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岭南文化名家·红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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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红线女传略

谭志湘

红线女,一个响彻大江南北的名字,一个在香港、澳门家喻户晓的名字,一个在东南亚、美国颇具影响力的名字。

她生于南国,长于南国,她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南国的戏曲剧种——粤剧,一个被世界承认的人类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粤剧。她创造了粤剧红腔红派……她是观众和专家公认的艺术大师、表演大家,开粤剧一代之新风。在我国的大江南北、香港澳门,东南亚、美洲,乃至英国、比利时都有她的观众,她是具有世界影响的表演艺术家。让我们走近红线女、红腔、红派……

童年:生活的滋味

1925年12月25日,一个女孩出生在广州西关,她的祖籍是广东开平。父亲为她取名邝健廉,家人和亲朋好友都亲昵地称她“阿廉”。

阿廉的父亲邝奕渔,年轻时曾漂洋过海,在澳洲的悉尼做过洗衣工人,薄有积蓄,回国后又承继祖业,经营药店和酒店生意,生活也还算富足。

阿廉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多岁。她有四个哥哥,七个姐姐,父亲有一妻二妾。那个时代的男人,有钱又能干的,娶妾侍是光彩的事,也是很平常的事。阿廉出生时,邝家的鼎盛时期已过去,时局不太平,加之人口多,日子已是一年不如一年。她是庶出,家庭地位可想而知。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阿廉随父亲逃到澳门,生活没了着落。小阿廉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的叹息声,有时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打人骂人也时有发生,小小的阿廉也吃过父亲的“菱角”,那就是父亲把手指捏起来,往她的小脑袋瓜上敲,虽说下手不重,可还是很痛的。

为生活所迫,十岁的阿廉不得不挑起生活的担子。那双稚嫩的小手,为爆竹厂打过爆竹孔,为糕饼铺敲过瓜子仁,也干过撕棉纱的营生。那时汽车司机会用棉纱擦油污的手,于是把棉织物的边角料撕扯成棉纱,就成了穷人家孩子赚钱的活儿,扯一斤棉纱可以赚五分钱,小孩们一两天也不一定能扯出一斤纱来。阿廉成为“红线女”后,在舞台上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手,那古典美人的兰花玉指,那般柔美纤细,仿佛十指不沾阳春水一般,可谁知道她的童年竟干着种种粗重的活儿。

她还干过编制草垫子的活儿。草绳在小姑娘的手上跳动,那双小手是那般的灵巧,抽、穿、结、缠、绕……十指飞舞,她终日坐在那里,连头也不抬一下,不停地编,编,编……就是为了多挣几分钱,贴补家用。生活,磨练了小小的阿廉,也磨练了她的意志,造就了她一双巧手。这最初的磨练,让她一生受用,学戏再苦,再累,她都不怕。

澳门的水大多是咸的,有钱人家喝的是山泉水,那是淡水,于是就产生了卖淡水这一行业。阿廉生性活泼,喜动不喜静,父亲常常唤她“马骝仔”,这是广东话,译成普通话就是像猴子一般灵巧顽皮的小孩子。寻找淡水,挑回家,再卖给有钱人,这是“马骝仔”最喜欢干的活儿。她和表姐、表哥、表弟一起寻找那种快要枯竭的水井,用绳子把身体绑牢,沿井壁慢慢下到井底,若是发现一层浅浅的水,那就大喜过望了。阿廉会用装牛奶的小铁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把水舀到小铁桶中。就这么一小桶一小桶地吊到井上,装满一大桶后,阿廉才拉着绳子,脚蹬着井壁爬上来。有时他们也到妈阁庙、西环一带去舀水坑,有时就去接山泉水。

接山泉水也是一件很磨性子的活儿。滴滴答答的山泉水要好半天才能装满一小杯,她和表姐就双手捧杯,一滴一滴地接,这真是又累又闷又烦的活儿。一担水可卖半角钱,能换十几个铜板。还处于孩提时代的阿廉就明白,每个铜板都来之不易,只有流汗干活儿才能得到。这让她懂得珍惜,不乱花一分钱,长大后,阿廉学习,排戏,她舍得花钱,但生活中绝不乱花一分钱,不讲排场,拒绝奢华,厌恶摆阔气。

艰难的岁月,温饱尚且难顾,偏偏这时候阿廉又得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有时发烧甚至胡言乱语,神志不清。阿廉只记得,每日中午必定发冷,浑身颤抖,冷得要命。这冷,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去了,时间准得出奇。看着小女孩受折磨,没钱看病,没钱买药,怎么办?不知是谁教了母亲一个办法,病来了,母亲就拖着女儿兜圈子走。他们住的是个半岛,母女俩就沿着海边走,从西环走到东环……小女儿发着高烧,浑身打颤,足下无力,真是难煞人也。那滋味让阿廉终生难以忘怀。

发高烧在海边兜圈子的办法实在是不行,病急乱投医,母亲又想出一个怪招。母亲知道女儿最爱看大老倌做戏,那时的澳门经常有省港剧团来演出,文戏、武戏、生角戏、旦角戏都是极好的,母亲想女儿既然喜欢看戏,也许看着戏就能忘了生病……于是小姑娘跟随母亲高高兴兴去看戏了。舞台上大戏就要开演,“发报鼓”敲响的时刻,小姑娘却开始发冷,而且越冷越剧,冷得无法忍耐,她像发狂一般,从楼上往楼下跑,跑啊跑,没命地跑……最后昏厥过去。

病痛折磨得小姑娘骨瘦如柴,危在旦夕,母亲又听说狗肉能治这种冷热病,于是四处打听,哪处店铺有狗肉,只要有一线希望,跑多远的路她都会去,和人家说好话,讨得一点狗肉汁回来,给小姑娘吃。

不知是狗肉汁灵验,还是小阿廉命大,她真的闯过了这道难关,活了下来。多少年以后,红线女知道有一种叫做“金鸡纳霜”的药,中国人称之“奎宁”,一吃就好,只不过当时要从东南亚进口,贵得让人咋舌。钱啊钱,当时若是有你,小小的阿廉何需遭那样的罪?吃那样的苦?没有钱真是难呀!

阿廉的二哥年岁大她许多,虽是大太太所生,但他在国外留过学,很有些民主思想,对小妈和阿廉,他非但不歧视,还颇有些好感。二哥有一架留声机,能放好听的歌,还能放粤剧,小小的阿廉感觉好生新奇,好生神秘呀,一个盒子,再加一个喇叭,怎么就能唱歌?她围着那盒子打转转,想看看里边是不是有个人。二哥敲着她的小脑袋瓜说:“看什么呀?那里边能有人吗?这叫‘留声机’,先灌制好唱片,这是唱片发出来的声音。”小姑娘细看,果然有个黑色的、似盘子非盘子的东西在转动,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此,她常在二哥身边听歌,听粤剧。也许这就是最初的音乐种子。

因为生意往来,常有客人来访,有时双方谈得高兴,父亲就会叫出阿廉,当众献唱一段。一次,阿廉在和小朋友一起玩耍时,又被父亲叫去为客人献唱一曲《一代艺人》。曲终声停,博得众人拍手喝彩。女儿出彩的表演让父亲觉得脸上增光,一时心中高兴,父亲便从兜里掏出一枚银毫子奖赏给女儿,一脸慈祥地摸着女儿的头,“骂”了句:“真是一个马骝仔!”

阿廉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捏着那枚印有孙中山头像的银毫子,扭头跑到母亲那里把银毫子交到母亲的手上,母亲绽开娇俏的嘴巴开心地笑了,她把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口中喃喃说着:“马骝仔,马骝仔,娘的马骝仔……”这个唱曲得赏的小故事,从一个侧面说明红线女小时便在唱戏上有一定的天分。

童年,有生活的艰辛,也有难忘的甜蜜。红线女的童年就与戏结缘,连生病都和看戏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