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小燕红”
从澳门到香港,路程不远,但对于红线女来说,可是第一次离开妈妈,离开兄弟姐妹,离开老家,真正意义上地离开了家!行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只有七八件衣服而已,冬天穿的长棉袍早已遮不住膝盖,又窄又瘦,但能挡挡寒气。
拮据、寒酸、窘迫终无大碍,最让红线女恼火的是那一身让人讨嫌的疥癣。她也是被传染上的。那次奉父亲之命,与六哥回乡下,参加阿嫂嫁女的庆典,在船上,她的邻座就是一个手足都生满疥癣的男客,脏兮兮的,让人厌烦。她不幸被传染了,于是戏班里的小女孩儿都不愿意搭理她,怕染上疥癣。
皮肤病治不好,没办法学戏。舅舅靓少佳从美国回来时,带来一些消毒用的来苏水。舅母何芙莲用水稀释后,往红线女身上刷。这种癣很容易结痂,但不会好,一面结痂,一面流脓流水。舅母的刷子一刷,痂掉下来了,露出红红的嫩肉,血不断地往外涌。来苏水与血肉相遇,钻心钻肺的痛,痛得让人想死。小姑娘忍不住,她跳,她在天井中乱跑,但就是不哭不喊不流泪……红线女又一次经受了非人的折磨!钱,钱,钱,又是钱!若是有钱,可以上医院,可以找医生,可以敷药,慢慢调理,慢慢治愈。她又一次尝到了没钱的苦头。
学戏演戏的生涯开始了。红线女参加的第一个剧团就是舅父舅母挑班的“胜寿年”粤剧团,她的第一个艺名叫——小燕红,这是舅父舅母起的。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海报上是排在最后一位。没有这最后一名的“小燕红”,就没有红腔、红派、红线女。小燕红参演的第一出戏叫《六国大封相》,她登上的第一个舞台就是澳门清平戏院的舞台,也就是那年阿廉患疟疾,母亲为治病带她去看戏,她突然浑身发冷,跑出剧场,遗憾没能看成大老倌演出的那个舞台。想不到一年后,她自己竟登上了这个舞台,与舅父舅母这样的大老倌同台演出。红线女扮演的第一个角色是手提宫灯的宫女,没有一句唱词和对白。这就是她的第一次粉墨登场。她真的是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她不知道什么叫化妆、涂底色、定妆、点唇、画眉、勒头、贴片子……这些对她来讲都是第一次,她看着身边的师傅和搭档,学着她们的样子往脸上涂抹,老师和小伙伴也会不时过来指点一下。让她没想到的是,临上场前,竟然头痛难忍,“哇哇”大吐……场上锣鼓响起来了,不上也得上。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小燕红居然能按照要求,像模像样地演下来了。她先走到台口,亮相,转身,再向台里走去,不慌不乱。没经过排练,只是上台前说一说,又加上身体不适,竟然能演成这样,丑小鸭注定是要吃这碗戏饭了。
引红线女进门学戏的是她的舅母何芙莲。按辈分红线女应唤她“细妗母”,何芙莲年纪轻,“胜寿年”戏班的人都唤她“莲姐”,她不喜欢红线女叫她“师傅”,更不喜欢喊她“妗母”,她要红线女和大家一样,也称她“莲姐”。从此,小燕红就在莲姐的教导下开始了学戏演戏的生涯。
练功,演戏,伺候师傅,操持戏班众位师兄师姐的吃喝,小燕红就像个大丫头,洗衣、煮饭、煲汤、做夜宵……什么活儿都干。晚上演戏,台上若是出错,被训斥是正常的事,挨打也是有的,不过不很多。一次,在广州湾(今湛江)演出《佳偶兵戎》,小燕红进步很快,她已经不仅仅是跑龙套,演丫鬟梅香,跑女兵什么的,她开始演有名有姓的配角了。这次她演皇后,与皇帝有一段戏,剧情是皇帝、皇后历尽磨难后得以重逢。小燕红在台上唱了许许多多,哭诉离别之苦,思念之情,谋划如何除奸佞,如何复国等等,唱得很辛苦。回到后台,经过师傅莲姐的厢位,师傅站了起来,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什么也没说。小姑娘吓傻了,师傅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戏还在演,没有人劝她,安慰她。该她上场了,抹一把眼泪,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照样往下演。
多少日子过去了,没人告诉她哪里错了,为什么错了?小燕红也不敢去问师傅,她问过师姐,得到的回答是:“自己想去。”旧时的戏班这种事很平常。没人指点讲解,小姑娘只能自己动脑子,她反反复复回想那天的演出,终于想明白了。那天演出的《佳偶兵戎》是一出“提纲戏”,也叫“幕表戏”,没有固定的台词,只有场次和故事梗概,演出时,靠演员临时编词,即兴发挥,需要唱时,出个手指头,向“棚面”(也就是乐队)示意。那天,和小燕红唱对手戏的是老前辈欧阳俭,他饰演皇帝。当小燕红唱了一段又一段,总不把唱递过来,皇帝急了,他用袖子挡住观众的视线,低声对皇后说:“收啦,该收啦!”小燕红就是不知该如何收住,仍继续往下唱。欧阳俭没办法,只得硬打断皇后,自己唱了起来。观众也看出了破绽,他们觉得好玩又好笑,台下乱哄哄的,有的说,有的笑,有的大声喊叫……小燕红想明白了,是自己粗心大意,怎么收腔,怎么把唱递给对方,她都还没弄清楚,就上台演出,怎能不出乱子?
小燕红明白了,演戏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台下有那么多观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出一点错都难逃众人的眼睛,更难逃众人之口,演得好与差,观众自有评说。她找乐队请教该如何收腔?他们笑了起来,知道小姑娘在台上闹了笑话,吃了亏……笑过之后,他们给她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渐渐发现,向老前辈请教,老先生很耐心,很愿意教她,向乐队的师傅们请教,他们嘻嘻哈哈,热热闹闹,似不那么认真,但总能学到东西。
在台上出了错,从此,小燕红对“幕表戏”有些怕。后来,老先生告诉她,要演好幕表戏,必须充实自己,肚子里有词,那样台上才不慌。于是,她买了一本《古诗源》,有空就读诗背诗。在大老倌的眼中,她不过是个“豆丁女”。但十三岁的小燕红已经开始慢慢学着用脑子想戏,用心思演戏。
一次,演出《粉碎姑苏台》,让小燕红很是兴奋,原因是参加这次演出的都是一些大老倌,小燕红的戏份不多,只是在吴王饮宴一场演一名歌姬,有六歌姬舞蹈,她仅仅是六歌姬之一。小燕红只想怎么演得出色。演出前,小燕红和几位阿姐排练了两次,无非是把戏曲传统舞蹈动作“穿三角”“织壁”等走一走。在这段歌舞之中,小燕红要唱一支曲子,是根据《凤凰台》曲牌填写的新词。小燕红把词背得滚瓜烂熟,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化妆时她还在哼曲子,反复琢磨。与大老倌同台,让小燕红既兴奋又紧张,没想到的是一出场,她反而变得从容镇静起来,动作位置记得清清楚楚,不慌不乱,嗓音清亮甜美,干干净净,张弛得体,舒缓大方,引得四座皆惊。走进后台,莲姐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走过舅父靓少佳的身边,小燕红低头而去,有人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来一看,是舅父,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小燕红与舅父的眼神相遇,她看到了平日很少讲话,更是难得一笑的舅父靓少佳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赞许与慈爱。
小燕红觉得,舅舅在他头上轻轻敲的那一下,是对她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