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歌精品鉴赏(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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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前言:趣话雷州歌 [4]

一、在生活中普及

雷州自古是歌海,唱尽人民喜怒哀。

三岁孩童都会唱,一开喉门歌就来。

听——

牧童谣

养牛侬子真快活,也得骑牛得唱歌。

只要番蓑和顶笠,日也不晒雨不寒。[5]

乞丐狂

一罐能煲百家米,一餐能尝百家味。

一日能会百家客,一世能眠百庙宇。

孤寡叹

日跟妃寒相徒叹,[6]夜与妃寒盖被单。[7]

妃寒若得侬父在,无至安名作妃寒。

怨妇吟

夜睡不去翻起坐,耳尾听闻鸟叫更。

鸟是逢春割喉颈,嫜是苦情起坐夜。[8]

雷州,清代以前称雷州府,下辖海康、遂溪、徐闻三县,合称“三雷”,包括今天的雷州、遂溪、徐闻,湛江麻章、赤坎、霞山等地。雷州地处祖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上,三面环海,碧水青山,四季如春,花果飘香。老天爷特别厚爱,赐予这里一种特殊语言——雷州话。语汇相当丰富,表情达意非常准确。用雷州话唱出的雷州歌,爽口利落,意味无穷。

《牧童谣》,外地人看似押韵不整,雷语一唱,贴切自然。童真的乐天,放牛的意趣,酣畅淋漓。《孤寡叹》,四个“寒”字连用,是线索,也是主题。“妃寒”是土语,雷州孤寒儿女多称妃寒。妃寒自小丧父,饥寒交迫,日常母子对叹,夜间被单御寒。妃寒若得其父在,何至如此孤寒?末句的“安名作妃寒”,意味深长,催人泪下。据传此歌正是寡妇所作。《怨妇吟》似四句都不押韵,且“割喉颈”费解,然则妙在此也。“割喉颈”为雷州人形容嗔骂吵闹的专用语,意指像喉颈被割时的声嘶力竭乱喊乱叫。此语一用,岂不更见怨妇之怨?

雷州人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话唱心中的歌,唱者动情入景,听者入情会意。自娱娱人,自赏他赏,妙不可言,乐不可言,妙在自己的话,乐在心中的歌——独特的审美。

农民扛着犁去种番薯,面对旷野引吭高歌:

人种番薯种闹闹,[9]咱也担犁犁几沟。

三八四月米谷贵,也得几个塞肠头。

织簟女子边织边唱:

织簟人仔真磨难,髻蓬发乱烂裤裆。[10]

织到半夜未得睡,灵鸡一啼又起忙。

泥水匠在人家宅上伤神:

地上最衰做泥水,[11]受尽日晒与风吹。

廿九夜昏人放炮,[12]咱还在人宅上蹲。

木工自讽自嘲:

前世作孽做木匠,[13]裤磨成裙手生胝。[14]

凿个孔窿又塞回,做死都不能发财。

教书先生自怨自艾:

教书先生吃田蟹,木匠造犁吃阉鸡。[15]

若知教书偌下贱,早那两年学造犁。

阴雨蒙蒙,失志士人不堪世事荒唐、颠三倒四,满腹牢骚:

雨仔落落雨仔飏,老鼠衔猫跳过窗。[16]

黄牛捉虎叫哞哞,鸡抓鹰婆半天翔。[17]

更深人静,欠债人长夜难眠,唉声叹气:

睡不得去目睁睁,钱多债长闷在心。

东挪西借还不了,想怎跟人讲人情。

妻嫌夫“小”,春心难禁,如诉如泣:

罐子煲糒屈坏米,小夫原来屈坏妻。

正似高田缺雨水,等得雨来春又迟。

村头巷尾,家里家外,无处无歌声。

颂神灵:

也保六畜猪鸡狗,鬼也不摸贼不偷。

日出荒山饲草水,夜归本埘壮皮毛。[18]

讽风水:

我村来龙风水好,出几十人抬黑轿。[19]

出几十个单身汉,出几十个守寡婆。

骂家婆:

家婆可畏过虎乸,下巷妃跑到上巷。[20]

手指拗拗脚顿顿,口斗骂人髻跳跳。

教侬子:

公仔壳,去挨工,子去书房坐书窗。

侬呀,

放眼利利看书册,个字还赢九丘田。

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遂溪县庐山村(现划归麻章区)洪泮洙赴考落第,东村有人科场报捷,他西村却无人考中,母亲就唱歌激发他苦学:

一丛荔枝花齐生,东边果红西边青。[21]

同受风吹和日照,为乜青红分不平。[22]

后来洪泮洙高中进士,辞官还乡时又唱:

辞官不做回家乡,牵孙玩童巷过巷。[23]

书债未完交给子,酒不满埕问老婆。[24]

清乾嘉年间,雷州名人陈观楼,少时因村小常被毗邻的禄切村个别人欺负。人欺他村先欺父老,他祖父是村中贤老,受欺最重,常常叹息:

岭上种树欠风债,海里石头浪冤家。

唉……

再无下文,每每如此。祖父为何只唱两句歌?稍大,知道祖父叹者,自己树高招风,石大浪打,他便立下雄心壮志,续写歌句:

石呀,树呀,

你快生大填海满,你快发高与天齐。

是啊,若石大填海满,树高与天齐,风浪何惧哉。后来他果然高中进士,上京做官。当村人要求报复时,他又劝教:

人家欺咱咱有气,咱又怎能将人欺。

禄切村庄千年在,观楼断难活百年。

雷人唱雷州歌,说来就来,口若悬河,飞流直下,是不是全无约束呢?其实雷州歌的苛刻更甚于古诗七绝。每首四句,每句七字。若内容确实需要,可在句首加二三字为歌垫。但全歌平仄押韵绝不能半点含糊。除一、二、四句尾字绝对押韵外,句内的分节断字和各字的平仄都很讲究。一般是每句四三分顿(不含歌垫)。

情同树影|映深江,鸟弄波涛|鱼穿山。

(阴平或仄) (阳平)(阴平)

日月同光|光景有,鱼鸟交情|难中难。

(仄) (阳平)(阳平)

尽管形式苛刻点,但有固定形式,更加朗朗上口,好听易记,便于流行。雷州歌唱的是身边人、身边事,真情、真景,俯拾自如,信口唱来,如同说话,无刀斧之痕,浑然天成。叙事歌、抒情歌、仪式歌、儿歌等无所不有,自唱对唱,委婉高亢随意挥洒。且双关、比喻、借代、对偶、排比、顶针、回环等各种修辞手法运用精妙。

清代乾嘉年间雷州著名歌手黄清雅,有一次过渡,刚到渡口,先上渡船的一名监生喝令赶快开船,不让他上。那人是用卖番薯的钱买来监生头衔,仗势横行的无赖。黄清雅认出来了,对着渡船放声大唱:

渡呀,

来到渡头无渡过,不载圣贤载冬瓜。

恰似溪中蚂蟥蠕,[25]无肚无肠只番皮。

把那个监生骂得狗血淋头:傻乎乎像大冬瓜,腹空空似蚂蟥皮。

监生受不了,复叫渡船返回,上岸拿着竹纸扇子直打黄清雅。

黄清雅又唱:

扇是竹做用纸裱,[26]倚扇打人理不该。

这扇又不是你做,也是拿钱去买来。

雷州话“势”与“扇”同音。黄清雅一词两意,骂他仗势打人,又揭穿其买官买势的老底。监生灰溜溜地走了。黄清雅再来一首,这回直截了当:

几担番薯捐名监,想起这层肠肚翻。

不知羞耻几钱两,薯捐功名耍排场。

黄清雅见邻居一女子未婚先孕,就对着门前一棵苦瓜,借物喻意,唱歌一首,狠狠批评:

种丛苦瓜叶青青,都未架棚妃早生。

瓜呀,

若知你生偌样快,前那两年就架棚。雷话“架”与“嫁”,“棚”与“彭”同音。这女子的未婚夫姓彭,他特借“架棚”谐“嫁彭”,这女子听了触动不小啊。

他一表亲姐姐,丈夫在世时便招蜂引蝶,丈夫因气病故,后更与村里多人有染。黄清雅闻知,专程上门责备。

坐下后,表姐说:“舅(雷州妇女习惯随子女称弟弟为舅)呀,你会唱歌,唱一首给姐姐听吧。”黄清雅说:“姐夫新逝未久,姐姐心情不好,我怎好唱歌呀?”说着埋头拈摘裤上的草签籽。这种草,常长在路边,草籽成熟后就勾搭在路过的人裤上或畜兽的皮毛上,借以传播。黄清雅的裤上就带了不少。

表姐又说:“就是心闷,才要唱歌呀!”黄清雅反感极了,一边摘草籽,一边故意利用雷州话“姐”字与“籽”字同音,语意双关地唱:

地上最歉是这籽,通世搭人在路边。[27]

谁人过路都要搭,亲亲草头丢分离。[28]

表姐的脸煞地白了。她仍强装镇定,又叫:“舅呀,再唱嘛!”

黄清雅抬头一看,身边桌子上有一口写字的砚台,便唱:

姐夫死下交歇姐,乜都无存存口砚。

交给全村人写数,将暗就磨到鸡啼。

遂溪县有一对青年男女,自小青梅竹马,情深意笃,曾订白头之约。由于女方家长嫌弃男方家贫,亲事告吹。女的远嫁海康县锦盘村,可彼此仍情牵梦绕。后来,男的扮作小货郎,挑着货郎担,到该村沿巷叫卖,执意会会情人。女的闻声从洞房走出,在门口四眼相遇了,喜不自禁啊!可是,今非昔比了。公婆丈夫都在,如之奈何?她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脉脉情谁诉?相对只无言。这时,门楼上的鹦哥鸟正在笼门口踢脚扬毛,男的便就着唱歌一首表示问候:

抬头望见鸟鹦哥,走出笼门企着望。

只脚在外只脚内,[29]嘴尖眼红毛长长。是啊,日盼夜想,形容憔悴,嘴尖眼红了。

男的借故找烟筒抽烟,进入女方家门。女的即给男的递过一把竹烟筒,不知怎的,掉了烟筒斗。女的正待去找,男的即唱:

拿起烟筒斗不见,手妃闲闲口无味。

烟筒竹,

费乜心机才通透,通透又无得几年。烟筒竹是要打通竹节,与烟斗连接起来才能吸烟的,可是关节才打通,未得几年烟斗早丢了。

男的吸了烟再设法求餐。女方家人应允后,女的用肥海蟹招待这位贵客。席间多人,他俩仍无话,只以目传情。近在咫尺,如隔天涯。想当年,你来我往,天真烂漫,感情步步成熟。可如今好景不再了。男子突然面对海蟹吟唱起来:

生妃在海死在山,从小爬行到偌大。

前旬候,如今日,

这边也走那边走,[30]屈脚圆圆落人盘。

“落人盘”又暗指了锦盘村。男的快按捺不住了。女的恐其有失,急忙捧起酒壶给他斟酒,唱:

捧起酒壶屡屡斟,[31]深浅人情官自知。

酒呀,

酒壶酒杯已相近,切莫泪流人面前。[32]

“泪流”的“泪”,雷语也是流,是慢慢地流的意思。男的会意,此时此地,一露真情,便招麻烦。

分别时,他们深知,这一别,将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女的送出大门口,又唱:

砍树捉鸟只这次,[33]莫放声高给人知。

感谢你,

钻向阎王身下过,带着前情向路来。

这对旧情人,在女方公婆丈夫的眼皮底下悄悄幽会,终于钻向阎王身下过去了(避过杀身之祸)。

其实,雷州歌的舞台对唱才更见功夫。

有一次,遂溪县妃四和妃安两名歌手,去徐闻找一个号名“蛤干”的歌手对歌,登台就唱:

遂溪妃四和妃安,直下徐闻捉蛤干。

个妃佩篓个担火,[34]畜生今日哪隐藏。[35]

蛤干,指晒干后的青蛙,意贬此人干瘦如柴。青蛙,雨后之夜常交配,且有叫声,雷州人常乘此时担着火把循声捕捉,放进篓(竹篾制的渔具)里。看他两人,一个担火一个佩篓,晾晒干了的青蛙还能逃掉?出句逼人。然而,“蛤干”人瘦歌健,顺口回敬:

砍树捉鸟是讲梦,塞海戽鱼费坏工。

烈火难烧水底草,利刀难刺镜中人。

要战胜“蛤干”,真是千个不可能,万个不可能啊!

然而雷州歌对唱,常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波诡云谲,险象环生,看似山穷水尽,却又柳暗花明。因而,不管哪里搭台对唱,四邻八乡的人都蜂拥而至,人山人海。

对唱,常是两个人对。一般是由村庄或街道出资请来职业歌手唱歌,算是摆擂。他们常是成团结队的,有好几个人,称“姑娘班”。班内女的叫“歌姑娘”,一手执纸扇,一手执手帕,边舞边唱;男的称“相角”,辅助的意思,只执一纸扇。他们一唱一和,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及,自昏至晨。过去没有扩音机,光靠嗓门夜夜演唱。没有人打擂时,“姑娘班”内一男一女对唱;有人打擂,打擂人要选班内哪一位做对手都可以,男女随便。打擂称“捞台”。“捞台”的人一上台,场面就紧张了。针锋相对,你争我夺,一歌未平一歌又起,岂止七步成吟,简直步步紧逼。舞台对唱时,常是全民参与。谁都可以随意上去“捞台”,一显身手,既是观众,又是演员,故人人关注。

有一次,“姑娘班”到海康县(现雷州市)唐家镇龙来村唱歌,唱到半夜未有人“捞台”。台下人都急了。人们知道,该村有一闻名遐迩的少年歌手,人称“龙来侬”,常“捞台”,今晚哪去了?殊不知,下午他从田里劳动归来,过溪时被溪水冲走了衣服,光着屁股,天黑了才敢回村。听到歌声,未及到家早躲到舞台底下了。本已歌瘾发作,又听人们念叨,便从舞台底下大声唱起:

歌瘾实在是难挨,有件事情你不知。

总因裤被水流去,有裤拿条侬登台。

二、在斗争中发展

雷州歌,是浩如烟海的雷州谚谣杂以外来文化发展而成。先是口头传唱,后出现榜歌、班本歌,到正式歌剧本。从自唱到对唱,再到班团歌唱。从亘古唱来,向遥远唱去。

在雷州,小孩子呱呱坠地,便受雷州歌熏陶。睡在摇篮里,大人一边摇,一边唱:

乖呀乖呀咦呀咦,侬子听歌听入迷。

手拿歌仔嘴里咂,越咂越甜咂不离。

蹒跚学步时,大人拉着小手,一推一拉,唱旧歌谣(即雷州歌前身):

推砻磨,舂米箩糠,喂猪肥呀做嫁妆。

十个笈,八个箱,尼尼姑长嫁东乡。

十八铺路行不到,猪脚生虫粑生疡。

刚下地玩耍,看着庭院鸡狗嬉戏,大人就教:

鸡角仔,鸡角哥,飞去菜园吃菜秧。

飞去南山吃竹籽,飞去海南吃槟榔。

又:

鸡角仔呀飞上篱,无人叫呀自己啼。

不叫唱歌自己唱,你讲出奇不出奇。

再大又教:

我母生我叫妃方,脚板顿土土就崩。

手指指天天就窿,扇风驶船不讨帆。

开始去放牛就教:

牵个牛仔角欹欹,牵去田头塍尾饲。[36]

过路人问几钱买,[37]唱歌博来无讨钱。[38]

古时候,耕牛是农民最大的财富,是他们的命根子。然而他们仍认为歌比牛贵,可以换来耕牛,是无价之宝。

可是,封建统治者对雷歌一直恨得要命,怕得要死,说什么雷州歌鄙俚不文,有碍圣教,有伤风化,因而史不录,志不载,士人著作不谈,明禁暗禁。职业歌手地位特低,男的同乞丐,女的如娼妓。

相传,清嘉庆年间,海康县(今雷州市)北和镇平兰村,有一名叫长姑的姑娘,人称平兰姑娘。她嫁到英灵村不久,村里一少女因故上吊,死后阴魂不散,常在村里显灵,人心惶惶,鸡犬不安。

村中请来道士作法,无效;捐钱请戏班演戏驱鬼,连演十几夜,仍无效。平兰姑娘看着心急,有一晚,她登上戏台,唱了一首雷州歌:

船驶下洋过去了,阳间风尘都勾销。

快去西天成正果,莫再显灵多招摇。

那晚之后,阴魂真的不再显灵,村子平安了。可是,平兰姑娘却遭殃了。夫家说她抛头露面登台唱歌,如同歌班戏流娼妓浪货,有辱门庭,当夜逐出家门。平兰姑娘不愿背着黑锅回娘家,昏天黑地中,摸到了南渡河的麻演渡,望着茫茫河水,闭目一跳。

平兰姑娘走了。可是,几百万雷州人,大有唱歌人在,不光村夫野老,也有士人才子,黄清雅就是一个。

传说,他少时志在功名,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一心专读圣贤书。然而,门外歌声阵阵飘扬,村里人劳作往来,出一歌入一歌,是那样的质朴自然,清新美妙,全无虚情假意,宛如天生璞玉。他心旌飘荡,上瘾了。十二岁那年的三月,外面按年例游神,又是锣声,又是歌声,他坐不住了,悄悄闪出门去。塾师发现了。老师虽板着脸孔,实际更瘾雷州歌。他一则有意网开一面,二则试试清雅歌才,说:“我出字,你填歌,填得佳才准行。”清雅一口答应。塾师挥毫,题目是“打锣游神”,顶头字也是“打锣游神”,韵限“景心情”。清雅不待填写,随口即唱:

打死都念三月景,锣响谁人不动心。

游看人群总走跌,神仙下凡都动情。

几年后,乡试举人。这是何等神圣庄严的事情啊。黄清雅答完卷,竟在卷后写上雷州歌一首:

日头死去雷公哭,四山岭头戴白包。

云作吊幛天奠酒,感动屋檐目汁流。

宗师阅卷,发现其诗文极妙,用红墨连连圈点,看来独占鳌头无疑了。看到雷州歌时,第一句尾字kū,二句是bāo,第四句liú,无韵。非诗,非经,非词,非赋,是何怪物?宗师大笔一挥,清雅屈当一般举人了。

这可是一首绝好的雷州歌啊!韵味甜爽,拟人写景传神。黄清雅感慨唱道:

诗也妍妍歌妍妍,[39]诗总圈红歌不圈。

圣贤都被讴歌感,讴歌岂无感圣贤。

清雅不悔。京师会试,仍不忘献上一首地方特产。他落第了。后来他嬉笑怒骂皆成歌,成了百姓真正的代言人。

尽管他诗词文赋样样了得,且著述颇丰,但真正广泛流传的还是他的雷州歌。宗师虽只给他一般举人,雷州人却一致封他“歌解元”,并给他坟墓立碑“乡进士”。几百年后的今天,凡雷州人及海外雷裔,谁不晓其大名,谁不能唱上几首他的雷州歌?

传说,平兰姑娘死后,阴魂常在麻演渡口唱着一首雷州歌,哀哀怨怨:

我嫜死在麻演渡,也无棺材也无墓。

生在世间受枉屈,死去无人给锄土。

可怜啊!人们告诉了黄清雅。他带着香烛纸钱,赶到渡口祭奠,也唱一首:

你嫜死在麻演渡,水作棺材浪作墓。

嫜是龙身骨为贵,龙归深潭不讨土。

阴魂得到安慰,此后不再哀歌了。

神化了的传说不足信。但是,人们为什么神化她?

为了纪念平兰姑娘,在姑娘娘家的北和镇,群众经常举办各种大型雷州歌活动。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海康知县金珏亲自到北和圩立了一块“禁戏碑”,严禁雷歌雷剧。可是禁得了吗?群众搬掉“禁戏碑”,唱得更起劲。雷州歌遍地,如山花烂漫。

禁不止,就强扭。官府组织榜歌比赛,即写歌比赛,张榜公布,排斥不识字的歌作者。还故意“顶头”“限韵”,束缚雷州歌创作,以引为己用。有一福建人任雷州知府,便以“天官赐福”为题,又以此四字为顶头字,“畏威雷”为韵,命民间作歌颂其德政。群众就不买账,有人故意按其顶头字和韵字作歌一首讽之:

天生虎乸实可畏,官气凌人逞淫威。

赐来雷州大降祸,福建贪贼死在雷。

歌出于心,岂能强扭?群众照样随口歌唱。官府老羞成怒,组织力量围攻职业歌手,尤以“歌姑娘”为甚。然而歌手们来自老百姓,扎根于生活,歌如泉涌,百战不殆。

清代,遂溪县那仙村“歌姑娘”周碧莲在村里搭台迎战一举人。举人上台便唱:

新科举人丁宗闽,特意跑来上那仙。

芙蓉牡丹都采过,单未采娘这丛莲。

雷语“那仙”与“娘身”谐音,“采莲”与碧莲的“莲”相关,词作轻薄鄙俗。碧莲姑娘对此不屑一顾。正好她所在的那仙村有一名进士,她便用以回击:

惧乜举人丁宗闽,进士堂堂在那仙。

本是姓周名作植,培养我娘这丛莲。

比功名吗?举人比进士,小巫见大巫。举人爷悻悻下台了。

有一次,一老辣货气势汹汹登上歌台,把早已想好的一首歌一口气倒出,针对“歌姑娘”地位卑下、被鄙为浪货的处境,极力挖苦,大肆攻击,想把她一下子压垮。唱:

“姑娘”生子名妃共,有子无人肯认宗。

谁人若认“姑娘”子,累他九族人笑傻。

有道是激愤出诗人,“姑娘”悲愤至极,歌才更捷,当即郑重宣告:

“姑娘”生子更贵重,谁说无人敢认宗。

牦牛之子头长角,母虽是人子是龙。

如堂堂之鼓,正义之旗,气势磅礴,威若惊雷,歌声未歇,台下哄然。

职业歌手越战越勇,队伍越来越大。民国年间,女歌手中出现了莲珠、莲兴、莲喜“三丛莲”。人们还以为是三姐妹呢。她们纵横驰骋,未遇敌手。李莲珠当为大姐,她幼丧双亲,屡经转卖,从奴婢到“歌姑娘”,都是黄连上的露珠。她13岁开始登台唱歌,足迹遍及全雷州,数十年所向无敌。

1948年,国民党海康县政府下令遣散“姑娘班”。一天,李莲珠拉班在流沙村唱歌。国民党剿共大队长陈家全带兵包围了村庄,用机关枪对准舞台,指使几个流氓文痞,轮番围攻莲珠。他们决定,斗得赢就斗,斗不过就抓人。莲珠沉着应战,一一挫败他们。但莲珠自知处境,不敢胜之太过,只连连劝他们:

不使斗呀不使斗,[40]蛤仔焉能斗水鲎。

水鲎若果想螫你,浮肚过前后浮头。

意思是你们这些蛤仔别乱吵嚷了,我本可一歌唱绝你的,我是让你了。歌句虽和,但绵里藏针,像水鲎的螫一样锋利。可是对方硬缠不放:

就是斗呀就是斗,蛤仔就来斗水鲎。

蛤仔多个咬你尾,算你几能难调头。

没有什么好歌句,只是死皮赖脸而已。莲珠只好来硬:

嘱你不斗胜过斗,山高不如水更高。

嫜有翻江倒海法,不怕几个烂子头。

对方更硬:

几多神仙和佛道,都有一个风险候。

大闹天宫孙大圣,落我手盘命难逃。

他们仗着兵多枪硬,威逼吓唬,意说莲珠已落他们手掌。莲珠也不甘示弱,唱:

我嫜已修千年道,冷观妖魔瞎吵闹。

盅水能收六洞怪,神仙见嫜都摇头。

常规斗歌绝对不能取胜了,对方便想到谩骂侮辱。一个尖嘴缩腮的流氓,知道莲珠的公爹也同来唱歌,现在台后,公爹名叫林芝忠,他苦思一歌,当台大唱:

人讲芝忠搞媳妇,倒嘴回来问莲珠。

莲珠讲有就是有,莲珠讲无就汰无。[41]

当面辱人公媳,还故作宽大,“讲无就汰无”,莲珠若答有答无都被侮辱了,够毒辣的。莲珠却避开锋芒,以攻为守:

谁人讲得这种事,跟得妹娘共床铺。

只要个桊和条绳,[42]牵去后园种番薯。

讲这种事的人是和自己妹妹同床共枕像牛一样的畜生,牵去后园拉犁种薯好了。对方瞠目结舌,无词可对。莲珠乘胜追击:

头颅尖尖像鼷鼠,偌货竟来斗莲珠。

莲珠若给你斗倒,誓过再不走江湖。

台下喝声骤起,掌声如雷,有人还鸣起了鞭炮。忙乱中,莲珠等人已杂进人群。大队长派人截死陆路,在村里搜了一个通宵。却不知群众已用小艇送莲珠他们走水路。次日晚上,莲珠又在海角村登台唱歌了。

雷州歌植根沃土,歌手来自百姓,禁得了吗?带有讽刺意味的是,雷州学有所成的文人学者,都是靠雷州歌启蒙励志,并多是雷州歌高手。清进士洪泮洙、陈瑸、陈昌齐无不如此。雷州大班歌的第一部班本歌文《断机教子》正是雷州历史上第一大文人,曾参与《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编修工作,乾嘉年间以学问渊博名重京师翰苑的文学家、科学家、音乐家陈昌齐在北京写成。现今雷州籍文化人中,钟爱雷州歌的比比皆是。解放军总政著名作家陈立人的处女作是雷州歌表演唱《迎新人》。广东省文联副秘书长吴茂信的成名作是雷州歌剧《陈瑸放犯》。还有中国和广东戏剧家协会会员、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陈湘、宋锐、刘拔、詹南生等都终生从事搜集整理研究改革雷歌雷剧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雷州歌获得了新生。

新中国成立之初,陈湘、宋锐、刘拔、詹南生等一批雷州才子便开始了雷歌雷剧研究改革工作。连此前与雷州歌素无缘分的解放军驻防湛江的0965部队文工团的同志们,都对雷州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54年,他们特地成立了雷州歌调研工作组,深入雷州半岛各县区广大城乡进行为期3个月的大规模调查研究。编印了《雷州歌介绍》《雷州歌选集》等书广泛散发,并以雷州歌作为该团的演出节目。1959年8月,现代著名诗人和剧作家贺敬之来湛江,亲眼看到群众冒雨购票看雷剧的生动场面,指出一定要改革发展好雷歌雷剧,不辜负几百万雷州人民的愿望。1962年著名剧作家田汉来雷州,又见雷歌雷剧盛况,再次作指导。雷州人的歌喉更亮了。

李莲珠等雷州歌手,1953年到广州参加省首届民间艺术汇演,会上即兴对唱,掌声连连。李莲珠获优秀表演奖,并被评为民间口头文学家。1954年她成为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会员,随后多次参加了文化部举办的戏曲学习班。1958年荣任粤西(湛江地区)雷剧团团长,1958年和1963年分别任广东省第二、三届人大代表。她与周定状等歌手到处唱歌。周定状是与她齐名的男歌手,原海康县雷剧团副团长。在舞台、田头、工地,处处有他们的歌声。他们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好人好事,弘扬正气,鞭挞邪恶,所到之处,群众欢呼雀跃,夹道欢迎。在水利工地上,他们一亮歌喉,人们便拼命冲锋,如同打仗。他们的歌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录音多次播出。

可惜,“文化大革命”来了。刘拔因编写《雷州歌谣》第一个被打倒。李莲珠、周定状等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害人虫”。但是他们还要唱。

在批斗周定状的大会上,要他检讨,他说只会唱歌,不会检讨。

“要不就唱歌检讨。”

“好!”

我名叫做周定状,做几十年雷歌班。

总因毛著学不好,团长做成害人虫。

高度的艺术概括啊,寥寥28字,姓名、工龄、职务、获罪原因和罪名都点出来了,且诙谐幽默。一歌既出,杀气腾腾的批斗场面,顿时笑声爆发,斗不下去了。

又将他拉出去游街,让他穿戴着旧戏服戏帽,七零八落的,以示侮辱。他沿街大唱:

今日出门不戴笠,左参右随游金街。

皇帝戴错宰相帽,无靴出台只穿鞋。

那年月,“乌云压城城欲摧”啊,歌手吴锡荣先生曾气愤地唱道:

歌声被困因“四害”,多少歌喉声悲哀。

歌台被拆歌声禁,气坏三雷众歌才。

“四人帮”垮台后,雷州处处春光现,邓景星先生有一首新雷州歌:

搭起擂台把歌赛,斗尽严寒百花开。

春姑最晓雷歌意,扑进三雷怀中来。

一时间,歌声如潮。雷州各地歌赛频频,各县和乡镇文化部门每年都搞几次。雷州歌社、雷阳歌社、白沙歌社以及城外、城内、西湖、太平、东海、城月等民间歌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每社每月都有赛事。各机关单位、企业团体、个体户也纷纷搞歌赛。有口头演唱赛、榜歌赛,还有雷州歌剧本创作赛。《湛江日报》《半岛文学》等报刊也开始主办歌赛。仅《湛江日报》举办一次雷州歌“状元赛”,参赛歌便达一万多首。

从稚童到妪叟,雷州歌作者多如繁星,雷州歌作品浩若河汉。

清洁工

喇叭未响天雾雾,我便起床扫马路。

份人看我吪下贱,无我全城污垢糊。

(吴大经)

山老汉

羊角摇摇羊角尖,日赶牛羊上青山。

若问老汉甜和乐,请上山来数牛羊。

(王福)

蕉姑娘

蕉园百里歌声响,金棒条条腰笑弯。

摘一条蕉笑几回,甜歌日夜摘不完。

(邓景星)

大富翁

究竟世上谁最富,比比起来是教师。

满肚乌金用不尽,赠送后人绘宏图。

(徐文学)

小飞燕

驾风穿雨似飞燕,串串车铃响乡间。

日日袋装天下事,喜给门门送新闻。

(何希春)

新醉仙

日日酒樽嘴都笑,有鱼有肉又有汤。

媳妇还叫慢慢喝,泉路不如酒路长。

(何安成)

“包”字赞

吃大锅饭饿生症,责任到人田出金。

粮多钱盛百症治,仙丹都无包字灵。

(何希春)

颂英明

谁讲山羊叨虎乸,[43]原是狐狸告这状。

野狼逼供羊受罪,猎手英明救山羊。

(欧斌英)

大战图

春潮滚滚驱寒意,万马奔腾动天地。

月下送肥汗如雨,歌声满洋催鸡啼。

(蔡山桂)

新景观

鸟在山中嫌寂静,寄声约鱼去谈心。

喜得人工来帮助,河水送鱼上山林。

(李保卫)

雷州西湖夜

秋月银光抚碧柳,对对情人泛小舟。

满湖倩影悄悄语,月亮好奇跟着游。

(余乔梅)

赤子吟

对镜添霜暗流泪,窗外桃红春又归。

身在异国几十载,故乡梦逢多少回。

(殷德强)

心之声

妹愿化作帆一片,跟哥捕鱼大海间。

昼看海上日升落,夜枕浪涛伴星眠。

(余乔梅)

咏扫把

哪里肮脏都敢扫,扫它横横抛九霄。

扫到干净人心悦,情愿回蹲屋角头。

(何安成)

赞刨刀

我嘴生在身中央,专咬不平在世上。

不管大弯与小曲,遇着我时我不饶。

(潘春禧)

讽整容

整容之后貌出众,变妍回来离老公。

医生怎不学这套,先整心灵后整容。

(黄新)

议迷信

鬼是人做人求拜,人借鬼来弄祸灾。

鬼不迷人人迷鬼,鬼不发财人发财。

(符光辉)

谈赌博

父也好赌子好赌,子去几日赢头猪。

回见母哭问因乜,老父昨夜输头牛。

(林胜)

话掌钳

不识掌钳争着掌,打烂铁锤和铁砧。

快快换他去担炭,请回能人来掌钳。

(莫廉)

论男女

生男就讲有后代,生乍否婆哭命败。[44]

天下谁都生男子,通通剃头拜如来。

(莫廉)

说求神

求神要知神乜性,莫拿邬王当观音。

若求邬王摆清果,你怎么求都不灵。

(吴光烈)

骂伙头

大家共米吃夜宵,[45]选他做厨掌着煲。

谁知他是沸沸喝,怎选着个偌伙头。

(吴保盛)

在雷州,个人雷州歌专集已出版多本了,还有大批雷州歌剧本连连发表。光雷州市,雷剧节就举行了多次。专业的、业余的雷剧团纷纷涌现。起初,几乎每个村庄都有剧团,后经考核整编合并,正式合格发证的有一百多个。每团每年演出都有两百多场。1989年文化部来人考察叹为奇观:全国戏剧滑坡,雷剧一花独秀。《中国文化报》头版头条大篇幅进行报道。吴茂信、宋锐合编的雷剧《陈瑸放犯》获广东省1980—1981年剧本创作最高奖,湛江歌舞团排演的雷州歌舞《春之梦》在亚运会上演,卢凌日编的雷剧《抓阄村长》演进了中南海。雷剧成为官方认定的剧种,《雷剧志》也编进了《中国戏剧志》。

何希春等人又发起成立了雷州歌专门研究机构,先是海康县雷歌研究会,后又湛江市雷歌研究会,分别出会刊《山稔花》和《雷州歌声》。陈湘、宋锐、刘拔、詹南生等老前辈当顾问,晚年他们研究更勤。几年间,《雷州歌集锦》《雷州歌谣》《雷州歌发展史》《雷州歌韵话》《雷州歌曲谱》相继问世。雷州歌已从34个韵合并为17个韵,合并了相近的韵,减少了形式的束缚。唱腔从单一的流行腔发展成40多种唱腔。歌词语言日益接近规范化汉语,雷州歌更好唱,更动听,也更易于推广了。

歌手“三丛莲”和周定状都七八十岁了,仍歌声不停。听,老状公在颂廉官呢!

自幼做官做到老,白酒一瓶把番豆。

亲人问我剩下乜,单剩白毛盖满头。

恬淡的生活,朴实的描绘,清水出芙蓉啊!一次,宣传计划生育时,舞台下一婴孩啼哭。状公循声看见一妇女正前面抱一孩子,后面还背一个,颇为狼狈,随即唱:

现在众嫜真赶兜,[46]三年两个不落漏。

前妃也抱后也背,两脚到土三个头。

雷州人把猪狗每产一窝仔称一“兜”仔。“真赶兜”即生育间隔期短,产仔多。前抱后背,两脚到土三个头,滥生累赘啊。状公工笔画肖像,一幅“滥生累赘图”,使人笑出眼泪后心里滴血。

然而:

雷歌似竹唱出笋,歌祖歌儿到歌孙。

越唱歌声越嘹亮,早将木船换巨轮。

今年大年初一雷州歌即兴赛,连出五题,夺魁者全是林胜等中青年,尤以青年侬黄余武令人刮目。他到处唱歌,春节夺魁后到玉影楼照相,入门即唱:

岁月无情催人老,到老难寻幼时候。

人生青春难永驻,何不步入玉影楼。

后来,影楼老板抄录此歌悬挂门口,当做广告,也为歌声留了个影。

是啊,雷州歌是该好好拍照留影,让更多的人赏识她的倩影风姿。不光拍单歌照,还要拍出歌海图:

雷州歌海浪澎湃,烟雨空濛日月开。

歌才辈出如潮涌,滚滚奔腾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