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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次野餐

杜浮太太名叫佩罗妮,她还差五个月才过生日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张罗,要在那天到巴黎郊外去吃饭。这顿野餐,大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因此一大早就起床了。

杜浮先生事先向送牛奶人借了马车,由他自己赶着。这辆双轮马车很干净,有顶篷,由四根铁柱支撑,布帘子撩上去了,好观赏风景,只有后面那块帘子像旗帜一般随风飘动。妻子穿了一件特别鲜艳的樱桃红丝绸衣裙,坐在丈夫身边心花怒放。后面两张椅子坐着老祖母和一个年轻姑娘。后边还露出一个小伙子的黄头发:由于座位不够,他就斜躺在车尾,只露出个脑袋。

马车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行驶,过了马约城门的炮楼,大家就开始观望这一地区。

到了纳伊桥上,杜浮先生就宣布:“这才算是乡下呢!”她太太听到这一指示,一颗心便扑向了大自然。

到了弯路圆点广场,眼前展开一望无际的田野,大家都赞叹不已。往右看,那是阿尔让特伊镇,修道院的钟楼高高耸立,而镇子上方则是萨努瓦土丘和奥日蒙磨坊。往右看,只见早晨的清亮天空衬出马尔利渡槽,还望见远处圣日耳曼王家花园的平台。正前方山丘绵延,连接一片翻耕过的田地,那便是科梅伊新炮台。远景异常深邃,从平原和村庄之上望去,依稀可见森林的暗绿色。

阳光射在脸上,开始有灼热感,尘土总往眼睛里钻。道路两旁展现的乡野,一片光秃秃的,又肮脏又腐臭,真像遭受一场麻风病的洗劫,连房舍都被啮噬了,只见遗弃的房子破烂不堪,只剩下空架子,而一些小房子因费用不足而停建,仅仅立着没有封顶的四面墙壁。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零星长出几根高高的工厂烟囱,这是这片腐臭的田野上仅有的植被,而春风送来的是石油和页岩的气味,并掺杂另一种更加难闻的气味。

马车终于第二次横过塞纳河,过桥时,大家欣喜若狂。河水波光粼粼,在阳光照耀下,水面因熏蒸而升起一层薄雾。大家立时感到心旷神怡,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终于呼吸了更为纯净的空气,而不是清扫工厂烟尘或粪池恶臭的污浊之气。

一位过客给当地起了名字:伯宗。

马车停住,杜浮先生念起一家小饭馆引客的招牌:“宝蓝饭馆:水手鱼和炸鱼,雅座、小树林和秋千。喂,怎么样,我的太太,这儿行吗?你能定下来吗?”

他妻子也念着:“水手鱼和炸鱼,雅座、小树林和秋千。”念罢,又久久打量这所房子。

这是一家乡村饭馆,粉刷成白色,坐落在大路旁。店门敞开,能看见包了锌皮的光亮柜台前,站着两个假日打扮的工人。

杜浮太太终于决定了,说道:“好吧,这儿挺好,而且景色不错。”

于是,马车赶进饭馆后面长有高树的空场,隔着一条纤道便是塞纳河了。

大家下了车。丈夫先跳下来,然后张开手臂接他太太。上下车的脚踏铁板只有两级,相距太远,杜浮太太脚够着踏板时,半截腿便裸露出来,不过,由于大腿肥肉往下侵越,这部分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挺秀了。

杜浮先生已经被乡野的气息撩逗起来,飞速掐了一把太太的腿肚子,然后从腋下将她抱住,再重重地放到地下,如同卸下一个大包裹。

杜浮太太用手拍了拍丝绸衣裙,掸掉尘土,这才瞧瞧她所到的地方。

这个女人有三十六岁,肌肤丰腴,长得富态,相貌相当喜人。她的胸衣勒得太紧,呼吸有点困难,而且将胸脯肥嘟嘟的两团肉压上去,一直顶到她那双褶的下颌儿。

年轻姑娘随后下来,她一只手扶住父亲的肩膀,独自轻捷地跳到地上。黄头发的小伙子已经踩着车轮下了车,他帮着杜浮先生将老祖母搀扶下来。

接着,给马卸套,拴到一棵树上。这样,车身前倾,两根辕头触到地上。两个男人脱下礼服,在一只桶里洗了洗手,随即去找已经坐到秋千架上的两位女士。

杜浮小姐站在踏板上,想靠自己的力量荡起秋千,但是冲力不够。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在十八岁至二十岁之间,是在街上遇见能突然激起你的欲望,并让你直到夜晚还隐隐不安而肉欲亢奋的那种女人。这姑娘高高的个头儿、纤细的腰身、宽宽的臀部、棕褐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油黑的秀发,全身丰实的肌肤由衣裙清晰地勾画出来,再因她荡秋千腰身用力而尤显突出了。她伸直手臂,紧抓绳索,每回她平稳地用力蹬一次,胸脯就挺起一下。一阵风将她的帽子掀起,吹落在她身后,而秋千渐渐荡高了,每次荡回来,都齐膝露出她挺秀的双腿,裙摆则飘到两个含笑看她的两个男人脸上:衣裙扬起的空气,比酒气还要醉人。

杜浮太太坐在另一个秋千上,她不间断而单调地呻吟着:“西里安,快来推我呀,西里安,你倒是快来推我呀!”

杜浮先生终于过去了,他就像要干重活一样,挽起衬衣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动他的太太。

杜浮太太紧紧抓住绳索,双腿绷直,以免触到地面,她感受着秋千摇摆而产生的一点眩晕。在摆荡中,她的整个形体不断地颤动,犹如放在餐盘上的果冻。不过,摆幅渐渐大了,她又头晕又害怕,每次秋千往下冲,她就尖叫一声,引来当地的所有淘气鬼。她隐约望见对面园子篱笆上边露出一排调皮的脑瓜,一个个笑嘻嘻的,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

一名女招待前来招呼客人——他们叫了午餐。

“一份塞纳河炸鱼、一份炒兔肉、一份生菜和点心。”杜浮太太神气活现地点菜。

“再上两升啤酒、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她丈夫说道。

“我们在草地上吃饭。”姑娘补充道。

老祖母看见这家的猫,就大动感情,用最美妙的名字呼叫,追逐它达十分钟之久,却始终徒劳。这个畜生得到如此趋奉,心里自然十分受用,然而总是不即不离,就在老太婆的手边,又不让她摸到,它不慌不忙地绕树转悠,尾巴竖起来,身子擦着树干,同时轻轻发出欢快的呼噜呼噜声。

“嘿!”在这场地到处踅摸的黄头发小伙子突然叫起来,“这儿有两条船,好漂亮啊!”

大家都跑去看,只见在一个小木棚子里,悬着两条华丽的游船,精工细作,就跟豪华的家具一样。并排横卧的游船,犹如两个修长曼妙的少女,身形细长而光彩炫目,让人油然而生游兴,要在温馨美好的黄昏或者夏日的清晨,到河上泛舟,溜着鲜花盛开的河岸,观赏枝丫探入水中的树木、常年站在水里抖瑟的芦苇,以及像蓝色闪电直冲而起的翠鸟。

全家人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两条游船。“嗬!不错,真漂亮。”杜浮先生严肃地重复道。接着,他摆出行家的派头,详细品评,还说他年轻时也划过船,就是现在他一操起桨来,——跟着他就做了个划桨的姿势——那就谁也不在话下了。当年他在巴西的若因维利城,不知击败过多少英国人。他还开玩笑说,法文中“女士”这个词,也表示船上的桨栓,因此,划船手出门势必携带“女士”。他夸夸其谈,越说越来劲,执意要打赌,说他划这样的船,从从容容每小时就能行驶六海里。

“饭好了。”那名女招待走到门口说道。大家都急忙走过去,不料,杜浮太太认为最好而挑中吃饭的地方,已有两个青年在用餐了。他们穿着桨手的服装,无疑是那两条游船的主人。

那两个人几乎是躺在椅子上,面颊晒得黝黑,上身只穿薄薄的棉纱白背心,赤裸的臂膀跟铁匠一样健壮。这是两个体魄壮实的小伙子,时时炫耀旺盛的精力,一举一动,无不显示肢体经过锻炼而形成的弹性美,绝不像常年干同一种力气活而身体呈畸形的工人。

他们瞧见那位母亲,便迅速地相视一笑,继而瞧见那位女儿,又交换一下眼色。其中一人说:“咱们腾开地方吧,这样就能相互认识了。”另一个马上站起来,手里拿着半黑半红的鸭舌帽,以骑士的风度,给两位女士让出园子里唯一晒不着太阳的地方。一家人接受这种好意,并连声道歉,为了多几分田园情调,他们不用摆桌椅,就坐在草地上用餐。

两个青年将餐具移开几步远,又继续吃饭。看到他们一直裸露的臂膀,年轻姑娘有点不自在,她甚至扭过头去,假装根本没有注意到。倒是杜浮太太大胆得多,她出于女性的好奇心,也许是性欲的冲动,不时看那两个青年,大概还怀着遗憾的心情,拿他们跟她丈夫用衣衫遮饰的丑陋之处相比。

她一堆肉瘫在草地上,盘着腿坐着,但总是扭来扭去,说是有蚂蚁爬到身上。由于生人在场,又那么和善迎人,杜浮先生就不免闷闷不乐,他想坐得舒服一些却又办不到。那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则像个老饕,一声不吭地吃饭。

“这天气可真好,先生。”胖太太对一个游船主人说。人家让了位置,她就想对人家友好些。

“是的,太太,”那人回答,“您常来乡下吗?”

“哪里!一年就来这么一两回,呼吸点清新空气。请问您呢,先生?”

“天天晚上我来这里睡觉。”

“哦!这一定很快意喽?”

“嗯,当然了,太太。”

于是,那人描述他每天的生活,充满诗情画意,足以拨动这些市民的心弦:他们恰恰难得见到草木,渴望到乡间散步,却只能终年守着店铺的柜台,心头萦绕着对大自然单纯的怀恋。

年轻姑娘也怦然心动,她抬眼瞧瞧那个船主。杜浮先生头一次开口:“这嘛,才叫生活呢!”接着他又问道:“再来一块兔肉,我的好太太?”

“不,谢谢,我的朋友。”

杜浮太太又转向那两个青年,指着他们的胳膊,问道:“你们这样,从不觉得冷吗?”

两个青年哈哈笑起来,接着讲述他们如何累得精疲力竭,如何满身大汗就洗澡,如何在大雾弥漫的夜晚比赛,用这类故事吓唬这一家人。他们还猛力捶胸脯,让人听听发出什么声响。“嗬!看样子你们可真够结实的。”做丈夫的说道,他再也不提他击败英国人的那个年代了。

那个姑娘现在从侧面打量他们。那个黄头发小伙子喝酒呛了,拼命咳嗽,酒点喷到那位主妇的樱桃红衣裙上。主妇恼了,叫人拿水来洗掉酒污。

这时,气温骤然升高。粼粼的河流仿佛是一座热炉,而酒也上了头,一个个晕乎乎的。

杜浮先生全身抖动,猛烈地打着酒嗝,他已经解开西服背心和裤子的纽扣;他妻子也因喘不上来气,正一点一点敞开衣裙。那个学徒模样的青年,则摇晃着黄麻一样的头发,还自斟自饮,一杯一杯往下灌。老祖母觉出自己有了醉意,便端着架子,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而那姑娘一直不动声色,仅仅眼神隐隐发亮,棕褐色的脸蛋染上一层红晕。

喝完咖啡,就再也无所顾忌了。他们提议唱歌,于是每人唱一段,别人就狂热地鼓掌。然后,他们又吃力地站起来,两位女士还有点头晕,站着喘息稳神儿,而两个男的却完全喝醉了,伸胳膊撂脚做起操来,动作又笨重又软弱无力。接着,他们又笨拙地抓住铁环,想做引体向上却白费气力,满脸憋得通红,衬衣大襟总想从裤子里跑出来,要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

这工夫,两位划船手已经把游船放下水,他们又回来,有礼貌地邀请两位女士乘船游玩。

“杜浮先生,你愿意吗?求求你啦!”杜浮太太喊道。然而,丈夫一副醉态看着她,没有听明白。这时,一名划船手拿着两副钓鱼竿走过来。能够钓上来一条鮈鱼,这是所有小店铺老板的共同心愿,这老兄一见钓鱼竿,暗淡的目光立刻发亮,他答应人家的一切要求,自己则走到桥底,坐在阴凉地,双脚垂在河面上。而坐到他身边的黄头发小伙子,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名划船手做出牺牲,带上那个做母亲的。“到英国人岛的小树林里去!”他喊了一声便划船离去。

另一条船划得慢些,这个桨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船上的女伴,什么也顾不上想了,而且他内心十分激动,浑身绵软无力了。

姑娘坐在舵手的圆椅里,她沉浸在水上荡漾的惬意中,感到万虑俱释,通体舒泰,仿佛多重陶醉袭上心头,进入忘我的境界。她脸色绯红,呼吸急促。酒力借助于向她周围流泻的溽暑热气,她的头脑更是飘飘然,就觉得船行之处,岸边的树木都纷纷向她鞠躬致敬。在溽暑熏蒸中,她的肉体亢奋起来,血液沸腾,隐隐产生一种行乐的欲望。她意乱神迷还有一层缘故:在这因为天空下火而人踪阒然的地方,同一个青年男子单独荡舟,而这青年男子又觉得她十分漂亮,闭目亲吻她的肌肤,其欲火同烈日一样灼人。

他们两人默默相对,讲不出话来,内心就越发激动,眼睛只好观望四周。划船手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的名字。“我叫亨利叶。”姑娘答道。“嘿!真巧,我叫亨利。”

他们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情绪便平静下来,又对河岸发生兴趣。另一只小船停在前边,仿佛在等他们。那位划船手喊道:“这位太太渴了,我们要一直划到罗宾逊,回头我们再去小树林同你们会合。”说罢,他俯身划起桨来,小船飞驶而去,很快就不见了。

有一种隆隆的声响持续不断,好一会儿他们就隐隐听见,这时却突然逼近了。河流似乎都在颤动,就好像那低沉的声响从河底发出来的。

“那是什么声音?”姑娘问道。那是河堰的瀑流,岛子的岬角处建了一座拦河大坝。划船手正在详细介绍,忽然一阵鸟鸣,透过瀑流的喧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引起他们的注意。“咦!”划船手说道,“夜莺白天鸣叫了,这表明雌鸟在孵卵呢。”

夜莺!姑娘从来没有听过夜莺的鸣唱,一想到现在能听见一只夜莺的啼啭,她心中就产生充满诗意的柔情幻景。夜莺!这正是朱丽叶站在阳台上为爱情幽会所呼唤的无形的见证,也是上天赐给男人亲吻时的伴奏,还是所有缠绵的浪漫曲永恒的灵感源泉:正是那些浪漫曲,向情窦初开的少女那可怜的小心灵展示了蓝色的理想!

她就要听见一只夜莺的歌声。

“不要弄出动静,”那位同伴说道,“我们可以下船,走进小树林,坐到夜莺的附近。”

小船仿佛在滑行。岛上的树木清晰可见,岸坡很低,目光能直接探入茂密的灌木丛。他们停下来,拴好小船,亨利叶挽上亨利的手臂,两人在枝叶丛中往前走去。“请弯弯腰。”亨利说道。姑娘便弯下腰,于是两人钻进由青藤、绿叶和芦苇纷乱交织而成的密丛。这个难以发现的藏身之所,一定是这个年轻人所熟悉的,他还笑着称之为“他的私室”。

就在他们脑袋的上方,一只鸟儿栖息在遮蔽他们的一棵树上,不停地啼叫。它抛出一段段颤音和华彩过门,又发出一连串激越清朗的声音,这阵鸣声充塞空间,沿着河流伸延,在平野上飞旋,穿过压在乡野上的火热的寂静,仿佛消逝在天边。

他们都不说话,怕惊飞了鸣鸟。两人并排坐着,亨利的胳臂慢慢地搂住亨利叶的腰身,而且轻轻地搂紧。亨利叶不气不恼,而是抓住这只大胆的手,将其推开,手不断地移近,她不断地推开,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就好像这种爱抚是一种极其自然的事,而她推开也是极其自然的。

姑娘听着鸟儿的鸣啭,完全陶醉了。她对幸福无限憧憬,蓦然感到阵阵柔情传遍全身,领悟到超尘拔俗的诗意,神经和心灵都极度疲软慵倦,竟无端地流下眼泪。这时,年轻人已将她紧紧搂在胸前,她不再推开他,而且连想也不想了。

夜莺戛然止声。有个声音在远处呼唤:“亨利叶!”

“别应声,”年轻人悄悄说道,“您会惊飞那只鸟儿。”

她也没有想到答应。

两人就这样待了一段时间。杜浮太太在什么地方坐下了,这不时隐约传来那位胖太太的小声尖叫,无疑是那个划船手在调情。

姑娘一直在流泪,她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周身发烫的肌肤感到从未有过的瘙痒。亨利的头偎在她的肩头,猛然间,他吻了她的嘴唇。姑娘愤怒地挣扎,为了躲避他,身子便朝后仰去。年轻人又扑到她身上,整个身体压上去,追逐好久姑娘躲闪的嘴,终于追上并亲吻。于是,她神魂颠倒,欲火猛烈燃起,将亨利紧紧搂在胸前,回敬他一个吻。她完全停止了抵抗,就好像被一种巨大的重量给压垮了。

周围一片寂静。那只鸟儿又鸣唱起来,先是发出几声委婉动听的音符,好似爱情的呼唤,停了一下之后,就压低嗓音,唱起悠扬徐缓的变调。

一阵熏风吹过,拂动树叶刷刷作响,从枝叶的幽深之处传出两声火热的叹息,同夜莺的歌声和树林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那只鸟儿陶醉了,它的歌声逐渐加快,如同大火越燃越旺,又像激情越来越高涨,延长的柔声缠缠绵绵,痉挛的乐音又汹涌激荡。

有时,它也停歇片刻,仅仅浅唱两三个轻音,而后又突然以特别尖利的音符收尾,或者又狂奔疾驰,涌泉一样的音阶、颤音、顿音喷射而出,犹如一曲狂热的恋歌,并继之以胜利的欢呼。

不过,那只鸟儿听见下面一阵呻吟,便停止了鸣叫。那声音极为深沉,听似一颗灵魂的永诀,延续了一会儿,最后化为一阵啜泣。

这男女两人离开绿茵床,脸色都十分苍白。在他们看来,蔚蓝的天空暗淡了,火热的太阳也已经熄灭。他们发现了孤独和寂寞。他们一前一后走得很快,既不说话,也不相互接触,仿佛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两人的肉体之间萌生了憎恶,灵魂之间产生了仇恨。

亨利叶不时喊一声:“妈妈!”

一片荆丛下有响动。亨利隐约看见白色衬裙迅速拉下来遮住一条肥腿,接着胖太太钻了出来,她一副窘态,脸红得厉害,眼神非常明亮,胸脯起伏不定,也许是同她旁边的人靠得太近的缘故,旁边那一位无疑看到了十分滑稽的东西,脸上还有忍俊不禁的痕迹。

杜浮太太亲热地挽上他的胳膊,又回到船上。亨利一直沉默,同姑娘并排走在前面,他仿佛突然觉出后面悄悄吻了一大口。

他们终于回到伯宗。

杜浮先生酒醒了,已经等得不耐烦。在离开这家客栈饭馆之前,黄头发的青年又吃了点东西。车套好了,停在院子里。老祖母已经上了车,正在发牢骚,担心在野外行夜路,说是巴黎周围不太平。

双方握手告别,杜浮一家走了。那两名划船手喊道:“再见!”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叹息和一滴眼泪。

两个月之后,亨利经过殉道者街,看见一家店铺门上的招牌:杜浮五金商店。

他推门进去。

胖太太滚圆的一堆伏在柜台上,他们相互立刻认出来,客套一番之后,亨利便打听:“亨利叶小姐,她好吗?”

“很好,谢谢,她结婚了。”

“啊!……”

他心情一阵激动,话语哽噎,继而才又问道:

“那么……同谁呢?”

“就是陪我们去郊游的那个青年,您认识啊。他接手掌管这个店铺。”

“哦!那太好了。”

亨利心里十分忧伤,却不太清楚为什么,他告辞要走,又被杜浮太太叫住了。

“您那位朋友怎么样?”她怯声怯气地问道。

“他很好哇。”

“请代我们向他问好吧,他要是打这儿经过,请告诉他来看看我们……”

杜浮太太满脸涨红,又补充一句:“您就对他说,那会叫我很高兴的。”

“忘不了啊。永别啦!”

“啊,不……不久见!”

过了一年,又是一个炎热的星期天,亨利独自回到他们在林中的那间幽室:那场艳遇他始终未能忘怀,这天,全部情景又突然浮现在面前,那么真切,引起强烈的欲望。

他钻进去一看,猛地惊呆了。她坐在草地上,神情忧郁。身边像个老粗在酣睡的人,是她丈夫,正是那个总穿衬衣的黄头发青年。

她一见亨利,立刻面失血色,看着几乎要晕过去。接着,他们随便交谈起来,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不过,亨利说起他很喜欢这地点,星期天常来休息,回忆许多往事的时候,亨利叶就久久地注视他的眼睛。

“我呢,每天晚上,我都想着这地方。”她说道。

“走吧,我的好太太,”她丈夫打着呵欠接口说道,“我看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