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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泰利埃妓馆[20]

每天晚上11点来钟,他们就去那里,如同上咖啡馆一样自然。

到那里相聚的有七八个人,而且总是那几个。他们绝非花天酒地之徒,而是有身份的人、商人、城里的年轻人。他们一边喝着查尔特勒佳酿,一边跟小妞儿调情,或者同人人敬重的“夫人”一本正经地聊天。

12点之前他们要赶回去睡觉。年轻人有时则留下来。

这小小的楼房是所住宅,漆成黄色,坐落在圣艾蒂安教堂后街的拐角上。从窗口张望,能看见泊满卸货船只的锚地、称为“水库”的大片盐田,以及盐田后面的圣母海岸和灰色的古老教堂。

“夫人”来自厄尔省,出生在一个农家富户。她干起这一行,就跟开帽店或者内衣店似的,可以说毫无二致。城里人认为卖淫极为可耻,这种激烈而又根深蒂固的成见,在诺曼底的农村并不存在。农民常说:“这个行当不错。”他们让自家女儿去开妓院,就像派去管理女子寄宿学校一样。

这座小楼,是从年迈的舅父手中继承来的。“先生和夫人”从前在伊弗托附近开家小旅店,他们看准了费冈的生意更有赚头,就立刻盘掉旅店,一天早晨赶到这里,接管了因为没有老板而濒临破产的妓馆。

这对夫妇为人厚道,很快就得到全体人员和邻居的喜爱。

两年后,先生中风而死,是被这新职业给害了: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身体发福过分,喘不上气来,活活给憋死了。

夫人自孀居之后,妓馆的常客都想把她弄到手,无不枉费心机。的确,别人说她们行为非常检点,就连她那些姑娘们,也丝毫没有发现不规矩的行为。

她身材高大,膘肥肉胖,特别讨人喜欢。由于整天关在昏暗的小楼里,她的肌肤苍白,闪着幽光,仿佛上了一层清漆。她脑门前留了一圈儿薄薄的刘海,用这鬈曲的假发装饰,给她相貌增添两分青春,但是同她那成年妇人的体型极不相称。她性格开朗,终日喜气洋洋,爱同人开玩笑,但是并没有因为改干这一行而丧失分寸。听见粗话,她总有些反感。据说有一次,一个缺乏教养的小伙子用她名字称呼她掌管的妓馆,她立时就翻脸了。总而言之,她雅人深致,虽然拿她的姑娘们当朋友对待,可也见人就爱说,她同她们“绝不是一窝出来的”。

在一周当中,她有时候也叫辆出租马车,率领她的一部人马去郊游,到流经瓦尔蒙谷的小溪边,在草地上疯玩,就像逃学的寄宿学校的女生,狂奔追打,玩儿童的游戏,那样雀跃欢欣,绝似隐修女偶然到旷野时陶醉的情形。大家坐在草地上,喝苹果酒,吃冷餐肉。直到薄暮时分才返回,一个个柔情缱绻,感到通体舒泰的倦意。她们在马车上搂着亲夫人,就好像她是一位心慈面软、极为随和的好妈妈。

这座小楼有两个出入口。街头拐角是一家下流咖啡馆,晚上开门,接待平民百姓和水手。有两名姑娘专门招呼这里的生意,满足这一部分顾客的需求。还有一个茶房,名叫弗雷德里克,他个子矮小,一头金发,没长胡子,身体结实得赛过一条牛。有这个茶房当帮手,摇晃的大理石面餐桌上又摆着大瓶葡萄酒和小瓶啤酒,两名姑娘用手臂勾住顾客的脖子,斜坐在他们大腿上,施展全身解数来劝酒。

妓馆只有五个姑娘,另外三位构成类似贵族的阶层,专门在二楼上陪客,除非楼下点名要她们,而楼上又没有客人,她们才肯下楼。

朱庇特沙龙是当地中产阶级聚会的地方,墙上糊了蓝色壁纸,挂着一大幅画,画面上是躺在一只天鹅下面的勒达[21]。到这里来要走一条旋转楼梯,楼梯口外是一扇临街的小门,很不显眼;门上有个安了铁网的壁洞,彻夜点着一盏小灯,如同有些城市街头壁龛的圣母像脚下还点的长明灯。

小楼潮湿而古老,能闻到一点霉味。楼道里时而飘过一股科隆香水的芬芳,有时楼下的门半敞开,传来那些酒客粗俗的叫嚷,真像炸雷一般,震撼整个小楼,惹得二楼的先生们撇撇嘴,表示不安和憎恶。

夫人很随和,拿顾客当朋友,她从不离开沙龙,爱听他们讲讲城里的传闻。她的严肃的谈吐,可以点缀三位姑娘杂乱无章的谈话,而对大腹便便之客来说,又是调情狎笑中间的一种休憩:他们每天晚上前来,由粉头陪着喝一杯利口酒,行乐而有节制,放荡而又不失体面。

二楼的三位姑娘芳名为菲南德、拉发爱儿和罗萨罗司。

人员有限,就尽量让每人成为一种样品,成为一类女人的缩影,以便让顾客都能找到可心的,至少近乎理想的对象。

菲南德代表“金发美女”型:她个头儿很高,身体相当胖,软绵绵的,原是农家姑娘,脸上的雀斑终不肯褪掉,头发剪得短短的,极浅的金黄色,浅得几乎看不出颜色了,就像梳理过的亚麻,盖不住她的脑瓜。

拉发爱儿是马赛人,是个在许多海港混过的娼妓,她身材瘦削,高高的颧骨涂着厚厚的胭脂,正好扮演不可缺少的“犹太美人”的角色。她那头黑发抹了牛骨髓油,十分光亮,鬓角呈弯钩形;那双眼睛看上去本来挺美,只可惜右眼长了白翳;那鹰钩鼻子直垂到宽阔的颚骨上,而上排新镶的两颗门牙,同下排如朽木一般发黑的老牙相比,则显得特别突出。

罗萨罗司腿短肚子大,整个儿人像个小肉球。她那母鸭嗓儿从早唱到晚,唱的歌曲有时轻佻,有时伤感。她还爱讲故事,没完没了,又毫无意趣,只是要吃东西的时候才停止说话,也只是要说话的时候才停止吃东西;她一刻也闲不住,总在活动,尽管体胖腿短,还是像松鼠一样灵活;她无缘无故,动辄咯咯大笑,有时在这儿,有时在那儿,或在卧室,或在顶楼,或在咖啡馆,到处都可能爆发她的笑声,听来好似一连串的尖叫。

楼下的两个姑娘,路易丝诨号叫“活宝”,弗洛花腿有点儿瘸,人称“跷跷板”。一个腰上总扎着三色宽带,装扮成“自由女神”;另一个红头发上吊了许多铜钱,随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动而纷纷跳荡,装扮成她想象中的西班牙女郎。不过,她们的打扮,都像去参加狂欢节的厨娘。其实,她们同所有平民女子一样,既谈不上美也谈不上丑,都是地地道道的乡村客店女招待。码头上给她们起了个绰号,叫作一对水泵。

这五个女人相互嫉妒,又相安无事,这也多亏夫人始终好性儿,善于从中调解,才极少发生骚乱的情况。

在这座小城里,这个行当独此一家,因此门庭若市。夫人也确实能干,给它以极为体面的外观。她是那么和气待人,对所有人都体贴关护,那颗善良的心远近闻名,可以说赢得了各方的敬重。那些常客都千方百计地接近她,只要她格外表示亲近一点儿,他们就会得意扬扬。他们白天做生意相遇时,总要说一句:“今晚儿,老地方见!”就如同说,“吃过晚饭,咖啡馆里见,好吧?”

总而言之,泰利埃妓馆是个好去处,极少有人错过每天的约会。

然而,5月末的一天晚上,头一个到来的普兰先生,曾当过镇长的木材商人,却吃了闭门羹。铁网里的小灯没有点亮,小楼一片死寂,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开始敲门,起初较轻,继而越来越重,还是没人答应。他只好沿街缓步往回走,到了集市广场,碰见要去同一个地点的船主杜韦尔先生。他们会合又一道前往,还是没有敲开门。这时,附近突然爆发喧哗鼓噪声,于是他们绕过小楼,瞧见咖啡馆门前聚了一帮英国和法国水手,正用拳头捶关闭的门板和窗板。

这两个有产者怕受牵连,急忙溜走,半道又被轻微的“嘘嘘”声叫住:原来是腌制咸鱼场主图尔沃先生,他认出他们,便同他们打招呼。他听了这两位介绍的情况,感到十分懊丧,因为他有家室之累轻易出不来,仅仅星期六才能光顾一趟。拿他的话说,“为保险起见”——暗指一项卫生保险措施,他的朋友博尔德大夫向他透露了这种周期。这天晚上恰好是他保险的日子,这样一来,他整整一周就得老实待着了。

三个人兜了一大圈,一直走到码头,途中还遇见一位常客,银行家的公子菲力浦先生,以及税务官潘佩斯先生。几个人合为一股,又沿着犹太人街回来,进行最后一次尝试。水手们气极了,正围攻小楼,往里扔石头,同时大喊大叫。那五位二楼的客人见这阵势,就尽快撤离,只好在街上游荡。

他们先后又遇见保险代理人杜皮伊先生,商事法庭法官瓦斯先生。这一伙人又开始长距离散步,一直走到防洪堤,一字排开坐到花岗石护墙上,凝望着起伏的波浪。浪尖的卷花,在黑暗中闪现白光,但随即熄灭,而海涛拍击岩石的轰鸣,在黑夜里沿着峭壁传向远方。这些神情沮丧的散步者待了一会儿之后,图尔沃先生说道:“真没意思。”“的确如此。”潘佩斯先生随声附和。于是,他们又缓步离去。

他们沿着陡岸下面的所谓“林下”街走,从盐田上的木桥折回来,再从铁路旁边过去,再次走进集市广场。这时候,税务官潘佩斯先生和咸鱼腌制场主图尔沃先生,在一种食用蘑菇上突然争吵起来,其中一个咬定在附近一带采到过。

心情烦闷,火气就大,如果不是其他人劝解,这两个人就可能动起手来。潘佩斯先生一气之下走了。紧接着又发生了争执,在税务官的薪俸和可能得到的外快方面,前镇长普兰先生和保险代理人又话不投机,双方对骂起来,各不相让。这时,忽又爆发一阵喧嚣,仿佛起了风暴。原来那群水手在关门闭户的楼前等腻了,又冲向集市广场,他们两两挽着胳臂,拉成很长的一支队伍,扯着嗓子狂呼乱叫。这一伙有产者躲到一户门洞下面,望着那群闹哄哄的乌合之众朝修道院方向开去,隐没不见了。喧闹之声很久还听得见,但是逐渐减弱,如同移走的一场暴风雨,最后周围又恢复平静。

普兰和杜皮伊两位先生还势不两立,相互也不告辞,就各自扬长而去。

其余四位接着往前走,受本能的驱使,走向泰利埃妓馆。楼门依然关着,毫无动静,没法进去。一个醉汉还坚守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轻轻敲咖啡馆的门,后来住了手,又小声叫茶房弗雷德里克。他见无人回答,就干脆坐到门口的台阶上,等候有什么情况变化。

这几个有产者正要走,忽见那帮闹哄哄的海员又出现在街口。法国水手高唱《马赛曲》,英国水手则高唱《统治吧,不列颠》。那帮粗野的人向小楼的墙壁发起冲击,继而又折回码头。到了那里,两国水手打起来,在混战中,一个英国人手臂折断,一个法国人鼻子给打扁了。

那个醉汉仍然待在门口,这时候他哭了,就像发酒疯的人或者受了委屈的孩子。

几个有产者终于分手了。

小城里闹腾这一阵,又渐渐平静下来。不过,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时而还有人声,但是逐渐远逝了。

只有一个人还在街上徘徊,就是咸鱼腌制场主图尔沃先生,他十分懊丧,还得等到下星期六;他还期待有转机,弄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恨警察局监管这一公益场所,却由着它关起门来。

他回到那里,围着墙搜寻察看,想找出缘故,偶然发现窗板上贴了一张告示,急忙点着蜡绳,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因初领圣体暂停营业。”

他明白该死心了,只好离去。

此刻,那个醉汉已然酣睡,直挺挺地横躺在拒不迎客的门外。

次日,所有老主顾都设法来看一看,他们还装模作样,腋下夹着文件,一个接着一个从这条街走过,每人都偷看一眼那张神秘的告示:“因初领圣体暂停营业。”

夫人有个兄弟,在家乡厄尔省的维维尔村当细木匠。夫人还在伊弗托开客店那时候,就给那个兄弟受洗的女儿当了教母,给孩子起名叫孔唐丝,加上夫人娘家的姓氏,就是孔唐丝·黎尉。那个木匠知道姐姐境况不错,就一直保持联系,只是双方都很忙碌,住地相距又很远,不能时常走动。小姑娘快满十二岁了,这年要初领圣体,兄弟就抓住这次机会同姐姐套近乎,写信盼望她来参加仪式。他们年迈的双亲已经离世,夫人不好拒绝她教女的事,便接受了邀请。她兄弟名叫约瑟夫,这次想大献殷勤,也许能促使姐姐立下有利于小姑娘的遗嘱,因为她本人没有孩子。

他毫不介意姐姐的行业,再说当地人也一无所知。提起她的时候,也仅仅说:“泰利埃太太住在费冈城里。”这话就让人理解为她靠年金过日子。从费冈到维维尔,少说有八十公里。对一些乡下人来说,八十公里的陆路,比一个文明人漂洋过海还要困难。维维尔村人从未去过鲁昂城更远的地方,当然,这个五百户人家的小村庄,也没有什么能把费冈的人吸引来。这小村子孤零零坐落在一片平野上,隶属另一个省份。总而言之,别人什么也不知道。

领圣体的日子一天天迫近,夫人十分为难。她没有帮手,这一摊子事也撂不下。楼上的姑娘和楼下的姑娘争风吃醋,积怨已久,她一走准会闹起来,弗雷德里克也会喝醉,醉了一句话不顺耳就动手打人。最后她决定把人全带走,单放茶房的假,直到后天。

他兄弟对这种安排毫无异议,并负责招待全体人员住一夜。这样,星期六早晨,夫人及其随从赶8点钟的快车,坐二等车厢启程了。

车厢里只有她们几个人,说说笑笑,叽叽喳喳像一群鹊雀,直到伯兹维尔站才上来一对夫妇。男的是个老农,身穿一件领子打褶的蓝罩衫,紧袖口,宽松的袖子上绣着白色小花;头戴一顶老式大礼帽,发红的绒毛像刺猬一样都竖着。他一只手拿一把绿色大伞,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篮子,里面探出三只惊慌的鸭子脑袋。女的也是乡下人出门的打扮,身子束缚得直板板的,那副长相活像母鸡,尖尖的鼻子好似鸡喙。她坐到丈夫的对面,看到周围花团锦簇的这群女子,深感惊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的确,这节车厢里花花绿绿,色彩鲜艳夺目。夫人从头到脚,一身全是蓝色绸缎,只有那条仿法国开司米披肩是红色的,红光耀眼。菲南德穿一件苏格兰格子花呢连衣裙,勒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临行前,女伴们帮她拼命把上身束紧,将耷拉的乳房兜上去,结果成了两个圆球,不停地滚动,衣衫里仿佛包着液体。

拉发爱儿戴一顶插羽饰的帽子,看上去就像满满一窝鸟儿的鸟巢,穿了一身淡紫色衣裙,缀有金光闪闪的饰片,颇具东方情调,同她那犹太女郎的相貌很相称。罗萨罗司穿着荷叶宽边的粉红裙子,活像一个过度肥胖的女孩,或者患了肥胖症的侏儒。这对“水泵”的奇特装束,似乎是用复辟时期[22]带花枝图案的旧窗帘裁制的。

车厢里有了生人,几个姑娘就敛容装起正经,并且开始谈一些文雅的事情,以便给人一个好印象。火车到了博尔见克站,又上来一位蓄留金黄色颊髯的先生,手上戴了好几只戒指,挂了一条金表链。他把几个漆布包裹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看样子,他这个人爱开玩笑,脾气很随和。他行过礼,又微微一笑,随意问道:“这些女士调防吗?”他这一问,弄得这伙女士满面羞惭,十分尴尬。还是夫人先镇定下来,她要为她这支队伍挽回荣誉,便冷冷地回敬道:“您应当讲点礼貌!”那人立刻道歉:“请原谅,我的意思是调修道院。”夫人无言以对,也许认为对方这样更正令人满意,她抿着嘴庄重地回了个礼。

那位先生坐到罗萨罗司和老农中间,对着脑袋露出大篮子的三只鸭子眨眼睛,感到他已经吸引住周围的人,就伸手胳肢这几个家禽的脖子,还讲些滑稽可笑的话逗乐:“咱们离开了咱们小小的水……水塘!嘎!嘎!嘎!……是要认识认识烤肉的小铁钎……嘎!嘎!嘎!”可怜的动物扭转脖子,要躲避他的抚摩,同时拼命挣扎,想从柳条编的牢笼里逃出去。后来,三只鸭子突然同时惨叫:“嘎!嘎!嘎!嘎!”惹得这些女士哄堂大笑。她们都俯下身子,互相拥护,争相观赏,简直对鸭子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位先生则变本加厉,大献殷勤,卖弄聪明,媚态百出。

罗萨罗司也跟着凑趣,从身边这个男人腿上面俯下身子,亲三只鸭子的鼻子。几个姑娘马上要仿效,都想亲亲鸭子。于是,那位先生让她们坐到他腿上,颠她们,掐她们的肉,干脆以“你”相称了。

两个乡下人比他们的鸭子还要惊慌,他们的眼珠子滴溜乱转,像中了魔似的,身子不敢动一动,那两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没有一丝笑容,也不颤动一下。

那位先生是旅行推销员,他开玩笑说,有背带要送给几位女士,说着取下一个包裹打开。这是个花招,包裹里装的原来是袜带。

全是丝袜带,有蓝的、粉红的、大红的、深紫的、淡紫的、朱红的,金属带扣的造型是两个拥抱的镀金小爱神。姑娘们都高兴得叫起来,接着仔细察看货色,恢复了女人摆弄一件化妆品时那种自然严肃的表情。她们交换眼色或者嘀咕一句来相互商议。夫人拿着一副橘黄色的袜带,爱不释手:这副袜带要宽些,比其他袜带更庄重,名副其实是为老板娘特制的。

那位等着,心里打着鬼点子,他说道:“来吧,我的小猫咪,应当试一试呀。”他的话引起一片惊叫声,她们双腿都紧紧夹住裙子,生怕遭人强暴似的。那位先生却沉住气,等待时机。他宣布:“你们不愿意吗,那我就收起来了。”接着,他又狡狯地说:“谁愿意试,挑中哪副我就送哪副。”然而,她们都不愿意,都一本正经地挺直身子。不过,那对“水泵”看上去却可怜巴巴的,于是他又重申这一建议。跷跷板弗洛花尤其受欲望的折磨,显然犹豫不决。那位先生又催促她:“试试吧,我的姑娘,拿出点勇气,喏,这副淡紫色的,正好配你这身衣裙。”于是,弗洛花把心一横,撩起裙子,露出放牛妇一般的粗大腿,以及松松垮垮的粗袜子。那位先生弯下腰,把袜带系在她膝盖下方,再拉到膝盖上边,然后轻轻地胳肢,弄得姑娘小声叫唤,不禁浑身一阵阵抖动。他胳肢完,就算把淡紫色袜带白送给她,又问道:“现在谁来?”她们都同时嚷起来:“我来!我来!”他就从罗萨罗司开始。这姑娘露出来的是畸形的东西,圆滚滚的,看不见踝骨,正如拉发爱儿所说,是一段货真价实的“猪血肠”。菲南德得到旅行推销员的恭维,她那两根结实的柱子令他惊叹不已。相比之下,犹太美女那两根瘦瘦的胫骨就不那么成功。活宝路易丝开了个玩笑,用裙子罩住那位先生的脑袋,夫人不得不出面干预,制止这种出格的玩笑。最后,夫人也伸出大腿,是诺曼底人漂亮的腿,既丰满又强健。推销员见了又惊又喜,他像个真正的法兰西骑士,彬彬有礼地脱帽,躬身拜见这超群绝伦的腿肚子。

两个乡下人呆若木鸡,只用一只眼斜瞟,那副模样活像两只鸡,引得那蓄留金黄颊髯的人直起身来,冲他们的脸“喔……喔……喔”叫了几声。于是,又爆发一阵暴风雨般的欢笑。

到了莫特维尔站,两个老人下车,带走了大篮子、鸭子和雨伞,只听老太婆边走边对她男人说:“这帮骚货,准是去巴黎那该死的地方。”

那个讨人喜欢的推销员也在鲁昂下了车。后来他在车上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夫人不得不厉声呵斥,让他放尊重些。她还引以为戒,对姑娘们说:“这事就叫我们明白,不能随便跟人说话。”

她们在瓦塞尔站换车,到了下一站,就看见来接站的约瑟夫·黎尉先生。他赶来一辆套了匹白马、摆满椅子的大车,已经在那儿恭候她们了。

木匠有礼貌地亲了亲这些女士,扶她们上车。有三个人坐到后面的三把椅子上,拉发爱儿、夫人和她兄弟则占了前面的三把椅子;罗萨罗司没有位置,就凑凑合合坐在高大的菲南德的膝上。于是,这一行人便上路了。不久,那匹小马就开始跑跑颠颠,步子很不均匀,因而马车摇晃得厉害,椅子跟着跳动,将这些女客抛起来,东倒西歪,如同木偶的姿态。她们的脸惊慌失态,吓得直叫,而叫声又被随之而来的更猛烈的颠簸所打断。她们紧紧抓住车沿儿,帽子甩到背后、鼻子上或者肩膀上。那匹白马伸长脖子,一直在奔跑,老鼠似的没有毛的小尾巴直挺挺的,不时拍打屁股。约瑟夫·黎尉一只脚踏在车辕上,一条腿盘在身子底下,胳膊肘高高抬起,拉着缰绳,嗓子眼里不停地发出咯咯的声响,促使小马竖起耳朵,加快步伐。

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绿色田野。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巨幅黄色桌布,起伏飘动,散发着浓郁的芬芳,这种沁人心脾的甘美的香味,随风传到很远的地方。田里黑麦已长得很高,但中间也还间或探出矢车菊的天蓝色小脑袋。姑娘忍不住要去采花,可是黎尉先生不肯停车。有时看见整整一块田地好似用鲜血浇溉,原来完全让虞美人给侵占了。小白马跑在野花烂漫的田野上,拉的那辆车里,仿佛装了一大束更加绚丽的鲜花,忽而隐没在一座庄稼院的大树后面,忽而又从树丛的另一头出现,依然拉着一车光艳夺目的女子,在阳光下奔驰,穿越有红花蓝花装点的黄色和绿色的田地。

到达木匠的家门口,正好敲1点钟。

她们累得浑身散了架,而且饿得面失血色:从动身到现在,她们一口东西也没有吃。黎尉太太急忙迎出来,扶她们一个一个下车,脚一站地就拥抱她们;她对大姑子更是亲也亲不够,简直揪住就不想放开了。他们就在木工棚里吃午饭,明天要摆宴席,木工架子都已经搬开了。

先是一份可口的荷包蛋,接着是烤杂碎灌肠,同时就着辛辣的好苹果酒,大家都喜笑颜开了。黎尉向大家祝酒,喝下满满一杯。他妻子在一旁侍候,下厨房做菜,端上来,再撤走空盘子,她凑到每个女人的耳边,悄声问道:“吃够了吗?”一摞摞木板靠墙放着,一堆堆刨花扫在屋角,还散发着新刨的木料清香:那种袭入肺中的树脂气味,正是细木工作坊所特有的。

她们要瞧瞧小姑娘,但是她待在教堂,直到晚上才能回家。

于是,这伙人就出去,在周围转了一圈。

这个村子很小,一条大道从村中穿过,也是唯一的街道,两旁排列十来所房子,住的全是当地买卖人,开肉铺、食品杂货店、细木工场、咖啡馆、鞋铺和面包铺。教堂坐落在这条街道的一端,周围由狭小的墓地环绕,门前生长四株高大的椴树,将整个教堂遮住。教堂是用燧石方料建造的,钟楼上盖着青石瓦,谈不上什么风格。过了教堂便是田野,散布着一簇簇掩蔽着农舍的小树林。

黎尉虽然身穿工作服,还是郑重其事地让姐姐挽上胳膊,神态庄严地陪她散步。他妻子一见拉发爱儿的金丝绒衣裙,就大为动心,走在她和菲南德中间。肉球罗萨罗司、活宝路易丝,以及累得精疲力竭、走路一瘸一拐的跷跷板弗洛花,则紧紧跟在后面。

居民都来到门口,孩子们也停止游戏;窗帘撩起来,探出一个戴着花布软帽的脑袋;一位拄着拐棍、眼睛几乎失明的老妪,用手画了个十字,就好像面前通过的是宗教仪式的列队。每人都久久地目送这些漂亮的城里女士。她们远道而来,参加约瑟夫·黎尉的小丫头初领圣体仪式,就使得当地人对细木匠都刮目相看了。

她们从教堂前面经过时,听见孩子们的歌声:小尖嗓门朝天高唱感恩歌。夫人怕打扰那些小天使,不让大家进去。

这伙人在村外转了一圈,约瑟夫·黎尉介绍了当地主要的庄园主、土地的收成和牲畜的产量,然后他把这群女人领回家,安排她们住下。

房间极有限,安排她们每两人住一间。

黎尉就在木工棚的刨花堆上将就睡一夜,让姑嫂二人同睡一张床,隔壁房间让给菲南德和拉发爱儿。路易丝和弗洛花安排在厨房,床垫就铺在地上。楼梯上面有一间小黑屋,由罗萨罗司一人住,旁边小门是一间狭窄的阁楼,领圣体的小姑娘这一夜就睡在里面。

小姑娘一回来,就接受了雨点般的亲吻。每个女人都争相抚摩她,这种发泄感情的需要,是卖笑生涯所养成的习惯,她们在火车上,正是出于这种习惯去亲鸭子。她们轮流把小姑娘抱在自己膝上,抚弄她金黄的秀发,情不自禁地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小姑娘倒是非常乖,内心十分虔诚,就好像经过赎罪而万念俱释,神思内敛,耐心地忍受这种折腾。

一天下来,大家都疲惫不堪,吃过晚饭就早早睡下了。乡间的寂静笼罩着小村子:这种寂静无边无际,具有宗教的气氛,既安谧平和,又渗透万物,而且大到囊括天上的星辰。不过,几个姑娘在妓院里过惯了喧闹的夜生活,猛不丁置身于乡村沉睡后这种万籁俱寂的休憩中,就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们肌肤一阵阵战栗,但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孤单,从惊慌不安的内心深处发出的战栗。

她们每两人同睡,刚一上床就紧紧抱在一起,仿佛要抵御大地静谧深沉睡眠的侵袭。然而,罗萨罗司单独睡在小黑屋,怀里空空的,很不习惯,隐隐感到怅然若失,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忽听挨着她头的隔板另一侧有轻声地呜咽,像是个孩子在哭泣。她怕起来,便小声呼唤,果然有孩子的声音抽抽搭搭地回答。正是那个小姑娘,她向来睡在母亲房间,这回躺在狭窄的阁楼里非常害怕。

罗萨罗司喜出望外,急忙起身,怕吵醒别人,便蹑手蹑脚去接孩子,让她躺到自己的热乎乎的床上,搂在怀里亲她,百般地爱抚,以放恣虚夸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心,最后她本人也平静下来睡着了。领圣体的小姑娘脑门儿偎着娼妓裸露的胸口,就这样一直睡到天亮。

早晨5点钟,教堂那口小钟就敲起“三钟”,当当的声响吵醒了这些女士。而平时,整个上午她们都睡觉,这是劳累一夜之后的唯一休息。村里的农民都起来了。当地的女人开始忙碌,走家串户,说话也急急忙忙,小心翼翼地抱着浆得硬如纸板的细布短连衣裙,或者拿着半腰扎了金丝穗并有握槽的长蜡烛。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金光灿烂,晴空一片碧蓝,唯有天边残留一抹淡红色,好似朝霞逐渐消隐的痕迹。一窝窝母鸡在屋前走动,时而一只脖子闪亮的黑公鸡,拍打着翅膀,高高抬起红冠头,像铜号一般迎风啼鸣,引起别处公鸡遥相呼应。

邻近村庄的马车赶到了,往一些房舍的门口卸下高大的诺曼底妇女。她们身穿深色的衣裙,肩披的方围巾在胸前交叉,用一只古老的银别针扣住。男人身穿新礼服或者旧的绿呢燕尾服,但外面套着蓝罩衫,只露出两片燕尾。

牲口都牵进马厩里,车辆就鼻子着地,或者屁股坐地而辕木朝天,顺着大道排了两趟,各式各样,年代也不同,有四轮大篷货车、两轮大车、有篷轻便马车、双轮轻便马车,以及长凳客车等等。

木匠家里像个蜂巢,十分忙乱。几位女客正忙着给孩子穿衣打扮,而她们本人只穿了短上衣和短裙,头发披散在后背,又短又稀薄,就好像用久了而褪色并磨损了似的。

小姑娘站在桌上一动不动,泰利埃太太则指挥她的别动队的行动,给小姑娘洗脸,梳头,戴帽子,穿衣裙,使用许多别针打出裙褶,勒紧偏胖的腰身,尽量把她打扮得漂亮些。穿戴好之后,又让受罪的小姑娘坐下,不许乱动,而这群忙乱的女人又赶紧去打扮自己。

小教堂重又敲钟。那可怜的小钟细微的鸣声,如同十分衰弱的人声,升至半空,随即就消逝在那无限的蔚蓝空间。

领圣体的孩子们从家里出来,走向村社的公共建筑,那儿有两所学校和村政府,位于村头,而“上帝之家”则在村子的另一端。

家长都穿着节日的服装,跟在孩子后面,他们的神态极不自然。又因常年弯腰干活而动作极不灵便。女孩都淹没在打过奶油似的一堆雪白薄纱里。男孩都像咖啡馆伙计的雏形,头上涂了厚厚的发蜡,两腿叉开走路,生怕弄脏那身黑裤子。

能有许多亲戚从远处赶来,参加孩子的仪式,这是一个家庭光彩的事,因此,细木匠这次十分露脸。老板娘所率领的泰利埃部队跟随着孔唐丝。父亲让姐姐挽上胳膊,母亲和拉发爱儿走并排,随后是菲南德和罗萨罗司,两个“水泵”压阵,队伍威风凛凛,如同身穿军礼服的参谋部。

这阵势在村里产生令人震惊的效果。

在学校里,女孩排在修女的尖帽下面,男孩则排在一位风度翩翩的英俊男教师的礼帽之下,然后唱起感恩歌,列队出发了。

男孩打头,两行长长的纵队,走在两排卸了套的马车中间,女孩以同样队形跟在后面。全体村民都敬让城里的女士先走,紧紧跟着女孩的队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延长了两人一排的队列,而她们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活像光彩夺目的烟花。

她们一走进教堂,立刻引起一阵狂热。众人纷纷转身,你拥我挤,争相观看。他们的装束比唱诗班的祭披还要花哨,连信女们都惊诧不已,高声讲起话来。村长起身让座,泰利埃太太便和她弟媳、菲南德、拉发爱儿坐到祭坊右侧第一条长椅上。罗萨岁司、两个“水泵”和木匠一行,则占了第二条长椅。

教堂祭坛里跪满了孩子,男孩女孩分排两边,手中举的长蜡烛好似东倒西歪的长矛。

三个男人立在经台前高声诵唱,无限延长响亮的拉丁文的音节,唱到“阿门”的“阿……”时,带着无限重复的拖腔,而伴奏的蛇形铜风管同时也从大喇叭口发出无限延长的单调的音符。一个男孩的见习嗓音不时答唱。一个头戴方形教士帽的神父,也不时从祷告席上站起来,叽里咕噜念叨一阵,又重新坐下。那三位则继续唱经,眼睛盯着摊在雄鹰展翅的木托架上厚厚一本素歌。

继而,全场肃静,所有人一起跪下。主祭神父上场了,只见他白发苍苍,德高望重,身子微微偏向左手端着的圣餐杯。两名身披红袍的助祭在他前面带路,大群脚穿大皮鞋的唱经员紧随其后,分别排列在圣坛的两厢。

一只小铃打破这片肃静,圣祭开始了。主祭在圣体金龛前缓步走来走去,一次次跪拜,用他那苍老而颤巍巍的嗓门诵唱预备经。等他一住口,唱经员就齐声唱起来,蛇形风管也同时奏响。一些男人也跟随诵唱,但声音较低而谦抑,符合一般参加者的身份。

突然,“主啊,矜怜我们”[23]之声冲天而起,是由每人胸膛和心中迸发出来的。古老的拱顶受这突发喊声的震动,甚至落下尘土和虫蛀的木屑。小教堂青石瓦顶受到太阳的暴晒,里边热得赛似蒸笼。难以名状的神秘仪式迫近,孩子们心里紧张,母亲们嗓子眼儿发紧,一个个心情无比激动,焦急不安地等待。

那神父坐了片刻,重又登上祭坛,他没戴帽子,满头覆盖银丝,双手哆嗦着,就要完成那超自然的行为。

他转向信徒,双手伸向他们,高声用拉丁文宣布:“祈祷吧,兄弟们”,又用法语重复一遍。大家都祈祷起来。现在,老神父结结巴巴的,最后喃喃讲些神秘莫测的话;小铃一声连着一声;众信徒跪着呼唤上帝;孩子们都极度惶恐,几乎支持不住了。

罗萨罗司双手捧着脑门儿,这时猛然想起她母亲、她村里的那座小教堂,以及她自己的初领圣体仪式。恍惚间,她又回到那一天,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整个人儿淹没在白色衣裙里。往事历历在目,她不禁哭了,起初轻声哭泣:泪珠缓缓从眼圈里出来。继而,她越回忆往事,心情越激动,脖子涨粗,胸脯一起一伏,终于失声痛哭了。她掏出手绢,又擦眼睛,又捂住嘴和鼻子,以免哭出声来,可是不管用,抽噎的悲声从嗓眼儿里冲出,还有两个令人心碎的深深叹息相呼应。原来,她身边的路易丝和弗洛花二人,同样忆起遥远的往事,控制不住,都悲伤颓倒,也连连哀叹,泪如涌泉。

由于眼泪具有感染力,夫人也很快感到眼圈儿湿了,扭头看看她弟媳,只见同一条凳子上的人全哭了。

神父造出圣体。孩子怀着虔诚的恐惧,一个个匍匐在石板地上,头脑里什么也不想了。教堂里别处,也不时传来哭泣,是女人的声,一位母亲或者姐姐,由于奇异的感应,也柔肠百转,而且看着这些漂亮的女士跪在那里抽泣,哭得浑身抖动,也就跟着心酸落泪,把方格印花布手绢浸湿了,同时左手按住怦怦狂跳的心口。

星星之火能点燃一大片成熟的庄稼,同样,罗萨罗司及其同伴的眼泪,一时间也引出所有人的泪水。男女老少,包括穿新罩衫的小伙子,大家都跟着哭起来。在他们头顶仿佛盘旋着一种超人的东西,一颗弥漫空间的灵魂,一个无形的万能者的神奇气息。

祭坛上啪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是那个修女敲了一下经书,发出领圣体的信号。孩子们怀着神圣的激情,哆哆嗦嗦走近圣餐台。

他们排成一长列跪下。年迈的本堂神父拿着镀金的银圣杯,从他们面前经过,挨个给他们用两根手指捏住的圣体饼,即基督的圣身,人世的救赎。孩子们闭上眼睛,痉挛地张开嘴,脸色苍白,一副副神经质的失态表情。接着他们下颏儿的那条长长的台布,就像流水一样瑟瑟发抖。

猛然间,一种汹汹的骚乱传遍整个教堂,那是人群进入狂热状态时的喧嚣,是忍住呼号的呜咽所汇成的暴风雨,犹如横扫森林、吹弯大树的阵阵狂风。神父被激动的情绪定在那里,手上拿着圣体饼一动不动,他喃喃自语:“这是上帝,是上帝来到我们中间,显示他的存在,他应我祈祷之声,降临到他这些跪着的信徒身上。”在敬仰上帝的冲动中,他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语,便结结巴巴而又慌慌张张地祈祷,但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祷告。

他怀着异乎寻常的信念,分发完圣体饼,因过度亢奋而双腿发软,他自己喝过主的宝血之后,便完全投入感恩的祷告中。

他身后的信徒们逐渐平静下来。那些佩戴白祭披而显得庄重的唱经员,又开始唱经,但音调不够准确,略带点哭声,连蛇形风管听着也有点沙哑,仿佛这件乐器同样哭过似的。

这时,神父举起双手,要大家肃静,他从领了圣体而沉浸在幸福的两排孩子中间走过,一直到圣坛的栅栏旁边。

在一片挪动椅子的声响中,大家重新坐下,又纷纷用劲擤鼻子,他们一看见本堂神父,就都肃静了。本堂神父开始讲话,声调极低,有点含混不清,也有几分犹豫:“亲爱的兄弟们、亲爱的姊妹们、我的孩子们,我由衷地感谢你们,是你们给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我感到上帝应我的呼唤,降临到我们身上。他来到了,就在这里,充满你们的灵魂,使你们的眼睛漾出泪水。我是本教区年纪最大的教士,而今天,我也成了本教区最幸福的教士。我们中间出现了奇迹。这是个真正的、伟大的、崇高的奇迹。当耶稣——基督头一次进入这些孩子的体内时,圣灵,那天国之鸟,那天主的气息,也降临到你们头上,抓住你们,控制你们,使你们躬身俯首,如同风中的芦苇。”

接着,他转向细木匠的客人坐的两条长椅,声音比较清亮一些,说道:“特别要感谢你们,亲爱的姊妹们,你们远道而来,怀着显而易见的信仰、极为强烈的虔诚,光临我们中间,成为我们所有人有益的榜样。你们感化了本堂的教民,你们的激情温暖了他们的心。没有你们在场,也许今天就不会具有这种真正神圣的性质,不会成为伟大的日子。只要有一只优秀的羔羊,往往就能促使天主降临到羊群。”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下,又补充说:“我祝愿你们得到圣宠,定能如愿以偿。”说罢,他又拾阶走上祭坛,要结束这场仪式。

这会儿,大家都急着要走。孩子们长时间神经紧张,也已厌倦,开始动起来。而且,他们也都饿了,家长没等听最后的福音,都渐渐离去,回家准备好午餐。

教堂门口闹哄哄的,十分拥挤,一片喧哗,有很重的诺曼底口音。信徒们组成两道人墙,一见孩子们出来,每家人都朝自己的孩子扑去。

孔唐丝一下子就被家里这帮女人抓住,围起来亲吻。尤其是罗萨罗司搂住她亲不够,最后还拉着她一只手,泰利埃太太抓住她另一只手;拉发爱儿和菲南德拉起她的细布长裙,免得拖在尘土里;路易丝和弗洛花同黎尉太太一起殿后。小姑娘由这支仪仗队护送回家,一路上她沉思默想,坚信她体内负载的上帝。

宴席摆在木工棚里,并排架起几张长木板当餐桌。

临街的门敞开,让村里的欢乐气氛涌进来。家家户户都摆上酒宴,从每个窗口望进去,都能看见一桌桌节日打扮的人,每所房子都传出宴饮的欢声笑语。这些乡下人都脱掉外衣,喝着斟满杯的纯汁苹果酒。在每一群宴饮的人中间,能看见两个孩子,这儿是两个男孩,那儿是两个女孩,两家合起来在一家欢庆。

中午烈日炎炎,偶尔有一匹老马拉着安有坐凳的大车,一蹿一跳小跑着从村里经过,穿着罩衫的车老板朝桌上的美味佳肴投来眼馋的目光。

木匠家中的欢乐,还有几分保留,还有上午激动的余波。唯独黎尉一人尽欢尽兴,畅怀喝酒。泰利埃太太总是看表,她不想接连停业两天,她们要赶3点55分的火车,傍晚就能抵达费冈。

木匠竭尽全力转移注意力,要把客人留到次日。然而,夫人绝不走神,生意上的事她从不当儿戏。

一喝完咖啡,她就吩咐姑娘们快些准备,接着转身对兄弟说:“你也马上去套车。”她本人也去做好行前的准备。

她下楼来的时候,弟媳正等着她,要跟她谈谈小丫头的事。这是一次长谈,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这个乡下女人假装亲热,巧妙地往外套话,而泰利埃太太却不作任何许诺,她把孩子抱在膝头,只是泛泛地答应,说是会照看小姑娘的,来日方长,以后还会见面。

然而,马车还未套好,几个姑娘也不下楼来,还听见楼上传来高声欢笑、推搡打闹、喊叫和鼓掌的喧哗。于是,木匠妻子去马厩瞧瞧车是否备好,夫人最终也决定上楼去催催。

黎尉醉醺醺的,半裸露身子,企图强暴罗萨罗司而未得逞,罗萨罗司则笑得直不起腰来。两个“水泵”参加了上午的宗教仪式,看到这样胡闹很反感,便拉住木匠,想让他平静下来。可是,拉发爱儿和菲南德却在一旁煽动,她们捧着两肋,笑得前仰后合,每当醉汉扑个空,她们就一阵尖叫。这汉子恼羞成怒,满脸涨红,已经敞胸露怀,狠命挣脱紧紧抓住他的两个女子,使出全身力气去扯罗萨罗司的裙子,同时嘴里还咕哝道:“骚货,你还不干吗?”正巧这时,夫人进来,她十分气愤,扑上去抓住兄弟的肩膀,将他扔出去,劲头极猛,差点儿把他扔到屋外的墙上。

过了片刻,院子里传来他用水哗哗浇头的声响。他赶着马车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又像头一天那样,她们乘车上路了,那匹小白马跑跑颠颠,步伐轻快。

宴席上抑制的欢乐情绪,在烈日下又爆发出来。现在,姑娘们觉得马车颠簸很有意思,甚至还推旁边的椅子,再加上黎尉调情不成给她们增添的快意,她们动不动就咯咯大笑。

阳光普照田野,金灿灿晃花眼睛。车轮扬起两股灰尘,在马车后面的大路上久久飞旋。

菲南德喜欢音乐,忽然恳求罗萨罗司唱支曲子。罗萨罗司扯开嗓门唱起《默东的胖神父》,但是马上被夫人制止了,说今天这日子唱这支歌不合适。夫人还说:“还是给我们唱点贝朗瑞的歌谣吧。”罗萨罗司迟疑了片刻,终于选定,用她那嘶哑的声音开始唱《老祖母》:

一天晚上祖母庆大寿,

喝了两口纯汁葡萄酒,

就摇头晃脑对我们说,

从前情人我有一大车!

那时胳臂胖乎乎,

双腿标致多悦目,

现在想来多恋旧,

白白过了好时候!

夫人领头和姑娘们合唱:

那时胳臂胖乎乎,

双腿标致多悦目,

现在想来多恋旧,

白白过了好时候!

“嘿,真美妙!”黎尉说道,他的情绪被这歌曲的节奏点燃了。罗萨罗司紧接着唱道:

怎么奶奶从前不老实?

的确不老实!我十五岁,

不用教就懂得怎么美,

夜晚总好琢磨不愿睡。

所有人扯着嗓子高唱副歌。黎尉脚踏车辕,用缰绳在马背上打拍子。而小白马似乎受了这欢快节奏的激励,也奔跑起来,犹如一阵旋风,将这些女士掀倒,在车里摞成一堆。

她们爬起来,发疯一般大笑。在烈日炎炎的天空下,她们声嘶力竭继续唱歌,伴随着小马的狂奔,穿越田野,从熟了的庄稼中间经过。现在每重复唱一次副歌,小白马就脱缰似的飞跑一百米,给车上的人带来巨大的欢乐。

不时有碎石工人站起来,隔着铁丝网面罩望望这辆载着欢叫的人、在尘土飞扬中疾驶的马车。

在车站广场下车时,细木匠颇为感动:“真可惜你们走了,要不然,在一起多么开心。”

夫人极有分寸地回答:“任何事物都有一定的时间,人不能总玩乐。”

这时,黎尉灵机一动,说道:“那好,下个月,我到费冈去看你们。”他一副狡狯的神态,用发亮的淫荡目光看着罗萨罗司。

“好啦,”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要规矩一点儿,你想去就去吧,不过,去了可不准胡闹。”

黎尉没有回答,这时火车鸣笛了,他就急忙同大家拥抱吻别,轮到罗萨罗司时,他拼命追逐她的嘴唇,而罗萨罗司则闭着嘴笑,一次次迅速地扭头,及时躲闪。他搂着姑娘,但手中的长鞭碍事,总是达不到目的,他一用劲,长鞭就在姑娘的背后使劲儿摇晃。

“去鲁昂的旅客请上车!”列车员喊道。于是她们上了火车。

随着细长的哨声,火车头发出强劲的汽笛声,同时呼地喷出第一股蒸汽,车轮也开始缓慢地、明显吃力地转动了。

黎尉离开站台,跑到栅栏那里,想再看一眼罗萨罗司。满载这种人体商品的车厢从他面前经过,他就开始啪啪甩响鞭子,同时一边蹿跳,一边全力唱道:

那时胳臂胖乎乎,

双腿标致多悦目,

现在想来多恋旧,

白白过了好时候!

他目送一块挥动的白手绢渐渐远逝。

途中她们一直睡觉,睡得很香,就像心安理得的人那样。经过休息,回到家中精神饱满,可以招呼晚上的生意了。夫人忍不住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在家待腻了。”

她们匆忙吃了晚饭,换上作战的服装,便静候老主顾登门了。那盏小灯点亮了,如同在圣母像前的那盏小灯,向过往行人表明,羊群已经回到圈里。

转瞬间,消息便不胫而走,不知道是怎样传开,又是由谁扩散的。银行家的公子菲力浦先生,还特意有一封快信通知囚在家中的图尔沃先生。

咸鱼腌制场主每逢星期天,恰恰要请好几位表兄弟吃饭,正喝咖啡的时候,一个男子手拿一封信求见。图尔沃先生一阵激动,拆开信封一看,脸色刷地白了。信上只用铅笔草书这些字:“装载的鳕鱼已找回来;货船抵港;对您是好买卖。速来。”

图尔沃先生在兜里摸了一阵,赏给送信人二十生丁。接着,他的脸一下红到耳根,说道:“我得出去一趟。”他把那封神秘的短信递给他妻子,又打了铃,等女仆一来,就吩咐道:“我的外衣,快,快,还有帽子。”他一到街上就跑起来,边跑边吹一支曲子,真是心急火燎,只觉得路长了一倍。

泰利埃妓馆一派喜气洋洋。在楼下,港口来的那些人吵吵嚷嚷,喧闹声震耳欲聋。路易丝和弗洛花简直不知应酬谁好了,陪这个喝酒,又陪那个喝酒,越发显得无愧于两个“水泵”的绰号。周围的顾客都同时喊叫,她们已经应接不暇,看来这一晚上消停不了。

刚9点钟,二楼小圈子人就到齐了。商务法庭法官瓦斯是夫人的老主顾,柏拉图式的求爱者,他陪夫人在角落里小声交谈,两人都喜眉笑脸,似乎就要达到某种默契。前镇长普兰先生让罗萨罗司骑在自己腿上,两人脸对着脸,姑娘的小手抚摩着这老头儿的花白颊髯,从撩起的黄绸裙子里露出一截光着的大腿、横断他那黑色呢裤,红袜子上扎的蓝袜带,还是旅行推销员送的那副。

高大的菲南德躺在长沙发上,两只脚搭在税务官潘佩斯先生的肚子上,上半身则靠着年轻的菲力浦先生的西服背心,左手夹着香烟,右手搂着他的脖子。

拉发爱儿仿佛在跟保险代理人杜皮伊先生谈生意,她用这句话结束交谈:“好吧,亲爱的,今天晚上,我愿意干。”说罢,她独自跳起华尔兹舞,一阵风似的在沙龙里旋转一圈,嘴里嚷道:“今天晚上,要怎么样都行。”

沙龙的门猛然打开,图尔沃先生来啦。大家都欢呼起来:“图尔沃万岁!”拉发爱儿还一直旋转飞舞,正好倒在他的胸口上。他一把搂住,什么话也不说,将姑娘轻轻托起,像托根羽毛似的穿过沙龙,走向里侧的一扇门,在一片掌声中,带着活包袱消失在通往卧房的楼道里。

罗萨罗司在撩拨前镇长,一下接着一下吻他,同时双手扯着他的髯须,使他的脑袋动弹不得。既有先例,她就乘机说:“走吧,学他的样子。”于是,老头儿站起身,整理一下西服背心,跟着姑娘走了,边走边摸在他口袋里沉睡的钱币。

只有菲南德和夫人陪着四位男客。菲力浦先生高声说道:“喝香槟,我请客!泰利埃夫人,叫人拿三瓶来。”菲南德立刻搂住他,凑近他耳朵说:“唉,让我们跳跳舞,你弹琴好吗?”菲力浦先生站起来,走到在角落沉睡的羽管键古琴前,弹了一支华尔兹舞曲,从这百年老琴的叽里咕噜的腹中,掏出一支嘶哑的、悲苦哀怨的华尔兹舞曲。高个儿姑娘搂着税务官的脖子,夫人则由着瓦斯先生搂抱,这两对边旋转边接吻。瓦斯先生从前在社交场合跳舞,舞姿十分优美,夫人望着他,那被迷住的目光似乎回答“好吧”。这无声的允诺更慎重,更甜美,胜过一句话!

弗雷德里克送来香槟。头一瓶的瓶塞砰的一声飞出去,菲力浦先生又弹奏一支四组舞曲的序曲。

两对舞伴装模作样,仿照上流社会的方式,男士鞠躬,女士行屈膝礼,文质彬彬而又风度翩翩地迈动舞步。

跳了一阵舞,大家开始喝酒。这工夫,图尔沃先生回来了,他满面春风,一副浑身舒畅、心满意足的神气。他朗声说道:“不知道拉发爱儿怎么了,今天晚上,她真是尽如人意。”随后,他接了递过来的一杯酒,一口干掉,还喃喃自语:“见鬼,可真摆阔气!”

菲力浦先生当即又弹一支轻快的波尔卡舞曲。图尔沃先生同犹太美女翩翩起舞,抱起她旋转而不让她双脚沾地。潘佩斯和瓦斯两位先生又兴致大发,也跟着跳起来。时而有一对舞伴跳到壁炉旁,便停下来,一口气干掉一杯起泡的酒。这场舞看来要永世跳下去,突然罗萨罗司将门推开一条大缝,手里端着一支烛台进来。她只穿着内衣,趿拉着拖鞋,头发乱蓬蓬的,满脸通红,一副冲动的样子,嚷道:“我要跳舞!”拉发爱儿问道:“你那个老头儿呢?”罗萨罗司咯咯大笑:“他吗?他睡了,倒头就睡着了。”她抓住在沙发上闲坐的杜皮伊先生,波尔卡舞曲又重新弹奏。

几瓶酒喝空了。“我请大家喝一瓶。”图尔沃先生说了一声。“我也请一瓶。”瓦斯先生附和道。“我也一样。”杜皮伊一句煞尾。于是,大家热烈鼓掌。

一场真正的舞会,就这样组织起来。甚至路易丝和弗洛花也一次次溜上楼来,赶紧跳一圈华尔兹舞,而楼下的顾客却等得不耐烦,她们恋恋不舍,只好又跑回咖啡馆。

到了午夜,大家还在跳舞。有时一个姑娘溜走了,大家要跳四组舞找她时,才突然发现男人堆里也少了一个。

“你们这是去哪儿啦?”正巧潘佩斯先生和菲南德回来,菲力浦先生就打趣地问道。“去看普兰先生的睡态了。”税务官答道。这句话收到极大的效果。所有男人都轮流带上一个姑娘,上楼去看普兰先生睡觉。这天夜晚,一个个姑娘随和得令人难以置信。夫人也只装没看见,她和瓦斯先生在角落里长时间密谈,仿佛一件事情已经谈妥,只在最后敲定一些细节。

到了1点钟,两位有家室的人,图尔沃先生和潘佩斯先生,终于要告辞了,他们想结结账。只算了他们的香槟酒钱,而且一瓶计价六法郎,不是通常的十法郎。他们奇怪何以这样慷慨,夫人喜气洋洋地答道:“难得这么痛快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