,而这个世界在思维分辨率略低的上传者看来,与真实世界无异——我们创造了一个数字天堂,居于其中的,是真实存在过并将继续存在下去的人,而非他/她的数字复制品……
父亲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他说,“希腊传说中有个英雄时常驾船出海,每次出海冒险后,他的船都要换上几个新的零件。终于有一天,船上的零件被换了个遍。这引发了一个问题——”
“这艘船还是不是原来那艘船。”祝博伦打断道,“构成我们身体的绝大多数原子几乎每年都会被替换一遍,但没有人在新年钟声敲响时质疑我们还是不是自己。你的疑问其实仍然指向了我们分歧的核心:连接组到底能不能解释意识的全部?关于这一点,我仍和八年前一样确定:人的意识来自于神经元相互连接的模式,而与神经元的物质构成无关。所以关于那艘船,我的答案是,即使被换掉了全部零件,船的整体构造和功能并没有改变——它依然是原来那艘船。顺便说一句,故事里的希腊英雄叫做忒修斯,而我们的方法,就叫做‘忒修斯上传法’。”
父亲翻起眼睑看他,在老人的目光里他看到了迷茫、疑虑和……一丝赞许。他决定趁热打铁:
“‘忒修斯上传法’是非常安全的。我们会在手术全程监测上传者的α波和β波,同时通过诱导电信号,实时追踪‘扰动复杂指数’,保证意识完整度——”
“那么记忆呢?”父亲忽然问道。
他的脸僵了一下。“这确实是个问题。记忆是和核心人格紧密相连的,而且它使用的是分布式存储策略,在上传时,几乎无法将其完全剥离——这对我们的数据存储能力造成了极大的挑战。”他重重吐了口气,“当然,这只是另一个有待解决的技术问题。我们正在开发一种算法,能将意识高度‘提纯’……”
“没有了记忆,”父亲的目光夯在他的脸上,“我还是我吗?”
他苦笑一声,“祝医生,你一定要把技术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吗?高度提纯的意识是提供给那些买不起存储空间的人的。”
“所以在死亡面前,人也要分出三六九等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
父亲,我厌恶你
我决不回忆那些遥远的日子
也不后悔可以后悔的抉择
——父子之间,沉默是最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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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博伦:凯尔,我想谈谈我的父亲。
凯尔·施密特: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以前对你的父亲总是避而不谈的。
祝博伦:我想,我没法永远绕过那个赋予我一半生命信息的人。
凯尔·施密特:非常赞同。
祝博伦:……首先你要明白,所谓的父子关系,在你我成长的文化背景中,有着非常不同的表现形式……
凯尔·施密特:比如?
祝博伦:比如,很多中国父亲会积极影响、规划甚至干涉儿子的人生选择。这当然出于良好的意愿。就像我的父亲,他是一位技术精湛、受人尊敬,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的脑外科医生。他希望我也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有着一技之长的人,也能拥有丰裕的精神生活和选择的充分自由——和他一样丰裕和自由。这从来不是一个能够随随便便达到的人生成就,尤其是在大多数自然人慢慢退出生产领域,从而成为纯粹的需求创造者的时代背景下……
凯尔·施密特:我猜,你有一段十分艰难的成长经历。
祝博伦:没错。为了达到父亲为我设定的目标,我被迫舍弃了一个男孩儿应该拥有的很多东西:堆满一整个房间的各式玩具,漫无目的的发呆与游戏,无数个赖在床上、直到被阳光泡胀的早晨……刚满六岁的我被要求学习、学习、学习,学习那些枯燥的、我丝毫不感兴趣的东西——尽管掌握这些东西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裂痕就是在这时产生的。一个孩子无法理解对眼前享乐的牺牲。人生经验是横亘在父母与子女间的一道鸿沟,你很难向一个孩子解释清楚,为什么非要如此不可,为什么就不能过另外一种生活——一种轻松得多的生活。
一开始发生在我和父亲之间的,只是小规模的对抗:阳奉阴违、故意写错的答案、理直气壮的顶撞,就像在所有父子间都会发生的那样。凭着一点儿小聪明,我顺利地升学,裂痕中的暗潮汹涌被学业的暂时成功所遮掩。等我到了青春期,揣着被荷尔蒙倍增的胆气与力量,我开始逃学、没日没夜地沉浸在VR游戏中、偷偷地抽烟喝酒、追逐漂亮女生……我成了父亲口中自甘堕落的典范。当我操着粗嘎的变声期嗓音与父亲正面交火、以无畏的姿态面对他的暴喝和巴掌时,我的心中只有骄傲和反抗的快感。这场战役持续了三年,随着荷尔蒙渐渐褪火,我和父亲的对峙转入另一个层面:我们很少直接对话,母亲成了我们之间的传声筒,传达我稳步回升的学习成绩,传达父亲的宽宥与褒奖——你也许以为我已经“改邪归正”了,但其实我是在酝酿一个更为宏大的复仇计划……
凯尔·施密特:复仇?你这个词用得太——血腥了。
祝博伦:当时我没法找到更准确的词。父亲是“谋杀”了我少年岁月的人,而少年的心中只有快意恩仇。假装“改邪归正”是我计划的第一步。我让父亲看到了一个重新步入他的理想轨道,甚至超出他预期的祝博伦:我考入了中国最顶尖的医学院,专业是神经外科。在当时,这是少数几个未被人工智能染指的医学领域,也是父亲的老本行。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难得地允许自己多喝了几杯。在杯盏狼藉的餐桌上,他的手牢牢钳住我的手,像是钳住挚友与同志,仿佛那填充在我们之间长达两年的沉默从不曾发生。虽然他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对我说话,但通过他通红的双眼、凌乱的脸部肌肉、哆嗦的嘴唇,我能读出他心中的台词:十几年的孤注一掷终于有了报偿,我,祝博伦,是他最大的骄傲……
这场复仇是处心积虑的:考进医学院是为了向父亲证明我的能力,而此后的堕落,则是将一口浓痰啐在父亲脸上,表明我彻底唾弃他为我规划好的人生,表明对于我,他大错特错了。大一那年,我又回到了那个荷尔蒙过剩的年纪:整日游戏、整日纵酒狂欢,旷课、打架、泡妞,我以自残和自毁向父亲复仇,而这一场复仇的高潮,就在父亲被请进系主任的办公室,面无表情地听完学校对我的处分决定的那一刻——我被退学了。凯尔,你能想象当时我是如何期待父亲会暴怒到失态,期待他会像从前一样,用拳头和巴掌再次申明对自己儿子的权威吗?——然而他没有。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我坐在车的后排,他的背影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这道血与骨的山脉自我记事以来便是那样——孤傲、坚硬,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忽然间我发觉那背影不再如记忆中那般挺括。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不忍:父亲其实只是一个在时代洪流中挣扎沉浮的普通人,他对我的恨铁不成钢,只不过是为了对抗他心中那无边无际的无力感……
凯尔·施密特:让我猜猜,然后你便良心发现,幡然悔悟了?
祝博伦:那你也未免太小瞧我,太小瞧我们两父子在这场对峙中的坚持与牺牲了。不,复仇的快意在那一刻是压倒一切的,而在那之后,我们又经历了太多曲折才走到了今天——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有时候我会想,我们对彼此的给予和亏欠已经血肉模糊地交缠在一起,以至于你没法为每一种感情成分称量斤两——这就是为什么在我和父亲的语言体系中,永远不会有“良心”或者“悔悟”这样的词汇。
凯尔·施密特:好吧。既然缺乏可以辨识的情感,那我只能认为是太平洋上的风把你万里迢迢送回了中国。
祝博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凯尔·施密特: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早点儿把老爷子弄过来,在你彻底失去他之前。
祝博伦:凯尔,对我来说,祝明德医生只是第1154个需要上传的自我意识,希望你不要误会。
凯尔·施密特:咳咳——我明白。
在这个房间中曾发生过什么,而今它已经沉入记忆的深潭,被埋葬在一片淤泥之中。他在试着打捞,尽管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书页和木质书架的霉味儿,经年累月飘荡的烟叶分子和父亲微酸的汗。他翕动鼻翼,旧时光如潮水般拍向他。他在小小的书房里打着转儿,柚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手指拂过一排排硬皮书脊的医学专著和论文集:《人体解剖学》《神经外科手术图谱》《颅内病变精确定位与手术设计》……如果这间书房真的是父亲灵魂的一部分,那父亲的这部分灵魂定然是乏味至极的。但是——他的目光停在那对雅马哈音箱上,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所了解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父亲?
……究竟漏掉了什么?
他在书桌前的转椅上坐了下来。书桌上正对他的置物格中,是满满一排古董CD。——线索就在这里。他没来由地想。小心翼翼地,把CD盒一张一张地抽出、再放回,他和涅槃、蝎子、Nightwish、Linkin Park一一打了照面。祝博伦的嘴角在积聚笑意:是啊,那个在人前成熟稳重的祝医生,心里也燃着一把火。是什么让一个酷爱摇滚的大男孩儿义无反顾地投入琐屑、庸常的家庭生活,是什么逼着他长成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是如今这个坐在他书房里的人吗?
他的脸红了,为着自己的多愁善感,为着他竟以这种多愁善感去揣测自己的父亲。手指下意识地移动,最后一张CD侧身而出,他的目光追了过去:
少女的脸,坚硬、质朴、略宽。木刻的马头,鬃毛飞扬。日文假名。汉字。英文。他在记忆的吉光片羽中拼凑答案:拉琴的少女名叫Yilana,而这张专辑叫做Eternal Horizon。永远の草原。
——马头琴。那首曲子。父亲的眼泪。他僵着手指,把光盘从塑料CD盒里抠了出来。放入唱机。播放。悠远的音符汩汩流淌。记忆爬上雅马哈音箱,摆出预备起跳的姿势。等了33分57秒,他终于等到了那段旋律:淅淅沥沥的钢琴声,曲折低回的马头琴。他的双唇微启,头皮发麻。记忆腾空,笨拙地入水,在他的脑海中砸出一朵大大的水花。
——他想起来了。
“博伦?”
是母亲在轻声唤他。他把头扭向声源的反方向,用双手揉脸。
母亲走了过来。
“找了点儿音乐听听。”他听见自己的话音在喉管里滚动。
“你爸他,”母亲把手按在他肩膀上,“想见你。”
祝博伦使劲眨了眨眼睛,然后抬头看母亲——她的脸上有内容,但这内容过于曲折模糊,他一时间无法解读。
有什么在他的胸口化开,带着一丝凉意。
他点了点头。
***
你发现了什么
我就失去什么
谁顺从了你
谁就决定了你
你何时爱上你的归宿
我们便何时真正释然
我们在哪里重逢
哪里就是我们的故土
那年他有七岁或者八岁了吧。一天晚上起夜,在回卧室的路上,他无意间瞥见了书房中透出的朦胧亮光。循着光走过去,他听见了乐音:淅淅沥沥的钢琴声,曲折低回的马头琴。他停在书房门口,父亲的侧脸从敞开的门缝里露了出来——他在父亲的侧脸上看到了波光。
父亲这是怎么了?
他低低惊呼一声。父亲一颤,一只大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待父亲转过头来,他看到那张时刻紧绷的脸上,线条凌乱。
父亲冲他招了招手。他木然地挪动脚步,半是因为睡意正浓,半是因为眼前的父亲是那么陌生。他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把他抱到腿上,手指埋进他的乱发之中。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爸爸,你在听什么?”
“爸爸在听马头琴。”
“……爸爸你哭了吗?”
没有回答。他的头发被重重揉搓。父亲的怀抱是温暖的,带着令人心安的烟草味儿,冲淡了秋日午夜的凉意。琴声在房间里缓缓流动,柔软、邈远……寂寥。他痴痴地谛听。
“真,呵——”他打了一个呵欠,“真好听。”
父亲的怀抱紧了紧,胡茬刮蹭着他的太阳穴,轻轻的疼、轻轻的痒。
“爸爸也觉得好听。”
“这是什么歌呀?”
父亲望向虚空,眸子里波光潋滟。
“这首歌叫,天上的风。”
“……天上的风。”他低声重复道。似乎真的有风吹来,带着他并不熟悉的温度和质感。乐曲结束,余音绵长。他仰起脸看父亲。
——有河流在父亲鼻翼两侧蜿蜒流淌。
父亲半躺在病床上,刮了胡子,显得精神了一些。但智能病房不会骗人,信息壁纸上亮着近乎红色的氛围灯,触目惊心地预告着即将到来的分别。
祝博伦低着头,目光黏在绞成一团的十指上。
他在等着父亲开口。
“我想你见过那坨湿乎乎、软塌塌的东西了……”父亲说,“不,应该说,这样的东西你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父亲指的是什么。
“这是我的职业。”他说。
父亲的嘴角卷出一个笑,“也是我的。”
是啊,也是你的。他的喉结耸了耸。但我们并没有走上一条殊途同归的道路,而是在岔路的两端渐行渐远。
“我见过许多损伤的大脑——我的职业就是尽可能修复它们。”父亲的视线固定在病房的某处,“额叶、颞叶、枕叶、胼胝体、初级视觉V1区、内嗅皮质……这些部位的受损会导致特定的认知失调或者意识障碍:性格变化、概念性缺失、知觉扭曲与割裂、盲视、无法储存长期记忆……按理说,我应该比你更直观地认识到大脑只不过是一部无比精密的机器,我们的所思所想所感,只是树突和轴突上信号的传递、反馈和处理,只是千亿神经元的兆亿连接模式所呈现出的造化之舞……按理说,我应该为你所做的事情感到骄傲。”
他看到父亲的手指在卷着被子。
“但我却宁可相信,我们的意识还需要一点儿别的解释。”父亲继续说道,“我想我终究和许多人一样,不愿把神秘、深邃、独一无二的自我觉知归结于冰冷的算法——或者如你所说,归结于连接组。我想我终究无法舍弃身为万物之灵的那一点骄傲,即使明知道自己的反驳是那么苍白。”
他咬着嘴唇,看父亲枯瘦的手指和白得发蓝的被子纠缠在一起。就是这一根一根肉与骨的枝节,曾经托起他、牵引他、抚摸他——驱逐他吗?
“博伦,我曾那么激烈地反对你,现在想来,大概是出于恐惧。我恐惧你把人生还原成一个在随机和混沌中发生的自然过程,还原成一连串漫无目的的电化学反应,从而失去去感受、去追求、去悲伤、去爱的能力……在我心中,你一直是个孩子,当你手里拿着一件太过锋利的兵器,我没办法不感到恐惧。而这件兵器,在我看来,就是你对意识的终极诠释……”
他摇头,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拒绝什么、在否认什么,抑或只是为了驱散脑回路中的淤塞。
“但是我错了。”父亲顿了顿,目光和他轻轻对接,“你有能力照管好手中的兵器,有能力过好自己的人生——你一直都有。而我却总是想要越俎代庖,替你做出选择……”
他吸了吸鼻子,“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父亲脸上绽出笑容,“对,回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探出右手,把它覆在父亲的手上。两人久久没有说话——还能说些什么呢?在他们的语言体系里,并没有“良心”或者“悔悟”这样的词汇。
“咳——”片刻之后,他轻咳一声打破沉默,“爸,你还记得这个吗?”
他把刚刚转录到个人终端的内容推入病房的公共视域。信息壁纸闪烁几下,开始播放音乐。钢琴。马头琴。病房里若有似无的风。父亲眯起眼睛,嘴角向上。
“记得。”
“你很喜欢这个曲子。”
父亲点头。“不只是声音,它还在我脑海里制造画面和气味:蓝天、白云、绿草和遍地的牛羊,咸咸的风……这首曲子让我不住地思念草原,就好像我曾经生活在那里一样——尽管我从来不曾去过。”
他浅笑,“连接组学解释不了这个。”
“对,解释不了……”父亲弯起眉眼看他,“博伦,答应我,替我保留那些记忆,那些如音乐般美好的记忆,那些使我成为我的记忆,好吗?”
胸腔里传来“咚”的一声,如巨石落水。他用力捏了捏父亲的手。
“好。我答应你。”
“他同意了。”他低着头,声音几不可闻。
母亲的手指紧紧箍住他的手腕,“那太好了。”
“得抓紧时间了。我们明天就飞波士顿。”
母亲点头,随即皱起了眉,“博伦,有什么问题吗?我看你——”
他摇了摇头,由于用力过猛而显得欲盖弥彰。1153例中的73例,不到上传数的十分之一。当务之急是把父亲留下来,不是吗?
“没有什么问题。”他说,“我现在去办手续。”
***
阳光照进我的脑门
在大雪过后,我坐了下来
旁观这一切
父亲的声音从云上传来
仿佛我们的故事
就在那里发生
丽塔,你在吗?丽塔?
……丽塔,我想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你是否在通信链路的那一端了。很快我就要回到你身边,我会找到你,当面恳求你的原谅。
在那之前,你想听听我的心里话吗?
你曾说过,我身上有一些你捉摸不透的东西,是那些东西在阻止你靠近,是那些东西使你心存疑惧,不知是否应该把余生交付给你身边的这个人。相信我,我也曾为我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感到困惑,直到今天,直到我听了父亲的一番话,我才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是虚无感。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何在:活着,去爱、去痛、去追逐自己的欲望、去组建家庭、去生儿育女、去把自己投入到广阔而动荡的生活中去。我不是没有觉察到这种虚无感,我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彻底的还原论者所应秉持的人生观:宇宙中的一切乃至宇宙本身本无意义,而我们所珍爱的、所为之痛苦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基于数学规则的、永无休止的信息过程……我以这种想法来掩饰自己的懦弱——对,是懦弱。我想我心中其实一直住着一个孩子,他渴望被爱,渴望生活,但当生活不像童话那般美好、当生活以它的粗粝摩擦孩子的柔软时,他退缩了、恐惧了。于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以虚无主义为砖,用科学信仰、冷漠和恨意做黏合剂,筑起了一道高墙……
现在,他想从高墙里走出来。这会是一条艰辛的路,他希望能有人陪伴、为他打气,在他跌倒的时候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希望那个人是你。
爱你的
祝博伦
大西洋的风是硬的,而它裹挟的雨滴如同冰碴,打在身上有笃笃的破碎声。天空呈现出不洁的铅灰色,下方的万物仿佛被调低了饱和度。每天往返于实验室和麻省总医院,十几分钟的步程,他总是会被北美大陆的寒冷刺透。
天天如此。
在进行全面脑部扫描、拟态神经元建模和响应函数写入的这几天里,父亲的病情迅速恶化,也许是陌生的环境和气候使然,也许是大脑里的癌细胞终于发起了总攻——原因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时间。为了尽可能保证核心人格的完整,上传必须在父亲尚有意识时进行。
他站在落地手术观察窗前,俯瞰一片纯白的手术室,牙齿和着身体中的某种频率,在微微打颤。父亲躺在自动诊疗机上,双眼以上的头部被包裹在蛋壳状的NIR(神经元植入与置换)装置中。在阔大的手术室中,父亲显得那样渺小,那样无助……他使劲吞口水,喉咙却依然黏糊糊地疼痛着。
“那么,已经告别了?”一脸络腮胡的凯尔·施密特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
祝博伦点了点头。
“无法想象你们这样一对父子会说什么。”
他笑了笑。透过公共视域里一个对准父亲脸部的摄像机位,他看到父亲半闭的双眼猛然打开,灰色的眼珠缓慢地滚动,似乎在寻找什么——眼珠定住了。祝博伦僵了一下,然后伸手推开增强视窗。尽管他知道在轻度近视的父亲眼里他只是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但他同样知道,父亲找到了他。
老人扯了扯嘴角。一个拼尽全力的笑。
他的心訇然裂开。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逃离,逃到自己的高墙之内……他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回给父亲一个他不可能看到的笑。
“不去陪陪你母亲?”凯尔冲观察室大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会的,但不是现在。”他用力抚平声音中的起伏与毛刺,“别忘了,祝明德先生是我们的实验对象,在手术的第一阶段,我必须全程监视。”
凯尔轻叹一声,“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他没有理会自己的搭档。增强视窗在此时跳出提示信息:伽马手术刀预热完毕。开颅手术算法载入完毕。手术路径规划完毕。拟态神经元预写入完毕。置换算法载入完毕。意识提纯算法载入完毕。α波监测模块启动。β波监测模块启动。扰动复杂指数追踪器启动……
手术准备就绪。上传者编号NIR1154。姓名:祝明德。性别:男。年龄:64周岁。血型:A……请确认。
他用目光点击红色的确认按钮。他听到搭档的喉管里传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噜”声。
“博伦,用不用再考虑一下?上传意味着肉体毁灭。手术一旦开始,你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鼓着腮帮,“我的父亲已经命在旦夕,不上传就有回头路吗?”
凯尔踌躇片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父亲是对的,连接组并不是意识的全部,那么我们……”
他哼了一声,“他已经被我说服了。现在我要来说服你了吗?”
凯尔耸了耸肩,不再做声。
手术是否立即开始?请选择:是。否。
蓝色的视点画出一条斜线,落向虚空中的那个“是”。我说服了父亲,他的目光短暂停顿,可我没有告诉他那73例自愿终结——是因为我知道,这会佐证父亲的观点吗?
无稽之谈。
他点击“是”。
请确认虹膜信息。手术责任人:祝博伦。
一束光打了过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沸腾的蓝色海洋。如果父亲是第74例呢?
无法取得虹膜确认信息。请使用微生物指纹确认。放弃手术,请点击否。
他睁开眼睛,把虚拟视窗拉到眼前。他看到父亲的眼睑已经合上,但嘴角的笑意仍未消散。
“不会的。”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说。
凯尔茫然看他,“不会什么?”
“不会是第74例。”
说完,他把拇指慢慢地、慢慢地嵌入实体操作台。
手术开始。
***
从一个山头
到另一个山头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如何爱惜
自己的灵魂
调整自己的步伐
好让我和你
陷进同一个黄昏
凯尔·施密特:上传进度12%……博伦,趁着这段时间无事可做,能给我讲讲你的另外一个故事吗?
祝博伦:另外一个故事?
凯尔·施密特:从你辍学以后,到你来波士顿之间的故事——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一个叛逆青年走上了科研道路,又是什么让他在浪子回头之后离家八年,其间不曾和自己的父亲说过一句话。
祝博伦:哦对,这是我欠你的故事……被学校开除之后,为了远离父亲,我住进了政府免费提供的单身胶囊。我在社会上混迹了几年,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我只能做对自然人来说门槛最低的工作:需求测试员。日复一日,我顶着TMS(经颅磁刺激)头盔,接收算法传送给我的画面、声音、气味和触感,任由感官在我的大脑中制造抑制与冲动,TMS头盔接收大脑的反馈回输,内容提供商则据此建立消费者的反应函数模型,从而估算不同产品的市场需求……这一份与实验室小白鼠无异的工作无法给我尊严与自由。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关于人生,父亲是对的,而我则是以故意犯错来惩罚自己。但我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家,我无法忍受父亲得意扬扬的、胜利者的嘴脸——即使是想象中的。
就这样晃荡了三年。22岁那年夏天,我用大半年的薪水买了一张去往大溪地的机票,想要短暂地体验一下所谓的“自由”。事情就在我即将地抵达目的地时发生:飞机突然遭遇了强烈气流,空姐都没法安慰你的那种气流。我在急速下坠中惊醒。下坠、停、继续下坠。饮料、柔性电脑和书在空中飞舞。我听见惊呼声、祈祷声、哭泣声。而我呢,我大张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那一刻,有无数想法在我脑海中飞旋,但你知道我心中最响亮的那个声音是什么吗?——是后悔,后悔自己把生命投入到一场漫长的、毫无意义的自戕中,最终因为这自戕一事无成地死去,而这个世界甚至不会记得一个叫祝博伦的人曾经存在过……
凯尔·施密特:这当然只是虚惊一场。让我猜猜:在走下飞机那一刻,你就像已经死过了一回,从此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新人,嗯哼?
祝博伦:……可以这么说吧。回到北京后,我用整整一年的时间刻苦复读,最后考上了另一所知名大学的生物科学与技术系。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大概是因为那时我开始对生与死的谜题着迷,并且迫切想要在物理层面理解“自我”的存在,以及自我对存在的执念吧……可以想象父亲知道我浪子回头后是何等的欣慰,但因为有了前一次的“教训”,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通过母亲邀请我回家,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瞄我、压低嗓门对我说话,小心翼翼地把推荐阅读书目清单和零用钱塞进我的行李箱……这个父亲对我而言是陌生的,而我很清楚是什么让他变得陌生。有时我会为此感到心痛,而我应对心痛的方式就是玩儿命地学习,沿着那条曾经大幅度偏离、如今又重新折回的轨道大步向前,因为我相信这是医治我和父亲之间所有问题的良药……
凯尔·施密特:再一次,我对你的想法深表怀疑。
祝博伦:至少在一开始,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大学四年,我的学习成绩优异,后来又考取了中国科学院神经科学研究所的硕博连读。求学的那几年里我两周回家一次。我和父亲同桌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由于深知填充在我们之间的易燃物太多,而起火点又太低,我和父亲都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或者动作不带有深意或者指涉。我们的努力卓有成效,在那几年里,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开无关痛痒的玩笑,甚至会偶尔探讨一下我的专业——我想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意识到我们的世界观正在分道扬镳。他在很多次谈话中都流露出对连接组学的戒惧,尽管他很清楚连接组学是我最感兴趣的研究方向……
我和父亲的最终决裂发生在我加入TPU(三磅宇宙,Three-Pound Universe)之后。那时的TPU还是个多少有些神秘的初创公司,我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打听到了那么多关于它的信息:他问我,TPU的老总是不是埃里克·莫里森?这个埃里克·莫里森学生时代的导师是不是麻省理工的承现峻(Sebastian Seung)?我一一以“是”作答,而父亲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发觉,父亲的问题其实别有深意:在脑科学领域,承现峻教授是出了名的连接主义者,而埃里克则是他的嫡传弟子。父亲在迂回地向我求证,我是不是把连接组学作为自己的学术信仰和职业基石——答案是“是”。我们的分歧昭然若揭:他是那么坚信连接组学只是人类解答意识谜题的权宜之计,就好比脑科学领域中的哥本哈根诠释,是不能把毕生事业建筑于其上的。之后便是父亲最后一次试图影响我人生选择的努力,不是以他曾经惯用的巴掌和利诱,而是以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
凯尔·施密特:你曾经和我提过这场辩论,但鉴于我们的实验正处在如此微妙的阶段,我还是想重温一下。
祝博伦:父亲的论据都是些老生常谈。比如罗杰·彭罗斯的逻辑游戏:根据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计算机必将推论出它们无法辨明真伪的命题,而人类则可以推导和证明这类命题,这说明人类的大脑能够执行计算机无法执行的非计算性处理过程,而彭罗斯认为这一过程需要量子力学的解释。继而他提出神经元里有一种叫微管的结构可以同时具有伸张或者收缩的状态,相当于量子计算机的量子位;彭罗斯甚至推测,一个神经元中的微管蛋白还与其他神经元中的微管蛋白维持着量子纠缠,而通过千亿个神经元的量子纠缠,信息被整合起来,才最终构成了意识。再比如有科学家发现在大脑中存在含有六个磷原子的波斯纳分子簇,这些磷原子核的自旋能够互相纠缠,并可能影响我们的思维和记忆。另外还有机械波假说,这个假说认为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不只由电化学反应传导,还会借助原始的机械波……凡此种种。我对父亲的争辩嗤之以鼻,我对他说,要解释意识,用神经元的连接模式就已经足够,而他却像一个接受过科学训练的巫医,非要把本已明晰的事物代入自己蒙昧的世界模型……辩论到最后,父亲几乎是咆哮着把我从家里赶了出去。我想,即使在我完全放弃父亲为我选择的人生道路时,他都不曾如此失望。
凯尔·施密特:以前你只是选择了一条不同的人生道路,而现在则是和你的父亲彻底南辕北辙——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失望。
祝博伦:但那时的我并不理解,我把一切归结于埋藏在我和父亲之间深深的敌意,而我甚至认定这敌意才是我和父亲关系的本质……那之后不久我便去了TPU的波士顿总部,在八年的时间里,任敌意在疏远中慢慢发酵……
说一段插曲吧。回北京的时候我坐的飞机也遭遇了气流,和大溪地那次很像。我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可我没有。我当时的想法竟然是:如果就此一了百了,那就不用承受即将到来的悲伤了——这个想法不可理喻,不是吗?
凯尔·施密特:不可理喻的究竟是你的想法还是你自己,这是一个问题。
祝博伦:……
父亲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时,已是一具冰冷的躯壳。他的头盖骨被自动手术装置完美地复原,如果不仔细寻找,你甚至连开颅的伤疤也看不到。但父亲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无论此时他看起来多么安详,安详得仿佛睡魔终于放过了他,赠予他一个没有潜意识作祟的无梦深眠。
“妈,手术很成功。”他的目光指向父亲身旁闪着橙色提示灯的万向轮机器人,“上传已经完成,爸的核心意识正在机器人的专用接驳仓里。”
母亲没有说话。她站在父亲身旁,久久地俯视他。
“还需要把核心意识上载到公司的服务器里。然后要调试一段时间,好让爸适应数字化的世界。这期间……”
祝博伦自顾自地说着,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对母亲说她已经知道的事情,好像只要不用语言的重量压着,心底的那股悲伤就会漫上来,将他淹没——父亲只是失去了氨基酸和核酸所构成的物质载体,他的“自我”并没有死去呀。
“他走了。”母亲嘟哝道,随后攥住父亲的一只手。
他咽下一口唾沫。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真正超脱肉体呢?他不合时宜地想。除了坚定的信仰者,也许还有我这样自以为认清意识本质的人——那父亲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或者他选择上传,只是为了成全那些不愿失去他的人?祝博伦使劲甩了甩头,可这个想法却就此黏附在他的思绪之上,无论如何也甩不掉了。
“谢谢你,博伦。”
母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转头,母亲的目光里有一点点哀伤、一点点释然。——他看到父亲失去温度的手还在母亲手里。
他含糊地笑了笑。
“咳——”凯尔·施密特走了过来,“阿姨,我们从叔叔的大脑皮层里提取了一些强度很高的突触连接区域——换言之,就是那些对他很重要的记忆。按照叔叔之前签署的上传条款,记忆已经被解码,我想您可能想要看一下……”他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水平移动,那是他在将数据包推入母亲的增强视域。母亲默然站立片刻,忽然将数据包原封不动地推到他面前。他一怔,“妈,你——”
“你的父亲生前一直希望你能真正了解他……”母亲幽幽地看他,“我想你比我更需要这个。”
***
你在我手里
温纯而文静
这是我们
所不曾设想的
蓝天。白云。绿草。牛羊。带着一丝凉意的风。细细观察,眼前的景象还有极细微的颗粒感。气味也是。触感也是。
“这已经是我创造能力的极限了。”父亲说。
他眯起眼睛打量父亲:三十多岁,壮年时期的身材和样貌。有那么一瞬间,他把眼前的人错认为另一个自己——原来他和父亲竟是如此相像,而只有当父亲的记忆和虚拟现实结合起来,才实现了在时间之河中的刻舟求剑。
祝博伦笑了笑,“这就是你想象中的草原?”
父亲点了点头。他的头发黑油油的,皮肤是小麦色。他们肩并肩坐在一个缓坡上,远处传来羊的咩咩叫声。
“我看过——”半晌之后,他才开口,“我看过你的一些记忆。”
父亲用手指掐着一根青草,没有看他。“嗯。”
“我小时候真的有那么淘气吗?”他笑着,“揪小女生的辫子,撕你的书叠纸飞机,偷偷在你的脸盆里尿尿……我现在才知道,你的脾气竟然那么好。”
“也不是一直都好。”父亲抬起头,目光渺远,定在数字天空中的某处。“我会骂你,也会打你——甚至赶你。”
“然后你会在书房里拼命抽烟,”他的嘴角慢慢下坠,“会胡乱翻书,会用手指扯自己的头发。”
父亲抿嘴浅笑。
他垂下头,庆幸在父亲面前自己只是个虚拟人像——这样父亲便看不到他眼中的泪。
“你跟妈说,我青少年时代的全部记忆都在那套老房子里,所以你不愿意换房子。你一直相信我会回来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我唯有如此相信。”
他吸了吸鼻子,虚拟人像没有表现出这个动作。“怎么样,”他生硬地切换话题,“还习惯这里吗?”
“挺好,”父亲咧着嘴,露出一弯白牙,“身轻如燕,随心所欲。你妈每天都来看我——那是她的‘每天’,在我的感觉里,她几乎一个月才来一次。”
“时间速率是个额外福利。”他说,“如果你想和妈同步,我可以让工程师调整一下。”
“那就谢谢你了。”
他定睛看父亲。他隐隐感觉,父亲的脸上少了一些……东西。可能是表情引擎和感情模块有轻微的不匹配,导致输出的表情僵硬、木讷,缺少——人性。另一个技术问题,他想。
“谢谢你。”他忽然说。
父亲一怔,“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上传前说的那句话。”
父亲眯起眼睛,“我说——我相信你?”
他点头。
“并不是每个父亲都有机会对自己的儿子说出这句话,”父亲冲他挤了挤眼睛,“应该是我谢谢你。”
他勉强笑了笑。父亲的脸是空的,他现在也不确定,上面少了的,究竟是什么。
父亲上传以后,生活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他和母亲为父亲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把父亲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埋葬在异乡的泥土之下。在波士顿盘桓数日之后,母亲谢绝了他的邀请,只身一人回国。“我在北京也能见到你和你爸。”母亲如是说。他没有再挽留母亲——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处理:第74、75、76例自愿终结申请被相继提交,科学伦理委员会已经对TPU启动质询程序,而公司董事会也在慢慢对他失去耐心。
“你看过那些自愿终结申请了?”凯尔·施密特在他身边重重坐下,嘴里喷吐出被焦虑沤馊的口气。
他稍稍撇过头去,“嗯。”
凯尔哼了一声,“都他妈是些什么理由!”
体会不到欢乐。体会不到悲伤。体会不到——爱。感到孤独。感到乏味。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再存在下去。
“也许我们真的漏掉了什么。”他喃喃自语,目光虚焦。
凯尔支起耳朵,“你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
几天后,丽塔回来了。她悄无声息地潜入两人曾经的爱巢,其时祝博伦正在书房,神情呆滞地听一首她没有听过的奇妙乐曲。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祝博伦,这样敏感和脆弱的祝博伦,这样的祝博伦几乎让她流泪了。当乐曲终了,她才小心翼翼地唤醒他。她告诉他,这段时间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切断了所有与外界的数据联系,只为了排除一切干扰,看清自己的心。今天她回来了,她看到了祝博伦的留言。
“所以,”祝博伦双眼迷蒙,“你决定了?”
她点头,“决定了。”
祝博伦与她对视——那是怎样一双幽深的眸子啊,深得令人心悸。深得令人心痛。
她抓起他的手,“我陪你一起走。”
祝博伦僵了一下,然后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祝博伦扣在她腰部的手松了下来。
“对不起,我父亲的通信请求。”
“……博伦,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不好……”
祝博伦的眼神游荡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落回她身上。他似乎哆嗦了一下,丽塔不敢确定。
“父亲说,”祝博伦低声呢喃,“他想见我。”
***
山岗上
除了我和你
只有风
这就是整个世界
该有多好
一样的色彩。一样的声响。一样的气息。父亲在数字世界里创造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不是曾经窥见父亲的记忆,他不会相信,父亲并没有来过这里。
他信步向前,草原的风轻轻剐蹭着他的脸颊。
博伦,你还记得那首曲子吗?就是那首让我思乡,让我流泪的曲子?……对,天上的风。我记得,在还没有被上传的时候,我是那么珍惜与它独处的时光——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有些脆弱和悲伤是不能与人分享的……我说不清它为什么会在我心中激起难以言说的情感,说句可能会让你生气的话,大概有些事情,我们是永远无法解释的……
那道他和父亲坐过的斜坡竟然也在。他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向上攀爬。爬到一半,他回头,母亲和丽塔远远地落在后面。也许她们是故意的,他想,为了让你我可以好好地聊一聊。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专属宇宙,终于可以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放肆地去拥抱自己的喜怒哀乐。我甚至可以上帝一般,让每一个空气分子、每一滴露水、每一片树叶、每一声虚拟人物的吟哦都为我演奏这首乐曲——我确实是这样做的,一遍又一遍。但你知道吗?我什么也感受不到。我理解每一个音符每一种音色,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曾经那么热爱它,为什么会和着它的顿挫起伏叹息流泪,就像我无法理解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快乐,会有悲伤,会有期待,会有爱。
空气中有淡淡的咸味儿。坡顶之上是稀薄的阳光。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卷积,被风推搡着,懒散地踱向远方。坡下有羊群,这些悠然的生灵在窸窸窣窣地进食与低语。就在这里了吗?他默然站立片刻,就在这里了吧。
博伦,如果说我有什么使命,那便是扮演算法赋予我的角色:说恰当的话,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爱那些应该去爱的人,正如你们期待祝明德医生会做的那样。人的行为模式是由神经元的数学结构所规定的,你们把这个结构原封不动地提取,得到了你们期望得到的“人”。然而有一个问题被你们无意、或者有意忽略了:自我意识呢?你们如何判定上传者自我意识的存在?也许正如你说的,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科学的范畴,无法判定,也无须判定。
他从夹克的内兜掏出了那个10厘米长、6厘米宽、1厘米厚的灰色盒子。断了电的盒子里装着父亲已经失去活性的拟态神经元阵列,由于贴近他的心脏而沾染了他的体温,他用指肚轻轻摩挲盒子磨砂的金属表面。
我想,在上传的过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也许是隐藏在神经元尺度之下更深层的结构,也许是我们还没有认识到的物理过程……也许提取“灵魂”本身就是对造物主的僭越,但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们从来不曾放弃修建通天塔的梦想。博伦,我为你感到骄傲——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应该为你感到骄傲,而现在在你眼中,我的眼神我的眉梢我的嘴角都在展示这种骄傲——但“骄傲”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
他蹲下,扒开青草,浅黄色的土层裸露出来。他用手铲破开颗粒感分明的土壤。一寸一寸,父亲的墓穴渐渐成形。应该够了。他将手掌探入浅坑,他摸到了冰冷的潮气和永恒。
我真的是祝明德吗?或者应该反过来问:那个曾经活着的祝明德,真的只是一个算法吗?那个曾经活着的祝明德贪恋着生的一切,即使是悲伤、是疼痛、是和自己的儿子反目成仇,他依然想要活下去。而如今他置身天堂,拥有了他想拥有的一切,他却感到厌倦——如果他真的有感觉的话。
博伦,对于他来说,世界是一片虚无,继续存在下去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不必为他感到遗憾:作为一个人,他已经深深爱过,已经了无遗憾地走完了他的一生。
所以博伦,请不要悲伤。记住我的爱。
——让我走。
“跟他说点儿什么吧。”母亲的脸静如深潭。也许在她意识到虚拟世界里的那个人不再是父亲时,就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她的手依旧在动作着,把土拢成一堆,推入那个小小的凹陷,灰色盒子躺卧的地方。他的心闷闷地疼——第77例。在父亲终结意识之后,实验也被叫停,他的事业危如累卵。但他不会放弃——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他放弃。这个世界是可以被认识的,包括人的意识。总要有人去建造通天塔,总有一天……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
“爸,我想我们永远都没法像‘正常’父子那样对话,”他轻声说,“就让我给你读首诗吧。”
……
每个清晨都是相似的
早起的旅人
在幻觉中
拼凑自己的岁月
终将一一落空
正如你所说的
只有那白云
才永无尽头
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悠长的尾音遁去。
安静。安静……
然后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