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中国艺术歌曲创作之我见
艺术歌曲(Art Song)是声乐创作的一种专门体裁,最初起源于十九世纪的德国,当时是与民歌(Folk Song)相对而言的,专指作曲家用精致的技巧写成的由钢琴伴奏的歌曲——史称艺术歌曲。除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沃尔夫等“德奥”作曲家写过大量这类歌曲外,匈牙利、波兰、法国及俄罗斯等国的作曲家也都相继写过这类歌曲。其中,中国听众较为熟悉的有舒伯特的《小夜曲》《菩提树》《魔王》,舒曼的《两个掷弹兵》,李斯特的《你好像一朵鲜花》,勃拉姆斯的《摇篮曲》,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德沃夏克的《母亲教我的歌》,格林卡的《北方的星》,柴科夫斯基的《遗忘得真快》,穆索尔斯基的《跳蚤之歌》,拉赫玛尼诺夫的《春潮》及《丁香花》等等。这些数量可观的艺术歌曲与其他音乐体裁的传世名作一样,都是世界音乐宝库中的璀璨明珠。
中国的艺术歌曲创作起步较晚,开山之作当属青主1920年在德国留学时写成的《大江东去》。6年后,赵元任写下了《教我如何不想她》。此后,黄自、应尚能、李惟宁、贺绿汀、陈田鹤、刘雪庵、江定仙、马思聪、陆华柏、夏之秋、丁善德等作曲家也都写过不少优秀的艺术歌曲。中国的艺术歌曲创作从一开始就具有既借鉴外国艺术歌曲的表现手法,又注意与我国的民族语言、民族气质和民族情感表达方式相结合的特点,这是我国艺术歌曲创作的开拓者们留给我们的优良传统之一。
艺术歌曲体裁之界定
任何艺术体裁都具有本体裁自己的艺术特征和美学规范,艺术歌曲也不例外。艺术歌曲的体裁特征是什么呢?从它的历史来看,起码有四条:第一,是个人情感的抒发。即使是表现集体意志,也是通过个人体验的方式来完成的。第二,歌词都是音乐性、文学性较强的诗作,有些歌词则直接选自名家名诗。第三,往往是为指定的声部(如女高音、女中音、男中音、男低音等)而写作的。至于作品流传后,其他声部的歌者进行移调演唱则是另一回事。第四,伴奏部分(主要是钢琴,有时加1~2件乐器助奏,亦可用乐队,但写法应精致)具有很重要的地位,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伴奏,而是与歌声部分相融合,成为作品整体中不可更改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作曲家在写作时往往对这二者是同时进行构思的。历史上曾有过这样一句名言:“艺术歌曲是歌声与钢琴的二重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艺术歌曲的体裁特征最基本的就是以上四条,这四条也并非是哪个音乐理论家凭空想出来的,而是近两个世纪以来,包括中国艺术歌曲创作在内的艺术歌曲发展史中早就形成了的。
近年来,在我国,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对艺术歌曲的界定产生了模糊,以为除歌剧选曲以外的凡艺术质量较高的歌曲,包括抒情歌曲、合唱歌曲、民歌、流行歌曲、影视歌曲都可归入艺术歌曲的范畴,都可称为艺术歌曲,这实在是一种对体裁概念的混淆。诚然,任何一种艺术体裁都不应一成不变,艺术歌曲也同样,无论在题材、写作技巧、表现手段、音乐语言等诸方面均须不断开掘、更新,以适应和满足人们不断变化着的审美需要。但是,艺术创作的规律之一就是限制。如果没有限制,也就没有体裁之分了。近些年来有不少人士包括一些专业学者提出,在我们中国特定的国情下,对艺术歌曲的界定还是宽泛一些为好。我并不完全反对“宽泛”一说。问题在于怎样“宽泛”?何谓“宽泛”?向何处“宽泛”?是否非要把抒情歌曲、合唱歌曲,甚至艺术性较高的流行歌曲都要归入艺术歌曲范畴以“壮大”艺术歌曲的体裁即是“宽泛”?对于这样的“宽泛”,我实在不敢苟同。我所认同的“宽泛”,是指艺术歌曲在写法上应尽可能地让更多的人喜爱和接受(这在下文会详细论及),是指艺术歌曲确应不断地吸纳和融入兄弟体裁乃至其他艺术领域的表现元素和某些长处,以丰富并发展自己。其实,体裁与体裁之间,古今中外历来就是相互渗透的。至于“中国特定的国情”,有人说是因为中国作曲家中有一部分人不会写钢琴伴奏,因此对艺术歌曲的界定必须“宽泛”,这就明显不成其为理由了。总之,我以为,“宽泛”也好,考虑到“中国国情”也好,总得有个度,作为一种体裁,如果连最基本的艺术特征和美学规范都无须考虑或不要了,最终的后果便是导致艺术歌曲体裁的取消。我想,这无疑不利于声乐创作的繁荣,也不利于百花齐放。
发展艺术歌曲创作在我国音乐生活中的现实意义
艺术有雅俗之分,这是人所皆知的。显然,艺术歌曲属于雅音乐范畴。既为雅音乐,它的受众面必然要小于流行歌曲,也小于抒情歌曲等其他类型的歌曲。但是,一种音乐体裁的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毕竟不应只以受众面的大小来衡量,如果仅以这一标准来衡量,那么,不单是艺术歌曲,连室内乐、各类器乐的独重奏,甚至交响音乐领域内的诸体裁,都没有存在与发展的必要了,剩下的只有流行歌曲。我认为,艺术歌曲的价值,正在于该体裁所特有的,而其他歌曲体裁所没有的艺术特征和美学规范。首先,上面已说到,它的歌词往往是文学性较强的诗作,具有较深的思想内涵。它的音乐,往往具有较高的品格与欣赏品位。因此,一首好的艺术歌曲,总能给人以某种启迪,总能给人带来特别的艺术享受和审美情趣。人民音乐家冼星海曾说过:“音乐是人生最大的快乐,音乐是生活中的一股清泉,音乐是陶冶心情的镕炉。”[1] 德国古典作曲家亨德尔也说过:“假如我的音乐只能使人感到愉快,那我很遗憾,我的目的,是要使人们高尚起来。”[2] 在这里,我必须慎重申明的是,我丝毫没有贬低其他歌曲体裁的意思,我只想说明,艺术歌曲对陶冶人们的精神情操、对提高我国国民的文明素质,有着其他歌曲体裁或其他艺术门类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发展艺术歌曲创作在我国音乐生活中有着它特殊的现实意义。
其实,不同体裁或品种的音乐作品确有着不同的受众面和欣赏群。以我本人的创作和体会为例:我的《我爱这土地——陆在易艺术歌曲选》(下简称《曲选》)自2002年10月出版后,即受到了声乐工作者及声乐爱好者们的广泛欢迎,至今已印刷三次。尤其使我难忘的是2003年秋天,我在杭州剧院前厅巧遇几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他们纷纷向我诉说怎样几经周折才买到了《曲选》,买到后即反复欣赏《曲选》中所附CD至深夜的情景,对艺术歌曲挚爱之忱、期盼之切,着实令人感动。这也足以说明,艺术歌曲创作在我国音乐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
近年来我国艺术歌曲创作的现状及几个突出问题
我至今还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大连举行的全国歌曲创作研讨会上我曾作过题为《应全方位地发展我国歌曲艺术》的发言,所谓“全方位”,亦包括艺术歌曲在内。但遗憾的是,20余年过去了,艺术歌曲的创作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与兄弟体裁相比,明显不尽如人意,其现状和问题罗列如下:
1.作品少,写艺术歌曲的作曲家少,高质量的艺术歌曲更少。在有些音乐院校,学生和教师们除了为参加有关比赛偶尔写几首艺术歌曲外,平时几乎已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究其缘由,不仅有经济利益方面所迫使的环境原因,也有轻视艺术歌曲写作等方面的主观原因。
2.体裁概念上的认识混乱直接影响了严格意义上的艺术歌曲创作。须知,严格意义上的艺术歌曲创作,声乐与钢琴两部分是同时统一进行构思的,并非是先写好旋律,然后再配上钢琴伴奏。退一步讲,你在写旋律的同时,至少也应该对伴奏部分有相当程度的设想和考虑。遗憾的是,现在很多的所谓“艺术歌曲”,即是旋律加伴奏式,而且是很粗糙的伴奏。
3.写声乐作品与写器乐作品的最大区别大概是两条:一是声乐作品是用“歌喉”(结合伴奏)去表现音乐的,这就要求作曲者懂得并去了解、掌握“歌喉”的特点与性能,就好比写乐队作品你还得首先学一点“乐器法”吧?更何况“歌喉”要远比一件乐器复杂得多;二是声乐作品大多是与文字语言结合在一起的,而各个国家的语言又是和本国、本民族的历史、传统,以至风土、人情、性格、气质等联系在一起。从我个人的体会而言,咱们民族的母语又是世界上最具特色、最具丰富表现力的语言,这就需要作曲者去研究它、掌握它,最起码也得知道一点四声关系、音节关系、语调、语气、逻辑重音等最基本的东西。我之所以写上关于“歌喉”和研究语言的一长段话,是因为这对写好艺术歌曲至关重要。《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曲作者赵元任先生就是一位研究语言的大师。我发现,不少想写好“艺术歌曲”的曲作者正是在掌握“歌喉”和研究语言上的功夫和修养欠缺,而阻碍了艺术歌曲创作水准的提高。
4.艺术歌曲创作的出新问题。在本文的“艺术歌曲体裁之界定”中已提到:任何一种艺术体裁都不应一成不变,艺术歌曲也同样,无论在题材、写作技巧、音乐语言等诸方面均须不断开掘、更新,以适应和满足人们不断变化着的审美需要。应该承认,中国艺术歌曲的发展之所以缓慢,还与创作观念、技术手法、音乐语言上的陈旧有关,从这点上说,它远不如抒情歌曲。改革开放以来,曾出现过罗忠镕先生创作的、我国第一首运用五声性十二音技法写成的《涉江采芙蓉》,它不仅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文献价值,也具有可唱性、可听性和欣赏性,是一首不可多得的艺术歌曲杰作。但是,鉴于我国国情即国民艺术欣赏素质还不太高的情况下,我个人认为,为使艺术歌曲体裁得到尽可能多的人喜爱,在欢迎《涉江采芙蓉》这样一类作品出现的同时,是否还是应以多写一些在传统技法基础上出新的作品为宜。假如能做到七分传统、三分出新,或六分传统、四分出新,是否是一个恰当的比例?当然,我这样的表述方法很不科学,艺术创作中传统与出新的关系也并不是用数字比例能说得清的。我的意思是:人们明显不喜欢不好听、又老腔老调的艺术歌曲,而对较前卫的作品还暂时难以接受,使之停留在相对很小的学术研究圈内。人们喜欢的是既好听,又感人,有新意,有突破,并给人以美感享受的艺术歌曲。因此,如何在传统基础上出新,即成为每个有志于艺术歌曲写作者在实践中着力解决的一个重要课题。
以上,是我对中国艺术歌曲发展的几点主要看法,也是我40余年来在艺术歌曲创作领域实践中的由衷体会,当然只是一孔之见,未必正确或全面,写出来与音乐界的同仁们交流。艺术歌曲不好写,迄今为止,在我创作的30多首艺术歌曲中,自觉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收录于《曲选》里的七八首,为此,我心中每每愧疚不已;艺术歌曲不好写,因为它确实需要一定的功力和艺术修养,还需要对生活、人生有较深的感悟;艺术歌曲不好写,因为它决然不同于“快餐文化”,需要作者完全沉下心来,全身心地投入。我多么希望有更多的作曲家来关心和参与艺术歌曲的创作,尤其希望音乐院校的年轻学子和年轻作曲家们的介入,因为中国艺术歌曲发展的未来,中国音乐事业的未来,毕竟是属于年轻人的。我寄希望于年轻人,他们必定能超过我们,而且正在超过我们。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