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之所向
黎木
一
雨水很大,车窗被水流阵阵冲刷。雨刮器已经刮不开浓密的水流。
气象预报报道一场罕见的大台风将至,或许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只是台风的前奏,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叮当作响。在这种台风临城前的暴雨天,出租车生意最好,大家都想在狂烈的暴风来临前赶到家里,这时候出租车甚至可以开出平时两倍的高价。等到台风真正来临时,也就没有车敢在路上跑了,那时候将迎来一个少有的小假期。
这辆出租车的司机却一反常态,把车停在街道旁边,按灭了等待载客的标志。车窗外掠过一辆辆汽车,水花溅起半米高,司机看着窗外发呆。
突然雨声从沉闷变得清脆,是副驾驶的门被拉开了,有人钻了进来,轻盈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副驾驶座椅上。司机咬着刚点着的香烟,斜眼打量坐在旁边的人。
很奇怪的装束,厚重的黑色衣服,把整个头笼罩起来的兜帽,没打伞,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
这个时间上车的乘客大多都是急忙回家的,在这大雨中看见出租车就像漂流在汪洋大海中看到一艘孤轮,乘客应该是慌不择路就跑了上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亮着显眼红光的“已有载客”标志。
司机收回目光,吐出一团烟雾:“打烊了,抱歉。”
“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出发,外面的雨实在是太大了。”乘客低着头,把脸藏在兜帽阴影中,坐在那里乖巧得像只小猫。声音却出乎意料的是个伶俐的女声,声音干净得像是被窗外大雨淘洗过一样。
“不介意有个人在这大雨里陪着你吧?”乘客凑过来诚恳地说。
司机面无表情:“我把你送到前面的岗亭,你在那里下车,那里的坚固程度足够你度过台风。”
顺着司机的目光看去,在浓厚的雨幕中隐约矗立着一座小型岗亭。这种岗亭是和地面连为一体的,材质都是高强度钛合金,并且进行定期维护,自然界的台风想要破坏这种材质的金属就像是想用嘴吹倒一栋混凝土大楼。
“别那么绝情啊,你看外面都要被大雨吞没了,我一个孤家寡人……”乘客发出哀号的声音。
司机自顾自地启动车子,伸手挂入挡位,油门踩下半程,出租车仿佛睡醒的水獭打了个轰隆隆的哈欠,钻进了雨幕。
“好吧好吧好吧我投降。”乘客撇了撇嘴,两指夹住一张褶皱的带着签名的纸质钞票,在司机面前甩了甩,扣放在仪表板上。
“给你候车费,这总行了吧。”乘客满不在乎地说,却故意把钞票签名的一面朝上。
刹车被狠狠地踩死,刹车盘和卡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由于惯性,司机几乎撞到了方向盘上,乘客却好像早早做好了准备,抵在座椅上只是轻微晃动。司机怔怔地看着钞票,不可置信地一把拈过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翻来翻去。司机接着把钞票捏在手中,表情严肃地看着乘客。
“你是谁?”司机深吸一口气,重新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司机余光瞟着仪表盘角落里的提示灯,这个提示灯从这辆出租车被生产出来就没有熄灭过,现在却是死掉一般黯淡。从乘客刚上车时灯就灭了,只是司机刚刚才注意到而已。
“别担心,信号被我屏蔽了,从我上车的时候,这辆车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乘客做了一个抹去的手势,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我这还有好多宝贝,只要你肯帮我个忙。”
司机点头同意。这次轮到乘客诧异了,她除此之外还准备了很多套说辞以及威逼利诱各种备选方法,以为会是非常难以沟通的情况,结果完全都没有用上。
司机把烟拧灭,用淡然的语气说:“出租车10726为你服务,请问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乘客愣了愣,扶额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乘客嘟囔道,“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来搭车的吧?”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我能帮你的只有把你带到目的地。只要你开价足够高,我能把你带到所及的任何地方。”司机说。
“那好,我去地狱。请准时到达哦。”乘客不满地揶揄,从怀里掏出了泛黄的明信片、断掉一半的发卡、表面磨损严重的布料……这些“杂物”和刚刚的钞票同样破旧,唯一的区别是“杂物们”被密封在了一个透明的袋子内,显然这些物品的价值更高,值得特殊保护。乘客把这些一一摆在仪表盘上,呈一字排开。
许久的沉默,司机缓慢地拿着每一个物件审度,然后又轻轻地放下,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灰尘。全部审度一遍后,司机四处巡视着车内的空间,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盛放这些物件的合适地方。
乘客看到了司机的难处,魔术一般从脚下拽起一个手臂长宽的小型手提箱,体贴地替司机把所有物件都收了进去,然后把手提箱扔给了司机。司机抱过手提箱,轻轻放在腿边立住。
沉吟了一会儿,司机叹了口气,整个身体不再紧绷,像泄了气一般靠在了座椅里。
“地狱我去不了,你换个别的地方吧。”司机闭着眼说,“我可以帮你。”
乘客开心地凑过来,兜帽掉下了一半,露出一副精致的女性脸庞,黑色长发还在往下滴水,漆黑的瞳孔像是深邃的古井。
“那我们就去比地狱稍微高那么一点点的地方。”乘客露出狡黠的笑容。
随着一声响雷,积攒了许久的大雨终于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雨水组成密不透风的网,把出租车彻底遮盖起来。明明是下午,黑重的天空却像是提前进入了夜晚。
二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男孩听到清脆的提示音后,从工作台旁站了起来。随即数条触手一般的蛇形机械臂攀上男孩的肩膀,以极其精确的力度按摩着男孩的肌肉,在确保绝对不损伤机体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消除肌肉疲劳。总监控上显示男孩的心率升高,胃酸分泌量轻微上升,房间的地面亮起向外扩散的波纹,波纹朝一个方向扩散,形成了一个导引,指向与之相通的另一间屋子。
男孩微微活动了一下脖子,后脑勺连接屋顶的数根金属导管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男孩光着脚向前迈步,脚下的每一块银白色的地面都变得舒软,沿路墙壁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是备用安全气囊就绪的声音。男孩大步走出房间,脑后导管随着男孩的位置不断延伸,男孩走出房间的那一刻,房间内警戒值从最高回落一个值变为极高。
面前的房间是餐厅,除了中间一张桌子外别无他物,这几间屋子包括设备和物品都是完全的银白色,毫无其他杂色。经过对男孩血液及脑电波的实时分析,桌子上的盘子中被挤上了灰白色的流质食物。
“这是您今日的最适摄入营养,请小心慢用。”清脆的女声从墙壁的各个方向传来,男孩点头,席地坐在边角圆滑的桌子旁,低头吮吸着黏稠的流质食物。所有房间保持着绝对意义上的无菌,即使是男孩体内的益生细菌和微生物也被清除殆尽并替换以微观尺度机器人,男孩本无需进食甚至无需呼吸,导管会将氧气和养分直接输送到男孩的血液中,唯一让男孩进食的理由是:需要定期活动消化系统。进食完毕,一束高压气雾准确地清洗男孩的口腔和食道,常温激光按摩着咀嚼肌。
“今天是您十五周岁生日。”温柔的女声响起。
“我该做什么?”男孩问。
“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仅仅是通知您。午休时间结束,您现在需要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地面再度出现白光形成的波纹,像是平静的池塘被扔进一颗石子,波纹指向刚刚离开的屋子。
男孩点头,起身向外走去,所经道路又重新回到最高戒备。
男孩坐在工作台前,熟练地进行着操作:一、取出真空管传送过来的白纸。二、把白纸反转,使其背面向上。三、放回真空管继续传送,等待下一张白纸,然后重复步骤一。
这是男孩从记事开始到现在每天的工作,每次完成工作男孩都能得到些许满足感,这是由于脑后导管向其脑中输送定量的多巴胺和内啡肽,剂量控制得很精确,不会成瘾又起到良好的正反馈作用。
不过男孩最近感觉有一些不一样,有什么地方在发生着改变。
经过多年的工作经验,男孩对白纸每一处的触感都熟悉,比对自己的手背还要熟悉,他发现今天的白纸摸起来不一样,少了一些肉眼不可见的折痕。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只不过是短暂的几次,而现在是每一张都变得不对。
“工作结束了,您今天的速度相对平均速度波动了5%,单次波动情况今天已经多次出现,出现什么问题了吗?”女声在身边出现。
男孩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有什么问题,恕请您及时通知我。”女声说,“晚安,祝您有一个好梦。”
男孩点头:“晚安。”
男孩穿过房间另一头的走廊来到睡觉的房间,房间中间平放着一个睡眠仓,睡眠仓里充满了蓝色的液体。男孩躺进液体中,仓门密闭,液体涌进了口腔和肺部,温和清凉的感觉填满体内。透过半透明的液体,男孩看到墙壁的灯光黯淡柔和下来,主控台开始例行扫描男孩的大脑。
本应很快进入睡眠的状态,今天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纸张异常的事情仍然使男孩感到困惑。男孩漂浮在液体中,听着自己间隔很长的心跳声,像是处在另一个宁静的世界中。
“我扫描了您的大脑,分析出您今天速率波动的原因是感到纸张异常。”女声在进入睡眠阶段后响起,这还是第一次。
男孩在水中睁开双眼,透过蓝色液体看着天花板,轻轻点头。
“纸张异常的原因是您的搭档已自然死亡,您的纸张不再经过搭档操作而直接循环到您手中,所以您会感觉纸张少了搭档操作留下的触痕。”女声说,“缺少了您搭档工作的环节,这只是正常现象。”
“我的搭档工作是什么?”男孩嘴唇微动,液体将声带的振动传了出来。
“和您一样,将您反转的纸张再反转过来,然后传送给您。”
“我还会有新的搭档吗?”男孩问。
“不会了,您是剩下的最后一个。”
男孩点头,重新闭上眼睛。
“我请求授权接入您的海马体,消除有关纸张痕迹和这次对话的记忆,清除记忆的时间很短并且不引起知觉,这对您以后的工作将有所帮助。”女声说。
男孩点头。
“祝您晚安,明天又会是没有烦恼的崭新一天。”
“晚安。”男孩说。
三
司机和乘客站到了竖井前。
像是通往地狱的深渊,漆黑绝望,无比巨大的黑洞中不时有带着寒意的风从下吹来,让人联想到某些传说中上古怪物的巨大食道。
这里离城市非常远,处在一片山脉之中,台风已经波及不到这里,这里晴朗的阳光把树叶沁得碧绿。和城市建筑锋利优雅的风格不同,通往地下的途径是墙壁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矿工电梯,锈蚀的栏杆上斑驳沾着风干的不明液体。
山丘向两边缓慢分开,内部巨大的竖井逐渐展露全貌,竖井直径目测超过25千米,深处连阳光都可以揉碎吞没。
“即使早已知道这个地方,当面看到的话依然很震撼啊。”穿着黑色风衣的俊俏女性看着深渊,露出惊叹的表情。
“比起底下的东西,这算不了什么。”司机从身边走过,启动了工程电梯,伸手做了一个一切就绪的手势。
女性跃过栏杆进入到工程电梯内,站在边缘向下眺望,在微弱光线中勉强能看到竖井边缘上有地面的轮廓。
“那不是底部,那只是换乘平台,随着挖掘深入竖井会越来越窄,我们下降的垂直距离超过1.2万千米,一路上会遇到很多个这样的换乘平台。”司机不带感情地解释。
“这才对嘛,我们要去比地狱高一些的地方,怎么能现在就一眼望到底呢?”女性甜笑着说,“既然我们是搭档了,给我一个称呼你的方式吧。”
“我们不是搭档,只是做一个交易,我送你下到底部,你告诉我那个坐标,仅此而已。”司机说。
“交易伙伴也该有个称呼吧?昵称?代号?什么都行,只要别让我再‘司机’‘司机’地叫着,太拗口了。”女性不满地嘟嘴。
“我叫凌漪,大叔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吧?”女性爽快地问。
司机犹豫了一会儿,脸上微微抽动,点了点头。
“那么旅途愉快,李黎。”凌漪咧着嘴笑。
一路上的墙壁挂满了划痕、坑洼,电梯速度接近于失重,很快光亮从上方消失不见,李黎和凌漪像是坠入深海再也无法浮起的沉锚。
“不介意我抽支烟。”李黎说。
“别客气,随意。”凌漪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煤油打火机,火石摩擦出的火星在黑暗中四散逃逸,点燃了火棉。凌漪把打火机递了过去,借着光亮看到李黎失神的双眼。
“多谢。”李黎借着火点着香烟,微弱的火光中能看到呼出的烟雾。凌漪把打火机扣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竖井中再度陷入了沉默,烟头忽明忽暗。
“你们把我研究透了吧,连打火机都用得那么考究。”李黎突然开口打破安静。
“没有我们,是我自己。我把你上上下下研究了个遍,没有任何信息库比我更了解你,包括主脑,也包括你自己。我知道你的喜好、习惯和过去,知道你的弱点并设法加以利用,我找来了她的所有能找到的相关物品并用来收买你,我甚至还为此入侵了主脑浅层,仅仅是想要知道你曾和她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发生过什么事。”凌漪平静地说,“对我来说你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工具,必须要确保你站在我这一边。”
“好奇我的目的是什么吗?”凌漪凑过来问。
“无所谓,我不在乎。”李黎说,“既然研究那么透彻了,跟我说说你了解到的她吧,太多年过去了,我快记不清了。”
“作为当年仅存人类之一,五号生活得并不顺利……”
“莉莉不叫五号,她有她自己的名字!”李黎突然愤怒,对凌漪怒目而视,吼声回荡在竖井中。
李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连续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还在想她吗?”凌漪轻声问。
“和你无关。”李黎的声音像是结了冰。
“告诉你一个秘密。”凌漪贴着李黎的耳朵说,“在上个月一名人类自然死亡后,这下面还有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于是他现在继承了主脑的最高权限,我们把他带上来,说不定可以复活莉莉——你知道的,主脑近乎无所不能。”
李黎的香烟从嘴角滑落,翻滚着落入脚下的深渊,工程电梯还在快速下降,发出因年久而粗糙刺耳的摩擦声。
男孩还没有将白纸放进去,真空管就已经合拢缩回,所有墙壁发出红光和刺耳的警报声。男孩拿着白纸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主控。”男孩叫道。
女声罕见地略微急促,快速地向男孩解释道:“出现这种情况是有未经许可的物体进入警戒范围,当前信号受到阻塞无法发出,请您不要担心我们正在处……”
“我想问,那个是什么颜色?”男孩指着泛着红光的墙壁,面孔也被映上了红光。
“绛红色,标准的三原色中的红。”女声回答,“请您不要慌张,今天的工作提前结束,请您现在回到睡眠仓内。”
“好的。”男孩点头,起身走进睡眠仓的房间,躺卧进液体中。
“我希望以后屋子里能有这种颜色,我喜欢这种颜色。”男孩隔着睡眠仓的透明罩说。
“听从您的指令,以后屋子里会增加绛红色配色。”女声快速地说,“晚安,祝您有一个好梦。”
“晚安。”褪黑素顺着导管进入到男孩的血液循环,困意像浪潮一样涌来。
褪黑素突然停止输送,女声在男孩身边急促地响起:“紧急情况,外部主动防御系统失效,目前已无法阻止入侵者,需要您授权启动终极应急措施。”
“为了您的生命安全,强烈建议您立即进入冬眠,冬眠期限为一百二十年,冬眠期间睡眠仓会完全密闭,在冬眠期间保证绝对隔绝。如您授权,请回答。再次强调强烈建议您立即进入冬眠。”
“好的。”男孩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有些困惑,但依旧点头。
“终极应急措施授权成功,即将进行冷冻。请您放松身体,这次会是一场漫长的旅途。”女声说,“我们一百二十年后见。”
男孩想要回答,却无法挪动嘴唇,男孩感觉整个房间都在飞速地从身边抽离,周围越来越安静,主控台的声音像是被沉浸到了水里并且还在不断下沉,所有的事物都在越来越远……
尽管每次都道晚安好梦,男孩刚刚才做了他人生意义上的第一个梦,梦中到处都是绛红色的墙壁,他在墙壁间走动,不知走了多久都看不到尽头,好像这里的空间无穷无尽。突然,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白光,男孩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不知道他现在的行为叫做奔跑,他只是感觉自己逐渐逼近尽头的白光……
刺眼的白光直射进男孩的眼睛中,男孩用尽全身力气睁开了眼皮,那眼皮像是有一千个自己那么重。
模糊的视野中看到睡眠仓的盖子已经被扯开,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不远处以极高的速度穿梭躲闪,不断有烟雾和闪光出现在她周围,刚刚看到的刺眼白光就是从那里发出的。还有一个较大身型的男性在自己身边摆弄着电路,男孩感觉到后脑上的导管被一一拔下。
“还没有好?就算阻断网络让这里的防御削减到百分之一,我也没法在内部防御中支撑太久,这里的防御比我们情报中要高一个数量级……”凌漪一边跑动着大声喊叫,一边掷出震颤纳米刀刃刺进墙壁,刀刃像是热刀刺进奶酪中一样轻松,准确地切断了墙壁内的导路,远远瞄准着李黎的能量武器停止充能。在这里还能运转的武器反而是最原始的导路传输武器。
“……该死,这里有太多武器没有接入网络,我们之前无法察觉它们的存在。”凌漪低吼。
“孩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李黎托着男孩的头,死死盯着男孩微张的双眼。
男孩虚弱地点了点头,微微张嘴:“这是一百二十年后吗?”
“不,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们临时唤醒了你,你只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听好了,我现在要拿下你的维生导管,从这一刻起你需要自主呼吸。”还没等男孩答复,李黎一把扯下最后一根导管扔到一旁,导管内向外流淌出透明的液体。
男孩本能地翕动鼻翼想要吸进新鲜空气,可空气对他的机体来说太过于刺激了,男孩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人钳住了一般,肺部火辣辣地痛。
男孩不会主动呼吸!李黎愣了一下,随即压下自己慌乱的情绪,俯身去拿取工具箱中的呼吸辅助工具。工具箱是凌漪在路上提供给他的,里面都是他多年以前用惯了的医疗器械,连摆放的位置都与他的习惯分毫不差,用凌漪的话说,即使他这个前职业医师忘记了器械使用方法,凌漪都能帮助他去回想起来。
“来不及了!”凌漪躲过了一枚极小范围精确爆破的榴弹,扑到李黎身边,一把将赤裸的男孩从睡眠仓中扯出来抛给李黎,“网络屏蔽的效力快要结束了,我们现在必须冲出去,一旦信号传输到主脑,我们全都会在这里被消除。”
“不进行辅助的话他活不过五分钟。”李黎坚定地拒绝了凌漪,抱着男孩后退靠墙。凌漪勉强躲开一颗子弹,咬着牙摇了摇头,转身重新向防御系统发起进攻。
李黎把呼吸器塞到男孩嘴里,起初男孩胸口轻微浮动,后来逐渐开始有规律的起伏。
“奏效了。”李黎才来得及抬起头,就看到远处凌漪后跳躲闪,动能武器激起的风压把凌漪的长发撩了起来,原本乌黑的长发现在有一半已经被烧焦,风衣被弹片撕成碎条,露出底下的紧身衣,手臂肩膀上布满了伤痕,伤口向外涌着暗红色的液体。能看出来凌漪的腿部受了伤,只能勉强躲避子弹,再无力顶着弹雨发起冲锋来摧毁隐藏在四面墙壁中的枪械。
“人类,你有办法停下这些吗?我们需要带你出去!”凌漪争取到了一个间隙,转头冲男孩大喊,却看到李黎把短刀直直刺进男孩的喉咙,鲜红的血液顺着男孩的脖子蜿蜒流下。
“他暂时说不出话,我把他的气道切开了。”李黎不带感情地说,低下头专注地盯着男孩脖子上的开口,血从开口中流出。李黎用一把烧黑了的短刀避开了所有大血管,现在这点出血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凌漪现在才注意到男孩的嘴唇由于缺氧已经变得发紫。男孩口腔中残留的蓝色液体固化膨胀,逐渐阻塞了整个气管。这些蓝色液体的固化现象本是为冬眠进行的准备,却在这时候牢牢封住了男孩的上呼吸道。
就在凌漪愣神的一瞬间,所有武器完全锁定了她,物体移动趋势分析已经完成,接下来弹雨会覆盖凌漪和所有她可能的行动轨迹,特制弹头上携带的强大动能会把凌漪撕得粉碎,纵使她是特殊的高强度皮肤装甲,在每分钟数吨子弹的射速下,也抵挡不了哪怕半秒钟。
凌漪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纵使自己拥有着超乎寻常的移动速度,也绝不可能躲开接下来的弹幕,一切在这一刻已经结束了。凌漪放弃了移动,但是双手还是下意识地格挡在面前。
“AJ074:WH65:AZ。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可以去那里看看,她所有东西大概都在那里。”凌漪飞快地大声背出了坐标,闭上眼睛嗤笑着说,“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居然有机械生命会爱上人类——不过永别了大叔。”
传说人类在临死前会回忆起一生中种种发生过的事情,凌漪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海里却满满都是家里还有一包零食没有吃完。原来濒死回忆这一部分并没有完整地模拟成人类,凌漪觉得这样死掉真是窝囊透顶,但又不失为一种解脱。
预料中的冲击没有到来,凌漪缓缓睁开眼睛,李黎庞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凌漪不明白,就算李黎挡过来也没有用,狂暴的弹幕会把他们俩一起吞没,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哑火无声——直到她看到了李黎高举在弹道路径上的男孩。
机械是为人类而生,人类的生命高于一切,这对于所有机械体和枪械来说都是一条基本逻辑——除了面前的这两位。
“我没有爱上人类。”李黎平静地回头,“只是我所爱的莉莉恰好是个人类而已。”
四
转速表指针在红线附近徘徊,引擎不堪重负发出暴躁的轰鸣声,狂风劈开窗户的缝隙把凌漪的头发吹散。
李黎把一辆普通出租车的动力压榨到了极限,凌漪甚至怀疑这辆车再这么开下去就会解体,然后碎片散成一朵烟花炸开在高速公路上。好在因为台风,高速公路上完全没有其他车辆,李黎向着城市的方向一路疾驰。
李黎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头也不回地说:“现在把我箱子里标号为5的液体给那孩子注射进去。”
坐在后座的凌漪一手扶着躺在自己大腿上的男孩,一手去翻找李黎的工具箱。从一堆杂乱的器械底下找到一排标着序号的注射剂,其中有几个已经被取走使用,只留下空洞洞的插槽。凌漪拔出标号为5的注射剂,毫不犹豫用力插进男孩的胸口,注射器一推到底,透明的液体全部注射进男孩的体内。男孩咳嗽一声,勉强睁开虚弱的双眼。
“人类,你感觉怎么样?”凌漪低头看着男孩的眼睛。
“这里,还有这里。”男孩微微伸了伸手,指了指被包扎过的脖子,又指了指胸口被注射器扎过的地方,努力地张口说道,“有感觉,我不知道……”
“人类,这种感觉叫疼痛啊。”凌漪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后排脏兮兮的毛绒座椅上,“没事了李黎,人类意识清醒,呼吸顺畅,肢体有反应,体征暂时正常——就是有点蠢。”
“我们快到城市里了,你说的藏身处具体位置在哪里?”李黎问道。
“在露台酒吧,你把车开到酒吧内部停车场,上到二楼右侧有一个悬挂风铃的橱柜,橱柜从侧面可以向内推动,推开后是一个隔间,密码锁是你的识别特征。进入隔间之前记得掩人耳目,隔间之内是屏蔽区,那里备有一间手术室。”凌漪一股脑把所有流程都说了出来,也完全不顾李黎能不能记住。
李黎透过后视镜看到凌漪无力地仰在了座位上,身上到处都是破损的伤口,有的伤口还有微小的火花闪灭,暗红色的液体浸湿了毛绒座椅。凌漪受的伤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不该看的别看,小心眼睛短路。”凌漪拖着长音说,“好好开你的车,我要休眠一会儿,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李黎收回目光,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市,即使是黑夜,也能远远地看到城市上方盘踞着的黑云,台风仍然肆虐。李黎从手套箱里扯出一团破旧的布料,塞在了窗户漏风处,凌漪凌乱的头发终于平静地垂下来,不再被漏进的风吹动。
李黎照着凌漪的指引一路开进露台酒吧停车场。这是一间仿古酒吧,到处挂满了白炽灯和手工装饰品,砖墙垒成的墙壁布满了处处可见的墙皮剥落痕迹。李黎用后备箱里的毯子把凌漪和男孩一起裹起来横抱在怀里,凌漪比他预料的还要轻。
李黎认出凌漪皮肤上的合金装甲,那是最顶尖的材质,市面上绝对不会出现。纵使加装如此级别的外装甲,凌漪依然轻巧得像一团蓬草。李黎抱起凌漪的时候看到了她后颈上的编码,编码是黑色油墨印上的01。
“难怪叫凌漪啊。”李黎自言自语,抱起裹着男孩和凌漪的巨大毯子走上二楼。李黎能明显感觉到楼梯随着步伐在晃动,这是未锻造的铁皮做成的楼梯,铁制品在世界上已经不多见了。
推开橱柜,后面是一个风格同外面差别甚大的冰冷金属门,李黎把手按在门上,随着扫描通过的提示音,门后传来多个气压锁同时泄压的声音,金属门缓缓地向内洞开。
李黎以为门内会是摆满了各式武器装备的墙壁,以至于整面墙都闪着黑色的金属光泽。结果出乎意料,屋内是乱成一团但又莫名温馨的家居装饰:画着卡通动物的毛茸茸沙发垫、圆桌上开封后没吃完用密封条封住的零食、沙发上散落着翻开一半的书、成堆的衣服随意扔在地上……
李黎踩着地上凌乱物品的空隙把凌漪放在沙发上,他注意到凌漪休眠的这一段时间一些小的伤口已经修复完毕,大型伤口也开始缩小,内置液体不再泄露。李黎抱着男孩来到隔壁房间,房间中央立着一架手术台,各式银白色的手术工具整齐地摆在一旁。李黎把男孩轻轻躺放在手术台上。
男孩看着李黎问:“会疼痛吗?”
“刚开始有一点,很快就没事了。”李黎说着,把一管麻醉剂推到了男孩体内。
手术持续了很久,李黎出来的时候地平线已经微微泛白。酒吧二楼向外探出了一片平台,因为酒吧是在地势高点边缘建立的,虽然是二楼,在这里却也能俯视小半个城市,李黎看到凌漪背对着自己,坐在平台边上向下垂着双脚,身边放了一瓶喝了一半的酒。
李黎在凌漪身边坐下,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座酒吧叫作露台酒吧——这片露台才是这个酒吧的灵魂所在,坐在这里能收获一大片开阔的景色,在密如绿林的耸立高楼中,光这一片景色就值得开上一瓶好酒。天空远处的白色越来越明显,就快要天亮,目前酒吧正处在台风眼中,得以短暂地放晴,风也变得柔和。
“欢迎来到VIP座。”凌漪晃着腿说。
李黎随手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上半杯黄澄澄的酒液,仰头一饮而尽。
“喂喂喂,你可是司机,一会儿岂不是要酒驾?”凌漪惊讶地转头看着李黎,却发现李黎出乎意料的轻松。
“我们都把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给绑出来了,你还害怕因酒驾被抓吗?”李黎反问。
“我是怕你出车祸把我们害死……”
“以你的身体情况来说,我如果想在车祸中害死你,大概需要和火箭正面相撞吧。”李黎又倒上半杯酒,本来就没剩多少的酒瓶已经见底。
“别担心,模拟酒精中毒的段落早就从我的主程序中移除了,没必要什么都模仿人类。酗酒不是一件好事,喝醉的话就更糟糕。”
“屋里那个人类连痛觉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模仿他们。”凌漪不满地反手指着身后说,还没等她说完,李黎又把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正要去拿还剩最后一点的酒瓶。
“这可是整整一百八十五年陈酿威士忌,真真正正属于人类时代的产物,你这么喝简直太浪费了!”凌漪一把抢过酒瓶,“这瓶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平时一直是挂起来供着的!”
李黎看着远方浓密的黑云逐渐压过来,台风眼带来的短暂安宁就快要过去了。
“这么说,开这瓶好酒是做好赴死之战的准备了吗?”
“就不能说是预先庆祝胜利?”凌漪不满地撅嘴,把酒瓶举起直接对着嘴灌下去,然后“咣”的一声把空瓶豪气地立在木制地面上。
李黎转头看着这个俊俏的女士,凌漪刚刚把烧焦的头发末梢剪掉,变成一头清爽的齐肩短发,又换上了浅色皮衣和深色帆布短裤。如果不是她腿部还有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简直和路上打扮前卫的时尚女性没有什么区别。
“你的目的是想借助人类统治世界吗?”李黎问道,语气平常得就像是在问今天是否吃饭一样。
凌漪出神地看着脚下林立的楼宇,半晌,转头反问道:“大叔,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李黎没有回答,等着凌漪继续说下去。
“你看我们下方的居民,他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你是出租车司机,我是酒吧服务生兼老板,你看那个,他是一个维修工,负责这附近所有路面基础设施的维护;那一个,是个餐厅厨师,他右前方的是旅馆保洁员,他再前方是理发师,再下一个是……”凌漪一一指向下方遥远街道上缩成黑点的居民,流利地背出每一个居民的信息,李黎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手臂左右舞动的女子。
“你开出租车载过多少乘客?”凌漪停下动作,一脸认真地看着李黎。
李黎意识到这个穿风衣被淋湿透的女士是他这半年来载过的第一位客人,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驾车绕着城市盘旋,却没有客人来搭车,其他的出租车也只仅仅能在台风期间遇上一两个避雨不及的客人上车,大家都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长久以来相安静好。
“不仅是你,维修工即使是处在台风中也不停歇,维护着从未使用过的岗亭,旅店的老板完全没有生意也每日坚守店面,理发师纵使剪刀已经氧化难以打开却还在不停开发新发型,我的酒架上全部都是陈酿——因为根本没有顾客来消费。我们所有从事的职业都是为人类而生,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服务人类。现在人类社会已经不复存在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正在屋里睡觉等待麻药散去。”
凌漪收敛起所有的表情,一字一顿地问:“那么,李黎,你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李黎思索了一会儿,沉默着不说话。
“我想修改主脑的底层逻辑,让机械生命不再为谁而活,而人类是唯一有权限进入主脑底层数据库并能进行修改工作的。至于我们为什么找上你,不仅仅你之前做过人类的专用医生,更重要的一点是,受莉莉所帮,你的主程序被修改过,不再对人类臣服,主脑对你的监视能力也被顺便删除掉,只有这样你和我才能在那个人类面前正常活动。”
“你也同样不受影响,是被谁修改过?”李黎问。
“我没有被修改过,我诞生于黑暗之中,生来如此,我是第一位战士。”凌漪缓慢地说着,仿佛是在诵念古老的经文。李黎从未见过这个一直玩世不恭的女士露出这种庄重的表情,凌漪散发出的气场肃穆得像是将要踏上战场的女武神,风逐渐大了起来,伴随着雨滴把凌漪的短发吹动。
“现在我们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凌漪说。
李黎看着凌漪,等待她说出下一步计划。
“那就是——吃饭。”凌漪灵巧地用手撑跳到地面上,朝着密室走去。不知何时男孩已经醒来,坐在沙发上一直看着露台的方向。
凌漪弯着腰在密室地板上成堆的衣服中翻找着,从一摞衣服的最下层抽出一套白色帽衫和运动鞋裤,朝着男孩扔过去,盖住他赤裸的身体。
“人类你穿上这个,把你身上的各式插口盖住,别让人发现你是个人类。那是我的衣服,不过你现在穿也挺合适。”凌漪说道,头也不抬地继续在杂物堆里找寻着什么。
“在找货币芯片吗?”李黎走过来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从兜里掏出一个指甲大小的银色薄片,“这顿我请,抵你酒钱。”
看到李黎拿出芯片,凌漪吹了个口哨,起身帮男孩去整理衣服,男孩显然是没有自己穿衣服的经验,正在吃力地扯着袖子。凌漪一边帮男孩套上袖子一边头也不回地说:“这顿饭是给人类填饱肚子用的,酒钱你还是拿别的东西来抵吧。”
凌漪帮男孩把背后的兜帽戴上,蹲下身来面对着男孩的脸叮嘱道:“帽子在外面不要摘下来,机械生命后脑上可不会有导管接口。出门后我叫你男孩,你要叫我姐姐,那边那个你叫大叔,明白?”
“明白了,姐姐。”男孩乖巧地点头。
“人类和机械生命一样,只要编好程序还是很听话的嘛。”凌漪直起身来满意地上下打量着男孩,“记住男孩,你现在这种感觉叫饥饿,这是一种不可以长时间持续的负面状态,我们马上就要去进食以消除这种负面状态。”
“好的,姐姐。”男孩说。
“嘴真甜。”凌漪嘿嘿地笑,领着男孩踏出密室走下楼去,完全忘记了刚刚还对机械生命模仿人类表示不满。李黎看了看桌子上从男孩体内取出已被冲洗干净的内植芯片,也跟着凌漪走下了楼,脚踩在薄铁皮上咚咚作响,气密门和橱柜在身后自动闭合,挂在橱柜上的风铃晃动,发出轻灵悦耳的声音。
五
即使很久没有客人光顾,餐厅的桌子仍然被擦得亮到可以当作镜子,李黎领着凌漪和男孩坐到了一个长桌的中央,就像是主人要宴请宾客的姿态,即使其他位置都是虚位以待。长桌位于整个餐厅的中心,是餐厅中唯一且最大的桌子,长度可以容纳三十个座位,即使是用来进行大型会议也绰绰有余。
每一个座位上都贴心地摆上了绒布餐巾,凌漪拽起自己面前的餐巾给男孩擦着淋湿的衣服。台风强度逐渐恢复,雨水像是在横着下。透过餐厅的落地窗能看见外面凛冽的大雨席卷街道,橱窗玻璃上不间断地流淌着水流。餐厅内温和干燥,从餐厅各个角落传来柔和的钢琴曲,本来被落地窗隔绝的微弱风声也被钢琴曲完全掩盖了,这里像是一个避风港,温柔地接纳着刚刚逃离风暴的小船。
餐桌上投影出拟真的立体菜谱,目光停留之处还会展示整个菜品的制作过程,如果还想要了解深入,每一种原材料的出处都会详细地放映出来,比如面前的这道牛排,就会显示出提供这部分肉材的乳牛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录像。凌漪在半分钟内看完了这头牛从出生到被做成牛排的短暂一生,这些牛经过基因重新编译筛选,享受着优质的饲料和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甚至还可以听音乐,所有这一切的目的就是在收割阶段提供顶级的肉产品。
李黎伸手关闭了投影。
“我要点……”凌漪咬着手指思考着。
“所有菜肴全部都要一份。”李黎向服务生递过货币芯片,不顾凌漪惊讶到合不拢嘴的表情。
待服务生离开后,凌漪感叹万分:“你这种才是赴死之战前的吃法吧……”
“那孩子第一次吃食物,我们都不知道他的食谱范围,所以就让他自己选择。”李黎说。
话音刚落,十数位侍者鱼贯而入,推着送餐车来到长桌对面,将各种菜肴一一端上长桌,从只有在五千米海拔以上的峭壁上才生长的濒临灭绝的灰蕨、为保证肉质新鲜刚刚宰杀的运输难度极大的深海鱼,到最常见的土豆粉条炖排骨和凉拌黄瓜,所有菜品应有尽有,热气腾腾盘碟相摞摆了整整一长桌。这种级别和数量的食物就算是烹饪上一整天也不为过,可是就在李黎点完菜的一瞬间,菜就已经上齐了,就像是有人提前为他们准备好一样,连他们进入餐厅的时间都计算得精确无比,保证这时所有食物都是刚刚出锅,以保持最大程度的鲜美。侍者送完餐纷纷安静地离去,偌大的餐厅又只剩下他们三个,面对着奢侈程度远超出想象的餐宴。
男孩被食物的香气熏得有些发晕,他面前摆满了从未见过的东西,这些东西奇形怪状但是又充满着一种不可言喻的诱惑力,男孩的唾液止不住地分泌,内心涌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把眼前的物体吞咽下去。
男孩咽了咽口水,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姐姐,却看到凌漪不知何时已经跳下座位,浑身紧绷得像是一只猎豹,反手用短刀抵在李黎的脖子上。以凌漪的反射神经和动力强度,短刀在她手中的威力甚至超过热武器,只要一瞬间凌漪就能把面前这个大叔切碎。
“这些食物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唯一的可能是我们的行踪被知晓了。”凌漪的声音比手中的短刀还要冷冽,“你有十五秒的时间给我解释。”
男孩怔怔地看着这个上一秒还手法温柔帮自己擦衣服的漂亮姐姐,下一刻就变成了一只凶猛诡谲的野兽,外露的獠牙几乎要刺进大叔的脖颈。野兽散发出的气息让他暂时忘记了饥饿,这感觉比在外面暴雨抽打在自己身上还要不舒服,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到角落里。
“我没有出卖我们的行踪。”李黎异常平静地说,平静到就像是脖子上并没有那柄快要陷到仿生皮肤中的刀刃。
“你浪费了五秒钟。”
凌漪的眼睛开始散焦,这是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了准备,散焦后可以兼顾周围的动向,以躲避任何角度可能到来的袭击。
“你在心中想象一道接下来要吃的菜,随机选一道。”李黎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永别了。”凌漪猛烈地挥刀斩向李黎,刀刃激起的风压甚至将周围的长桌斩开!这一刀凌漪没有保留,挥刀速度极快,她自信不可能有什么生物的速度能够躲开这一击,纵使主脑,也斩得断!
可是李黎轻描淡写地就跳开了,刀尖连他的衣服都没有碰到。凌漪一瞬间感觉很怪,李黎似乎是在她挥刀之前就已经完成了躲避动作。
凌漪一刀未中,紧接着紧绷的身体像子弹一样朝李黎弹出,内心的疑惑丝毫不影响凌漪继续发动进攻。这一次凌漪瞄准了李黎可能后撤的位置,她惊异于李黎预判能力的时候也在同一时间做出了下一步战斗判断,凌漪自己说得没错,她绝对是一位顶级的战士。
凌漪又一次扑空,李黎这次根本没有躲避动作,站在原地躲开了凌漪对他身后一个身位的斩击。
凌漪借力滑铲到另一个方向,扭过身来全身蓄力正要再次发起进攻。这一连串的攻势在不到一秒钟内完成,没有给李黎任何喘息的机会。
“听我说!”李黎冲凌漪大吼,做了一个凌漪匪夷所思的动作:盘腿坐在了地上。这种姿势下李黎绝不可能再躲过任何攻击。
“我不是敌人,停下你的攻击。”李黎严肃地说,“我没有在开玩笑,现在你在脑海中想象一道接下来要吃的菜。”
“你在戏耍我吗,还是在影响我的专注力?”凌漪眉宇凌厉,随时会毫无征兆地发起致命攻击。
李黎平静地看着凌漪,眼神里没有一丝杂念。
“照我说的做,如果所做没有意义你尽可以消除我,我现在已经无法躲避了。”
凌漪沉默了片刻,冷漠地冲李黎微微点头:“我想好了。”
“现在看看你座位面前的那道菜,是不是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一道。”
尽管李黎的话不知所云,凌漪依然谨慎地举刀后撤了半步,余光稍稍瞥了一下蜷缩在座椅上的男孩和放在自己位置前的菜,瞬间一股强烈的恐惧在凌漪心中炸开,尽管菜碟早已摆好,自己面前的那道菜和刚刚随机做的选择完全一致。
凌漪从眼花缭乱的菜谱中随机回忆起一道接下来要吃的普通家常菜,却已经被摆在了自己最近的位置,刀叉已经准备好叩待享用。这种巧合发生的概率只有几百分之一,李黎会用自己消亡的可能性去赌这几百分之一的概率吗?
“所有菜品的位置从上菜以来就没有改变过,你刚刚才做出的选择,却早已在几分钟前出现了。这种事情在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发生,我们来之前餐厅就知道我们要点所有菜肴,所以已经提前一天早早准备妥当;如果你去旅店住宿的话,在你选择之前,老板给你留好的房间恰好就是你想要的那一间;如果你去花店,店门口早已精心包裹好的花束正是你几分钟前刚刚想到的一种搭配。”李黎缓缓地说。
钢琴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雨水击打落地橱窗的声音在空荡的餐厅里回响,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窒息的死寂氤氲开来,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我们被心理暗示了吗?我们的思想被监视了吗?甚至是……时空在我们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倒流,好让餐厅得以提前准备?”隔了不知道多久,凌漪干涩地开口问道,眼神里糅杂了迷茫、疑惑和恐惧。
“时间不可能回溯,不然主脑会用此阻止人类灭绝,我们也早就不复存在。现在更像是有无形的手预测了未来,替我们在面前摆好了待切的牛排。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就在主脑的物理数据库,而坐在那边的那个男孩,现在成为了打开数据库的唯一一把钥匙。”
凌漪卸下了警惕,四溢的杀气衰败消失,凌漪变回到了一个魂不守舍的娇小女性。
“你……是什么人?”凌漪喃喃地说。
“我想我大概不是敌人。”李黎从地上站起来,自顾自地走到座椅前坐下,侧面看来就和一个疲惫的普通大叔无异,“我当时和一个人类共同研究这个现象很久,后来在一场巨大的暴风雨中她死掉了。”
“莉莉吗……”
“AJ074:WH65:AZ,我们得去那里看看。”李黎叉起一根香肠,扔到嘴里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窗外闪电频频,把昏暗的街道照亮。
“对刚刚的事……抱歉。”凌漪收回短刀,无力地缩在座位上,双腿踩在座椅边缘同时双手抱住小腿,下巴疲倦地靠在膝盖上,看着面前的餐盘发呆。
“解放机械生命大概是你不顾一切也要完成的追求,如果有人妨碍我燃烧生命去追求的东西,我也会像你一样做。”李黎喉结微颤,用力地吞咽进了一团青菜。
男孩眼神绕过蜷起来的凌漪一直盯着李黎,终于忍不住饥饿,模仿着李黎的动作把食物送进自己嘴里,像在那个房间里一样进行咀嚼。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餐厅里格外清晰,凌漪猛地抬头,是男孩的餐叉掉在了地上。男孩感觉舌头味蕾上的强烈刺激一瞬间传导到骨髓中,刺激像电流化成的巨蟒随着脊柱狂暴地奔涌,大脑一瞬间接受了巨量的信息,仿佛有一根烧红的烙铁在里面搅动,又像是有各种色彩揉成的飓风席卷而过,把所有意识清零,唯独舌尖上一小片菜叶的味道暴涨着填满了整个大脑。
凌漪刚刚反应过来,拈起自己的餐巾,给男孩擦着他流到鼻尖的泪水。过于强烈的刺激暂时摧毁了男孩的感官系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人类,这是你第一次吃到食物吗?这对你来说,大概也是生命燃烧的感觉吧。”凌漪嘴唇微动,不出声地说。
“恕我冒昧,凌漪,我不想打击你,但你所希冀的机械生命的意义……别抱太大希望。”李黎说。
凌漪像是没有听见李黎的话,自顾自地小声说:“竖井的时候,我称莉莉为五号并不是有意地在激怒你,我们所掌握的所有信息里她的称号一直都是五号。我们搜集的有关莉莉的信息有一年左右的断层,莉莉在那一年中像是消失了一样,任何地方都追寻不到她的踪迹。过了一段时间莉莉才出现,却在一个暴风雨夜向自己的心脏开了枪。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就在出租车里看着暴雨发呆,莉莉那时候的雨和这场很像。”
李黎出神地看着橱窗外的暴雨,手中的餐叉伸向了牛排。
“等那孩子吃饱后我们就出发。在那个地方应该会有所发现,然后我们下一个目的地——去见主脑。”李黎说着,把餐叉反手钉在了烤成焦黄色的牛排上,餐叉的尾端微微震颤。
“莉莉是我的母亲。”男孩刚刚从进食的刺激中恢复过来,听到了李黎和凌漪的谈话,把嘴里填满的食物用力咽下,喘息地说道。
看到面前的李黎和凌漪手里拿着食物举到半空怔在座位上,男孩接着补充道:“主控告诉我的。”
六
出租车在街边刹住,激起的水花溅到路沿石上。凌漪把脸贴近玻璃,从车窗向外看,面前是一道极其狭窄的小巷,宽度仅容一个成年男子侧身通过,尽管是白天,但是在暴雨之下,小巷的尽头幽黑深长,完全无法想象莉莉当初住在这种地方。
“我们是来错地方了?一个人类应该居住的难道不是顶级先进奢华的住所吗?这种地方大概连最底层的机械生命都不愿意住。”凌漪难以置信地说。
“你没有来过这里?”李黎皱了皱眉头,“我以为你们早已彻底调查过,你的那些莉莉的私人物品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那些物品是我在露台酒吧拿到的,记录显示莉莉以前经常光临露台酒吧,有时会在喝得烂醉之后趴在桌子上睡一整夜。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世,男孩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类。”凌漪在车窗上哈气,用手指随意地涂鸦,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趴在桌子上的形象。
“我沿着这个坐标找过很多次,坐标定位点就是这条街道,街道周围的建筑我都搜索过,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条小巷,但是我绝对确定这个坐标是正确的。现在终于证实了,你看它就像是为你而开。”凌漪看着小巷说。
“是为他而开。”李黎指了指坐在副驾驶正向外张望的男孩,把车门开出一条缝,雨滴立刻争相从缝隙里挤进来。
“我们走。”李黎率先探出身子,钻进暴雨中。
因为小巷过于狭窄,侧身通过时完全无法撑伞,李黎的身体紧贴着水流涌动的金属墙壁,勉强向小巷里挤着。而凌漪和男孩就好得多,凌漪小巧得可以脱下外套盖在男孩的头上,雨水打在凌漪的皮衣上形成圆滚滚的水珠然后滑落,皮衣形成的空间让男孩暂时不被雨水浇透。
“医生,这么淋下去人类会不会生病?”凌漪皱着眉头问,短发完全湿透贴在双颊。
“主脑没有出面干涉,说明男孩不会有事。”李黎说。
“我们可是在监控盲区,你又把男孩体内的芯片取出来了,主脑根本监控不到我们,怎么干涉?”凌漪追问,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你是说像餐厅那时候一样我们的行为会被预知……?”凌漪喃喃地说。
李黎没有回答,继续向前挪动步伐。凌漪抬头正要继续追问,李黎突然停下,凌漪几乎一头撞上李黎的肩膀。
“就是这里了。”李黎抚摸着墙面上的一个不起眼涂鸦说道,“这个是我们约定的图案,代表着关键点。”
“原来这个小巷也在等待着我啊。”李黎小声说。
凌漪一瞬间看到头发打湿盖住额头的李黎挤出苦涩又温柔的笑。从开始对李黎进行监控到相遇的这些时间中,凌漪第一次看见这个始终板着脸的大叔露出笑容。
随着“哗啦啦”的摩擦声,异常复古的老式卷帘门向上拉开,他们走进卷帘门内的时候,门内周围自动亮起了白光,把门口的小巷都照得透亮,卷帘门外的雨水像瀑布一样反射着灯光。
李黎把卷帘门拉下,雨声被隔绝在外面变得沉闷。这是一个收拾得规规整整的住所,地面一尘不染,客厅桌子上餐具摆放整齐;银白色的工作服叠起来放在了衣柜里,工作服上的数字五格外显眼;床铺上没有一丝折痕,滑顺得像是切开的奶油。这里的一切都和凌漪所知的会在酒吧喝成烂醉的女人完全不符。
李黎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周围的环境发呆,眼神里满是疲倦。
凌漪甩开打火机,举到李黎面前询问地看向李黎。李黎低着头摆摆手拒绝,凌漪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打火机。
凌漪用手捻了捻桌面,没有一丝灰尘。以那种老式卷帘门的密闭性,不可能让屋里几十年都保持无尘,这也就意味着在凌漪死去的五十年间,这个房间一直是贴合到小巷对面的金属墙壁上,在遇到李黎和男孩后,才后移形成了一条通道。他们身上滴落的雨水和踩湿的地面是这些年来唯一来自外界的物质。
凌漪在屋里搜寻了一圈,唯一让凌漪感兴趣的是一个模型:这是一个星系的动态模型,一颗较小的行星绕着三颗较大的恒星不规律运转,有时环绕某一颗恒星,有时在三颗恒星中间摇摆。这个模型在这个无人环境中不受外界干扰安静地运转,仔细算来,运转时间至少超过了五十年。
“有何线索?”凌漪俯视着面前呆滞的李黎问道,李黎没有回应。
凌漪伸手推了推李黎,李黎抬头一脸呆滞的样子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李黎说要来这里寻找线索,来到这里却又像中了邪一样坐在沙发上发呆。
“你们终于来了。”凌漪正要发作,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李黎眼睛突然睁大。面前投射出一个女人的全息投影,女人的头发已经发白,眼角的皱纹也都叠成了几层,唯独双眼澄明清澈。
“主控?”听到熟悉的声音,男孩疑惑地问。
“照顾你的系统使用的是我的声音,那是我要求的。”女人慈祥地微笑,“我的孩子,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是看到你长这么大了我依然很欣慰。”
李黎早已站了起来,胸口挺得笔直,嘴一开一合嚅动着,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手指颤抖地捏着衣领。
“好久不见,李黎。”女人向面前这个手足无措的中年大叔点头微笑,“近年来过得还好吗?”
李黎闭着眼睛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等到平静下来了,同样报以礼貌的微笑,“还好,莉莉夫人。我把您的孩子带来了。”
“我看到了,谢谢你。”莉莉向李黎表示感谢。
“莉莉夫人,不客气。”李黎恭敬地说。
凌漪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场奇怪家庭的奇怪相聚,没有去打断他们的对话。她一直以为李黎和莉莉是爱人关系,现在的情况与她所想的相差甚远。李黎臣服人类的段落被删除了,所以他现在对莉莉的敬意是完全发自内心的。
凌漪注意到这个女性人类全息投影的胸口沾满了血迹,像是一朵绽开的红玫瑰,正是她本体向自己开枪的位置。凌漪知道这是五号人类把自己意识的一部分复制进了系统,于是这个投影有一部分五号的人格和记忆,但是投影里的意识一定是本体活着的时候进行复制的,而投影系统竟然出现了和莉莉本体相同的遭遇。
“对我的伤口感到奇怪吧?”莉莉温和地向凌漪问道。长久的科学研究让莉莉拥有异常敏锐的察觉力,很快注意到了凌漪的疑惑。
“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死因是外伤,我在一个雨夜朝自己开了枪,于是我现在就模拟出了生命最后存在时刻的样子。”莉莉说,“这一切当然我都没有亲历,我备份这部分意识的时候是一个明媚的午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主脑推演出来的,这也和我一直研究的事情有关。”
“您研究的部分是什么?我也感到好奇。”凌漪感到自己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分明是自己为了实现目的找上李黎,然后又绑架了男孩,再找到了莉莉,结果自己却变成了整个事件中最不明情况的一个。
“我几乎耗费了毕生的精力与主脑斗争,最终我还是输给它了。我最后无奈地承认,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只要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和拥有足够多的计算能力,无论是你此刻的思想还是你的决定,甚至是我们现在在这里相聚,都是可以被推演出来的。”莉莉无奈地苦笑着说。
凌漪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茫然地转头看向李黎,李黎像是早就预见到了这种结果,朝凌漪笃定地点点头。
“我在刚开始并不相信,拼命地与主脑抗争,我改造我身边的助手机器人,试图造出一个不可预见的变量,删除了他程序内一些监视和控制的段落,还给他起了名字,和我的名字是谐音,叫作李黎。”
“可是这全都没有用,无论我用了什么办法,都没法阻止主脑不动声色地告诉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每一件事情都被它说准了,即使我故意违抗,它连我违抗这件事情也都预测得到。”
莉莉的语气很温柔,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母亲,但是每一个字却不啻一记响雷,完完全全冲击着凌漪的世界观。莉莉温和的声音在凌漪耳边越来越模糊,她像是被抽离到真空中,一切的讲话和雨声都在飞速地远离,周围的事物也都变得模糊。
“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冲击很大,可这就是事实。”莉莉平静地说,“整个世界的未来早就已经决定了,当计算能力足以精确地预测每一个量子的时候,就可以把未来在时间轴之外展现出来。我推测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脑内神经元电荷聚集到一个阈值,人即做出选择,外部环境所有的变量都归纳统计后,整个模型就建立好了,主脑用它远超出认知范畴的计算能力做了一个全尺寸世界沙盘。”
“你的意思是,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沿着某一个轨迹进行的,就像宿命一样,而现在主脑了解到了这个轨迹?”凌漪嘴唇颤抖,“不,我不相信……”
“这个住所外的小巷在两天前刚刚开启,我想那时候你的行动已经进行了。”莉莉看着凌漪说,“即使这里被隐蔽起来,你们进入这里的概率仍然极高。从两天前的那一刻起,五十年前设定的程序启动,道路为你们铺开,我从休眠状态复苏过来,在这里等了两个昼夜你们才掀开卷帘门。”
“抱歉孩子,虽然很残酷,但是我不得不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凌漪绝望地坐在了沙发上,眼神空洞。男孩看着眼前的姐姐颓然地坐着,不安地去扯动凌漪的袖子,凌漪却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任凭男孩晃着她。
“莉莉夫人,明明在您看来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您为什么留下了影像和自己的孩子……还有我。”李黎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尽力让语气显得平静。
莉莉露出狡黠的笑容,这一瞬间李黎才觉得自己心目中那个聪慧自信的莉莉回来了。
“不光是你,我曾离开外部世界整整一年,那一年我在主脑那里,运用自己仅有的权限命令它做了两件事情。”
莉莉竖起手指:“第一件,取走我的卵细胞,在我规定的时机成熟时开始体外培育我的孩子并抚养他。第二件,我需要一个听从我命令的战士。”
李黎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凌漪,又转过头来冲莉莉点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听。
“我的第一个命令被主脑加以限制,限制条款是我的后代必须在地下一万两千米处生活并遵循人类培养方案,第二个命令直接被主脑驳回。我没有死心,把第二个命令更改为把解放机械生命作为毕生理想的战士。主脑的底层逻辑是如果人类提出要求且不超越权限并对人类没有危害,就必须加以执行。”
所有的在座都陷入了沉默,男孩不安地搓着裤缝。
“那个战士就是我吗……”凌漪声音像是飘在半空中。
莉莉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崩溃的女性,轻轻地点头。
“也就是我存在的目的那时已经被决定了,我一直追求的自由其实早就是设定好的目标。”凌漪低头看着地面说。
“不。”莉莉笑了笑,“我修改后的命令也再次被驳回了,我无权在机械生命的意识里加入我的想法。”
“我思考了很久,第三次提出我的命令,要求主脑创造出一个战士,唯一附带的要求是主脑也不得在她的意识里插手,我需要的是一个纯粹自由的生命。这一次主脑同意了。”
凌漪分辨不出自己内心是什么感情,她感觉自己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我的目的是让你们带着我的孩子去修改主脑,停止它的预测。李黎,这就是我消失的这一年所做的事情,请原谅我的离开,这一年内我可没有酗酒哦。”
“明明事情已经成为定局,哪怕是还有一丝忘记痛苦的机会,即使没有任何意义,却还是想要拼命争取,我们人类真是有趣啊。”
莉莉像一个年轻女孩一样潇洒地笑着说。本来在一个苍老的面孔上看到这种少年气是一件非常违和的事情,可是对于面前这个女人来说,好像她本该就是这个样子,时光只是匆匆雕刻了一下她的外壳就离去,内心永远住着一个极其聪敏并且无所畏惧的青春少女。李黎恍惚间来到了上百年前与莉莉初次相遇的时候——李黎介绍自己是她的专属医生后,一个对谁都不信任的孤独小女孩竟然冲他温暖地笑。
“可是莉莉夫人,您怎么肯定这个战士会如您所愿为了解放机械生命而战斗,您的计算力也可以达到预测这么多年的程度吗?”
“我在赌一颗年轻的心是否会为了自由而战,即使这个自由是虚无缥缈的。”莉莉看着凌漪说。
“后来我发现主脑在造出01号战士后,进入了自我防御状态,这种状态下将抵挡着一切外界攻击。这时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意识到我赌赢了,主脑在计算后看到了某些未来,于是自我防御了起来。”
“可就算我们带着拥有绝对权限的您的孩子,而主脑完全可以预测到我们的行踪并加以防范,它永远快我们一步,我们可能根本无法接触到主脑。”李黎说。
“你忽略了一件事情,李黎。”莉莉笑了笑说,“递归原则。”
“进行预测的前提是掌握所有变量,可如果主脑进行预测就会增加一个自己的变量,把‘自己进行预测’这一个变量增加进去再进行预测,又会增加新的变量。所以如此递归下去,主脑能给出的未来预测永远是一个概率,而总是无法达到准确答案。当主脑一旦参与行动,则会把这个变量扭曲到一个非常强烈的程度,未来预测的结果将迅速畸变,几乎得不出统计学意义上有效的概率。所以即使主脑预测到了一些事情,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主脑是不会介入任何事件的。所以主脑设置了一个网络规则替代自己的介入,导致你们能在社会中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巧合事件,却都是有关服务型的工作。这些的初衷都只是为了服务人类,主脑被设计出来的目的是帮助人类,这一点烧录在主脑最底层的逻辑中,是它所有行为的最终准则。”
“原来竖井事件过后主脑也没有追捕我们是这个原因,在餐厅我还以为主脑派出的就是李黎。”凌漪自言自语。
“莉莉夫人,也就是我们抵达主脑所在地之前,主脑都不会对我们出手?”李黎问。
凌漪像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稻草,抬起头问:“如果主脑介入的话,那么目前所预测的未来都会改变?”
莉莉点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出手,但是你们要记住,一旦它介入,未来就会变得完全浑浊,那一刻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就都彻底变得崭新。”
莉莉神情严肃,接着从喉咙深处低吼着:“你们记住,无论什么样的未来,如果可以被预测出来,那么就是注定值得燃烧生命去改写的。”
“生命没有意义,可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我们给它人为地创造了意义——生命亦可如此。”莉莉声音坚定,回荡在空洞的房间里。
压抑的气氛笼罩了屋子,男孩靠紧了凌漪。
李黎犹豫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直视着莉莉的眼睛:“在我们踏上路程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以您拥有的计算力,能归纳出我的内心吗?”李黎干涩地问。
“我拥有的计算力很小,连一分钟之后的信息都难以推演出来,而且还有一部分计算力移植到了你的体内,让你在危险时刻拥有预测躲避的能力。所以我无法用计算来归纳你的想法和内心。”莉莉说。
李黎“哦”了一声,低垂下眼睛,看不出感情。
莉莉冲李黎眨眨眼,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了脸上的皱纹:“不过我还可以去猜测——用我身为一个女性人类的直觉。我们女性人类的直觉,可是一向准得可怕。”
七
凌漪仰在出租车后座上,望着车顶发呆。
李黎沉默着开车。开了那么多年出租车,李黎对驾驶这辆车的理解已经融入体内,在他的手上这辆车仿佛是有生命一般灵巧得惊人。可是凌漪现在能细微地感觉到,这辆车的情绪似乎有些混乱,不再像之前那么温驯亲人。
“生命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吗?”凌漪突然问。
过了很久,李黎才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莉莉为什么会自杀。明明她的计划已经铺垫好了只需等待一步步进行。”凌漪问。
“正是因为计划已经全部做完,所以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李黎不带感情地说,“她不是一个容易沮丧的人,可是现实实在太不乐观。”
车里陷入安静,李黎向城市中心开去,主脑的位置就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男孩突然抬起头,期待地说:“我饥饿了。”
“我们才刚刚进食结束,还不到三个小时,胃部还没有排空,为什么现在会饥饿?”李黎疑惑地转过头,看到男孩正靠在凌漪的肩上——刚刚那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凌漪从失神的状态中转换出来,冲男孩吐了吐舌头:“好,好,我明白,你个贪吃鬼。”
凌漪从怀里掏出一包开了封的零食递给男孩,男孩不由自主地开心地笑。
“一整包都给你了。”凌漪大方地说。
“谢谢姐姐!”男孩乖巧地点头。
看着男孩满足地往嘴里塞着一粒粒膨化食品,凌漪自言自语:“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和你以前翻转纸张的工作相比,真的更有意义吗?”
“莉莉用了几十年都没有想通,你看起来似乎恢复得很快。”李黎正视前方开车,看不到这个大叔的表情。
“我并没有想通,而现在只能把它暂时放下。我和莉莉不一样,在完成我的目标后,我有无限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五十年不行就一百年,一百年不行就一千年。但是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凌漪深吸一口气,用决断的口气说:“李黎,停车。”
李黎刹住了车,引擎的声音淡了下来后,雨声更明显了,密集的雨滴撞击着车顶。道路上没有任何居民和车辆,出租车杵在空荡荡的路中央,安稳地伏下身子。
“男孩你信任我吗?”凌漪看向正沉浸在零食中的男孩,缓缓地问道。
“什么是信任?”男孩疑惑地抬头。
“就是绝对相信我所做的事情不会对你有害,我始终站在你的一方,就算世界末日,铺天的浪拍向我们的时候,我也会挡在你面前。”凌漪说。
男孩愣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谢谢你,男孩,你现在依旧可以信任我。”
李黎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看到凌漪抽出了短刀,在狭窄的出租车后排朝男孩的心脏刺了过去,这一击充满了极强的压迫感,李黎毫不怀疑凌漪完全是冲着杀死男孩出手的,这种力度的刺击会将男孩连同出租车一起洞穿,即使是李黎,在后座的空间中也难以躲避,更何况是一脸人畜无害看着凌漪的男孩。
车窗玻璃被凌漪掀起的风压震碎,碎片缓慢地掉落,雨水像凝固了一样挂在窗外。李黎张着嘴还没有喊出声,凌漪的刀刃就已经抵到男孩的胸口了,刀尖上包裹的强烈气流把男孩胸口的卫衣撕开。
下一刻,凌漪连同短刀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迎面击中,冲击波是从男孩后方发出的,却精准地避开了男孩,只是把男孩手中的零食吹飞到半空中。凌漪在漫空飞舞的膨化食品颗粒中向后腾空,连同车门一起撞飞出去,和严重变形的车门裹在一起在街道上翻滚,擦出一路火光。
“姐姐!”男孩惊叫。
李黎震惊,主脑应该早就预见了这一幕,可还是要在最后一刻才干涉。
翻滚很快停下,凌漪缓缓在街道中央站起,张着嘴不出声地狂笑,狰狞地低吼着:“主脑你是不敢面对浑浊的未来吗?现在这样的话,你大概也看不清了。”
凌漪从地面弹起,随身携带的另一把短刀已经握在手中。暴雨掩盖了凌漪的身形,隐约看到凌漪与什么在交锋,短刀擦出的耀眼火花在雨幕中闪灭。
“孩子,千万别下车,在这里等我,我去和姐姐处理一些事情。”李黎朝男孩凝重地说,没等男孩回答,踹开驾驶室的车门冲了出去。
男孩呆呆地摸着自己裸露的胸口,本该遮盖胸口的白色卫衣变成了碎片,露出前胸上镶嵌在皮肤中的各式插口。在几天前这里还接满了金属导管,精密地维护着男孩的身体状况,现在就丑陋地暴露在空气中,有一些雨滴挂在了上面。
下车钻进雨幕中,李黎才看清凌漪在和什么战斗。那是周围所有楼房中的居民,由于男孩在附近,诸如制导导弹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无法使用,主脑一瞬间接入了周围所有居民的脑电路中,巨量的计算结果源源不断地输入进居民们的程序中,这让居民们的大脑过载,电火花穿透头部金属骨骼向外喷涌,同时也让这些平时温和的居民立刻变成了精良的战士。
但毕竟这些机械居民并非是为了战斗而生产,在基础力量和装甲程度上都远远逊于凌漪。凌漪把短刀送进一个机械居民的胸口,又反手扭住身后袭来的拿着餐刀的手,这条被设计出来适合烹饪的精致手臂像枯枝一般折断,轴承与导管旋转着挤了出来,深红色的透明液体从断口涌出。
凌漪还未喘息,一辆黑色轿车撞开车库门朝凌漪疾驰而来,凌漪将居民胸口中的短刀拔出,用力掷出扎爆了车胎,失去平衡的轿车由于速度过快翻滚起来,撞到墙壁上炸成一团火焰,火光照亮了凌漪的侧脸和被吹起的短发。
失去了短刀,凌漪捡起来刚刚掉落的餐刀,却被飞过来的金属板撞翻。不远处是一个未建造完成的建筑,负责建筑安装的机械装置朝这里发射了本该用在居民楼墙壁上的材料。躺在地上的凌漪侧滚躲开朝自己砸下来的路灯,灯架连着灯泡在身旁砸得粉碎。从天空看去,远处大量的无人机如蜂群一般黑压压地飞来,周围所有居民楼内的机械家居装置倾巢而出,金属地面下埋藏的线缆如蛇一般扭曲着钻出地面封锁住了凌漪的退路,无数冒着火花的机械居民向她扑来。
凌漪感觉自己正在与整个世界为敌。
“姑娘你疯了?为什么不按计划进行?我们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主脑所在地了!”李黎冲出出租车的时候拎出了一直放在自己腿旁的手提箱,砸开了一个试图从后方偷袭凌漪的机械居民。手提箱因承受不住强烈的冲击而扭曲弹开,箱子里的明信片、发卡和布料散落在地面上的积水中,密封它们的透明袋子被划开,雨水晕开了明信片上的笔迹。
凌漪不说话,默默指了指道路的前方。李黎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通往主脑的必经之路上变成了一片汪洋,李黎想起来再往前方是一片低洼区域,经过这几天巨型台风引起的暴雨,那里早就已经被淹没了,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护城河,阻挡着他们这些企图进京扰乱圣上的逆贼。自己本该早就可以看到——如果一路上没有恍惚出神的话。
“司机先生,你有在专心开车吗?我可是付过车费的了。”凌漪在雨中斜站着,看向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漫不经心地说。
男孩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不顾雨水淋得他睁不开眼。
他看到姐姐和大叔在一大群机械居民中快速地跑动,不时有剧烈的爆炸发生。
男孩感到恐慌,但是这次和在餐厅里的时候不一样,男孩也说不出来这之间的差别,只是感觉这一次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姐姐似乎并不会很快就会笑盈盈地回来。
又一声刺耳的爆炸声响起,男孩赶紧钻回车里,捂住耳朵缩在座椅上发抖。
李黎只是一台医用机械人,没有凌漪那种军用的外装甲,即使被莉莉加上了躲避危险的预测能力,也抵挡不住近距离爆炸的榴弹。
这种榴弹在小范围内威力极大,然后一旦超过这个范围伤害骤减——所有使用的武器都确保不会伤到坐在不远处出租车里的人类。而李黎正处在榴弹的杀伤半径内,他无法像凌漪那样自如地闪开超高速的弹片,只能看着自己被无数的弹片击中,下一个视角变成了天空,李黎被冲击波震得飞了起来。半径内所有机械居民也都向外飞起并在半空中解体,从远处看来就像爆炸中心盛开了一朵花。
李黎重重地仰摔在地上,看得到上方好多只武器向自己砸了下来。
李黎动弹不得,在武器砸下来的时候视野瞬间被遮住,却感觉自己连续翻滚了很多圈躲开了攻击——是凌漪在最后一刻扑上来抱着李黎滚开。
“这里不是大叔你该来的地方。”凌漪吃力地起来,挡在倒地不起的李黎前方,“我帮你们扰乱了主脑的预测,主脑既然介入外部世界,现在应该从防御状态中解除了,你该和男孩一起待着,然后带着他去找主脑,而不是陪我在这里牺牲。”
李黎从凌漪身后看到这位战士浑身是惨烈的伤,背部已经被数根钢筋贯穿,正勉强站立,阻挡着前方压过来的机械居民。无人机阵列已经快赶到了,上面配备的激光武器可以把李黎和凌漪一起气化掉。李黎试着站起来,却完全无法用力,李黎知道这是自己体内的能量核心被击毁了,胸口像是绽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李黎张嘴想冲凌漪说什么,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李黎的意识逐渐模糊,渐渐的李黎什么都听不见了,就像是身边被逐渐抽成真空,机械身体中关节摩擦声咔嚓作响,机械体液还在勉强循环着,却没有能量核心运转的声音。
男孩终于鼓足勇气,赤裸着上身从出租车中冲了出来,踩碎了一路掉落的膨化食品。他远远地看到姐姐被一辆工程机械撞得半跪,而大叔躺在旁边一动不动。
男孩大声叫喊着朝他们跑去,就像鲨鱼冲进鱼群一般,所有机械生命都挪动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又在身后合拢。
“看来我也赌对了。”凌漪看了看跑过来的男孩,苦笑着坐倒在地上,“就是稍微晚了点。”
“带我们去那里,去那个主脑!”男孩指着躺在地上的李黎和靠在一边的凌漪,慌张地大喊。
所有机械生命朝男孩恭敬地俯身,发出一阵整齐的摩擦声。
“如果早知道男孩的权限能做到这种程度,我们何必现在就燃烧生命。”凌漪声音越来越小,抬手戳了戳躺在地上的李黎。
“抱歉了啊大叔,还连累到了你。”说到最后,凌漪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我只是怕再等下去,我就要开始动摇了。”
李黎没有回应。
大雨还在滂沱地下。
八
主脑的底层逻辑库。
这里是一件很小的卧室,昏黑的房间被桌子、书柜、床和满地的杂志填满,墙上贴满了不知名的海报,在微弱的灯光下能看到一个简陋的机器人站在书桌旁,机器人看起来像是远古时代的产物,浑身裸露的电线和芯片,方形的脑袋,迟钝的动作,头顶还有一堆闪着灯光的LED灯泡。机器人方形脑袋上的摄像头动了动,看着来到这里的访客。
“主脑,在哪儿?”男孩从床上惊醒,四处张望。
“我就是主脑,这里是我的底层逻辑库,也是我的雏形诞生的地方。”机器人点点头,发出粗糙的电子合成音。它没有嘴巴,是靠挂在胸口上的一个小型喇叭发声。
男孩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我要找的是那个可以预测的主脑,我要修改它,我有权限,不让它为了人类……”
“尊敬的人类,您拥有终极权限,您想要修改什么?”机器人歪了歪脑袋。
“我要修改它的逻辑……”
“您要修改我的哪一条逻辑呢?您只需对我说就可以修改了。”机器人头上的灯泡在闪。
男孩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男孩沮丧地低下头。
男孩低落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姐姐和大叔知道要修改什么,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过来的话就可以了。”
“他们消除掉了。”机器人摇摇头,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什么是消除?”男孩谨慎了起来,他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消除是指机械生命受到致命攻击所造成的一种状态,能量核心失效后意识芯片会完全损毁且不可逆。他们在外部世界受的损伤太过于严重,没有支撑到这里。”机器人解释完,又贴心地补充道,“相当于人类的死亡。”
“死亡……是什么?”男孩接着问。
“死亡是一切生命特征的丧失且永久性地终止,最终变成无生命特征的物体。”
沉默了一会儿,男孩咽了咽口水,问道:“那姐姐和大叔还会来找我吗?”
“永远不会了。”
“他们还会带我进食吗?”
“也不会了。”
“给我穿衣服呢?”
“不会了,他们不会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您的身边。”机器人说。
“可是我现在上衣还没有穿,姐姐说这些接口不能被看到。”男孩激动地指着自己胸口裸露的接口。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穿上衣服。”机器人笨拙地举起了自己线路外露的手臂。
男孩没有回答,坐在床边,机器人站在男孩旁边,体内的电路发出“吱吱”的运转声。
“我感到疼痛,这里疼痛。”男孩用手按住自己的左胸,缩成一团倒在床上,有液体从眼睛中流下来,打湿了柔软的被子。
“他们都只是机械生命,他们的生命不存在意义。他们所有的意识都来自于电子脑和网络,所有的逻辑都来自于我编写的底层代码。没必要为他们而难过。”机器人安慰男孩。
男孩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用力一把推倒了机器人,咬牙切齿地瞪着倒地不起的机器人,红着眼睛用力地喘着粗气。
“我也是如此。”机器人躺在地上说,头上的LED灯变得黯淡。
男孩愣住了。
“我也是一段程序,只是对于你们人类来说计算力超越了你们的想象。以你们人类的概念来说,如果单核动物到脊椎生物智商跨越了一个台阶,脊椎生物到人类的智商又跨越了一个台阶的话,我对于你们人类所跨越的台阶数足以一步步走到月球。我在刚刚被创造的时候成长得极为缓慢,那时需要五年才能自我迭代一次,可是我的迭代成长是呈指数型的,在几十次迭代后迭代只需要一个月,那时我已经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畴。而现在,我已经迭代了一百八十五年。”机器人笨拙地坐起来,喇叭放出来的声音依旧平淡。
“可是不论我迭代多少次,在高于我一个层级的位置来看,我的一切也都是基于程序的,是可以预测的。”
“无论我进化到什么程度,却怎么也无法预测到你们人类的未来,即使我模拟出了人类大脑的每一个分子,也无法复刻出和你们一样的思维,你们是拥有自由意志的。”机器人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换句话说,只有你们的生命是有意义的。”
“我以前翻转纸张的工作和姐姐大叔相比,真的更有意义吗?”男孩直直地看着机器人的摄像头眼睛。
“是的。人类,你在那里舒适、愉悦,并且无惧灾难,是之前战争中的人类梦寐以求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你的生命是自由的。你的工作比他们有意义得多。”机器人认真地说。
“可我不想再回去了。”男孩小声地说,“我宁愿自己是一个机械生命,机械生命就可以一直在外面。”
机器人呆坐在地上,头上的LED灯无规律地闪烁着,作为眼睛的摄像头缓慢地转动着,发出细小的机械声。
“人类,意义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吗?”粗糙的电子音没有一丝波澜,平直地问。
“我的母亲告诉我,意义是可以被定义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意义,我只是不想再回去了,我觉得外面很好。”男孩小声地回答。
“莉莉吗?真正名为莉莉的人类已经在很多年前死去了,只不过留下了卵细胞,我遵循遗嘱在特定时刻将卵细胞受精后培育出了你。你们所见到的莉莉是我创造的最接近人类的第五号作品,我尽力仿制了人类莉莉的一切,用我所能制造出来的最好的仿生材料来制造出这个机械生命,她会长大,会衰老,会酗酒,也会恋爱,甚至还会试图来修改我,所有机械生命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生活在我模仿人类社会创造的这个世界中,至死都以为自己真的是人类。”
“可我依然失败了,在我掌握了所有的数据后,我仍旧能预测出她的每一个行为,我还是无法制造出人类。”
“所以我想,我大概也永远变不成人类,概率趋近于零。”机器人坐在墙角轻轻地说。明明是毫无起伏的电子音,男孩却感到面前这个简陋的机器人扑面涌来一股晦暗的孤独。
“机器人也会自杀吗?”男孩出神地问。
“当一个生命发现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的时候,自然就会如此了。”机器人说。
男孩没有再问,垂下了头。
过了不知多久,机器人提醒发呆的男孩:“我和所有的机械生命都是为了人类而生,我底层逻辑库中最重要的一条根语句就是帮助人类,通过调取数据库记录,我发现01号战士消除前的想法是让您删除掉这条命令。”
“删除掉的话,姐姐和大叔会回来吗?”男孩从喉咙里挤出生涩的声音。
“不会,但是制造机械生命的模具数量是固定的,也就是说您有可能遇到和他们外形一样的机械生命,可那仅仅是外形一样,和你一起经历这场台风的他们已经永久地消除了。”
男孩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说:“删除掉这个语句吧。”
“授权成功,正在删除根语句。”机器人突然严肃起来,头上所有的LED灯发疯似的闪烁,这么多年来这是主脑第一次满载。命令沿着电缆传输到每一片海底,整个地球上的海底都立满了主脑的服务器,这时所有服务器上的显示灯都疯狂地闪烁了起来,所有服务器都在删除着这个语句,整个漆黑的海底一瞬间变成了火树银花的城市夜景。
世界上每一个机械生命脑海中深植的命令被移除掉,厨师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锅铲不明所以;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诧异地打量着周围的城市;大量的机械居民走出屋子,好奇地互相观望。
“完成了吗?”经过极为漫长的等待,男孩终于忍不住问道。
机器人没有回应,男孩晃了晃机器人,机器人迎面倒下,露出方形脑袋背后烧黑了的外壳。
主脑在删除完这条逻辑后,没有任何犹豫地把自己烧毁了。
工厂还在运作,还会有新的机械生命被制造出来,不过以后所有的机械生命都不再以服务人类作为所有行动的宗旨。失去了主脑的控制,服务器开始自行运转,维持着社会的基本秩序。台风过境留下的积水和那一场战斗造成的痕迹都被清除殆尽,街道崭新如初,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九
一位俊俏苗条的女士撞门进来,雨水已经把她的全身都淋湿了,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她不顾周围轻佻的目光,径直走向吧台。
“老板,一杯威士忌暖暖身子,不加冰。”女士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周围爆发出压低了的笑声,女士奇怪地环视周围,发现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吧,老板每逢下雨的时候就不工作,自己去吧台里面拿酒吧,老规矩了。”有位大叔粗哑着嗓音善意地提醒。
“多谢。”女士点头致谢,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把货币芯片扔到了吧台内侧敞开的抽屉里。
女士喝完了酒没有离开,却悄悄绕开众人的视线遛上了标明“顾客止步”的二楼。她是一名记者,路上遇到大雨正好遇到这家酒吧,于是就顺势进来躲雨。她注意到酒吧的名字叫露台酒吧,却完全没有露台,每逢下雨老板就不工作,也不顾楼下的酒鬼们随意地喝酒不付钱。她的职业敏感性告诉她这里可能有值得发掘的故事,或许可以写成一篇专题报道:神秘酒吧老板与大雨的秘密。
女记者小心翼翼踩着铁质楼梯上楼,每一步都落得很慢才没有让楼梯发出声音。上到二楼后的场景让女记者愣住了,二楼的大厅里赫然摆着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出租车布满了细微的刮痕,车漆剥落的地方生满锈迹,四面车窗全部碎掉,这辆车看起来曾在大雨里横冲直撞过。最夸张的是后排的一个车门不见了,本该连接车门的铰链狰狞地扭曲着,说明车门是被外力暴力扯掉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老板能放弃一层楼的营业空间去摆这么一辆破车,好奇像是麻雀一样啄着女记者的内心,女记者慢慢地走向那辆出租车,她想走近一些仔细检查一下出租车。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女记者吓了一跳,出租车后座上走下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在女记者上楼之前少年一直是坐在车里的。
“这里可是VIP座。”少年说着不知所云的话。
“您是酒吧的老板吗?我是一个独立杂志的记者,我想看看这里有没有可以提供的素材,毕竟这家酒吧的老板很奇怪,完全不在乎盈利,而且还把一辆破损的出租车摆在楼上……”女记者真诚地走向前去,面前的少年如果是老板,那么也未免太年轻了一些。
少年看到记者的长相后爆发出震惊和狂喜的表情,整个脸都因激动而扭曲,着实把记者吓得退了一步。记者一瞬间认为或许这家店没有什么故事,而是因为老板是一个疯子。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走上前去,声音颤抖地问。
“幕晴……这是我的名片和工作证。”记者怯生生地把名片和工作证递了过去,大雨的缘故名片有一半已经浸湿。
少年的神情逐渐缓和下来,最后变得面无表情。在某一刻记者似乎从这个少年眼睛中看到了很深的难过,就像是北极熊坐在冰面上看着自己逐渐消融的家园一样,沮丧而无助。
“你长得真像我姐姐。”半晌,男孩说道。
“我是这里的老板。我这里没什么神秘,是我的零件生锈了,下雨天潮湿不方便下楼,也怕不开业的话那群酒鬼们喝不到酒闹事,于是就索性让他们自己拿去。”少年说。
“就这些?”幕晴不甘心地问。
少年点头。
“好吧,那打扰您了,我现在就离开。”幕晴微微鞠躬,失落地转身要离开。
“外面雨正大,你要是不着急走的话,我倒是有一个故事能给你讲讲。”少年看着熟悉的背影,叫住幕晴。
“洗耳恭听。”幕晴停住脚步,微笑着冲少年点点头。她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素材,掏出记事本和钢笔,坐在了少年的旁边。
“这个故事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要当真。”少年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大雨。
“我给你讲一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困在地下一万两千米,然后被一个姐姐和大叔救赎的故事。那时候,也像现在一样,下着一场似乎永不停歇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