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序言三：雷州亘古一奇书

刘拔

何安成同志的《雷州歌精品鉴赏》一书，脱胎于他在雷州广播电视台当总编时，为雷州电台、电视台的雷州歌讲座专题节目准备的讲稿。专题节目虽未开讲，部分讲稿却在报纸连载，社会反响极大。人们争着阅读，报纸一到，即先拣《雷州歌精品鉴赏》看，手头没有报纸的，便设法通过其他途径索要。不少人还将报纸文稿装订保存，并期望作者尽快将文稿结集出书，认为这是雷州亘古一奇书。本人因受广播电视台原领导的委托为其专题节目写序，对书稿得以先睹为快，也觉此书颇有几奇。

一是作者奇。一部洋洋数十万字的关于雷州歌鉴赏的精品巨著，出自何安成之手，似乎是天方夜谭。此前，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他是不懂雷州歌的。几十年来他极少参加有关雷州歌的活动，也少与人谈及雷州歌的话题，除了雷州歌界少数行家外，人们都说他不懂雷州歌。甚至许多与他同学或共事多年的至交和过从甚密的邻居，都只知道他文学功底深厚，是文章高手。知道他读大学时，文章便常在校中雄居榜首，在师生中传阅，在校报中刊登。后来，文章又常获全国全省大奖，曾两次应邀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两次受到中央领导接见，还应邀参加过国庆庆典。但是未曾料到，他的雷州歌造诣竟是少有人及。早在“四人帮”倒台不久，雷州歌比赛恢复之初，当时他才二十来岁，便在各种大赛中有投必中，有时还独吞一、二等奖。只是他的咏物歌形神活现，讽喻深刻而广泛，一些权贵和小人看着像是骂自己，屡屡打击压制和为难他，致使他不再写歌也不再论歌了。知情好友怎样邀请，他都不为所动。

纵观他早期的歌作，确实不同凡响。其言浅意深，雅俗共赏，唱之朗朗上口，嚼之韵味无穷，尤以咏物歌雄镇雷州歌坛，独树一帜。如：

椰树

一心向上无枝蔓，笑迎浪涛傲洋风。

务向白云挂佳果，铁根扎牢地千层。

赞颂雄风傲骨，笔力强健。

柳

东风吹来向西晃，西风吹来又向东。

虽然乜风都得意，终究不能做栋梁。

针砭风派人物，入木三分。

蝗

又会飞来又会跳，[1]青青绿绿吃到干。

吃饱就飞去别处，倚着做个草头皇。描绘草头大王，意在言外。

又如：

望台归（一）

九州草木都高兴，叶帅言辞振人心。

泰山翘首盼团聚，请问玉峰乜心情。

落笔九州草木，指点泰山玉峰，歌风极其豪放。

望台归（三）

眼望枕头就扫兴，手摸枕头碎了心。

海峡横隔几十载，怀抱枕头思君情。

紧紧抓住枕头，专写深闺幽怨，感情又特别细腻。

又喜乐歌：

酒路长

日日酒樽嘴都笑，有鱼有肉又有汤。

媳妇还叫慢慢喝，泉路不如酒路长。

酒樽笑，形象生动；酒路长，寓意深远。

变

前候写字写不啱，穷字写个腰弓弓。

现在才又重新写，富字写个肚便便。[2]

穷字腰弓弓，富字肚便便，画影图形，令人捧腹。

甜

问我大楼因乜强，[3]我这大楼用金镶。

蔗做钢筋糖做浆，从基到墙总甜甜。

真是甜透心脾。

再如情意歌：

塔湖情

月下三元塔挺秀，花里西湖景色幽。

塔哥湖妹情依依，春风徐来乐悠悠。

更是柔情似水，妙不可言。

歌中既得诗词的精要，又有民歌的韵味。豪放派，婉约派，各派词风歌风，各种艺术手法，都有体现，真是手法炉火纯青，歌作精彩纷呈。

然而，他不写歌也闭口不谈歌了，别人也忘记他懂雷州歌了。这些歌流传时间长了，别人唱得多了，不知情者都以为是别人的作品了。他也不予争辩，任其去吧。但是对于别人的佳作，古今雷歌的精品，他总是过耳不忘、过目不忘。他有惊人的记忆力。20世纪60年代初，我编印了一本《雷州歌谣》，“文化大革命”中被批判、收缴、焚烧，大约已经绝迹了，却不料何安成同志至今竟能倒背如流。那时他才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啊，对于我的无名小册，竟能过目成诵，以至几十年后仍记忆犹新，其博闻强记，可见一斑。他随口能诵雷州歌成千上万，还对大量雷歌人物、雷歌故事如数家珍。但他从不张扬，不炫耀，不显山露水，别人说他不懂雷歌也无所谓，修炼若此，奇啊！有道是粒足穗垂，功深不露，大智若愚，信然。

他是一本雷州歌大辞典，但却是尘封多年的辞典，要不是雷州歌讲座节目的需要，这“辞典”或许还未打开。记得他接手写雷州歌讲稿时，不少人就不放心，屡屡问我。我也屡屡说：“他若不行谁都不行。”我说得不容置疑，但是谁敢保证我的话不被人怀疑呢？是的，要评好古今雷州歌，是多么浩大而艰难的工程。古今雷州歌浩如烟海，漫漫无边，从搜集雷州歌到选出精品，做到不遗珠，多么不容易。而且所选出来作为赏评样歌的歌一定要是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各类题材的代表作、各位作者的代表作，还要恰当地选出一批好歌和精彩的雷州歌故事、典型的雷州歌人物来作为例证，这就更加难了。评歌时，既要讲深讲透歌的背景出处、人物事件、时代风貌、思想内涵、艺术特色、形象意境和社会影响，又要巧妙自然地将这一切化作一篇篇不长不短正适中、如诗如画如散文的评论文章，让人喜读爱听引起共鸣，给人教育启发和美的享受，更是难中之难了。单就抓歌眼（即每首歌中核心与精典的东西）一项，便是一大难关。有的书眼，如《红楼梦》《金瓶梅》，时至今日，还有人视其为淫，曲解原意，妄加评说，误己误人。一个书眼几十年甚至数百年都抓不准，而《雷州歌精品鉴赏》要抓几百首歌的歌眼，难度之大不言而喻。雷州歌精品鉴赏，是多少代人想动手都难下手的事情啊！没有掌握大量的雷州歌资料典籍，不是对雷州歌有非常深入细致的研究的顶级权威，再加上有深厚的文学功底，那是难以胜任的。难怪人们质疑。殊不知，古今雷州歌的精品，在这个“不懂雷州歌”的人脑海里浮现已久，几乎不用查经翻典而呼之即出。古今的雷州歌人物、雷州歌故事也是随手拈来，毫不费力。讲稿一篇篇写来，见者咋舌，闻者感奋。其实，许多人终其一生搜集的雷州歌资料，还不如他背诵的多，研究一生还不如他须臾所见更深刻。奇才！

二是高度奇。雷州歌是雷州的地方民歌，在雷州民间流传了数百年，雷州人爱之很深，几乎人人会唱，随口唱来，趣味无穷。可是，由于它大半来自社会最底层的百姓之口，许多作者本身就是长工、婢女、妓女、乞丐，反映的又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经历、思想感情和愿望爱好，又多在社会最底层流传，所以一直被当成“下里巴人”，认为鄙俚不文、庸俗低级，因而志不载，史不传，文人著作不谈。至清末贡生黄景星，又到1954年解放军某部队文工团李浩普、李佳向、廖东初、梁红鹰、王铁铸等五位专家，再到近年一批雷州学者，对雷州歌虽曾作过评点推介，但多是就歌说歌，轻描淡写，只说雷州歌的表象，少及雷州歌的精髓内核，也未给雷州歌予以应有的评价。雷州歌一直囿于雷州民间孤芳自赏，甚至蒙尘乡下，日渐湮灭。而何安成同志的《雷州歌精品鉴赏》却站在出奇的高度，一下子把落魄民间，向称“下里巴人”的雷州歌拿来与文坛圣殿上的唐诗、宋词、元曲和古今楹联及中外格言、名文等“阳春白雪”相比较，把它推上文艺殿堂，使人耳目一新，甚至瞠目结舌。

《雷州歌精品鉴赏》的比较是实实在在的。在欣赏《我母生我叫妃方》的极度夸张时，拿李白的浪漫主义手法来比。在探索《怨妇吟》《盼郎归》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时，拿唐人金昌绪的《春怨》诗和温庭筠的《梦江南》词来比。在评析《樵夫苦》时，又拿白居易的《卖炭翁》比，《卖炭翁》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诗句确实感人至深且韵味无穷，而《樵夫苦》的“裤穿成裙肉见天”“扁担剩条过新年”的歌句也能催人泪下。在评析雷州歌《行路难》时，便拿李白的《行路难》和南北朝鲍照的《拟行路难》诗来比，似乎他们的难还不如我们的难，没有雷州歌《行路难》那样涵盖广泛、总括古今。在评析《告状组歌》即“破屋谣”时，就拿唐朝孟郊的诗句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来比。孟郊写一家人的贫寒只用“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十个字便将贫寒之态写出，向来被人们称颂，认为决非信口而出所能办到的。而《告状组歌》写屋窄即是“一支扁担无处搁，横也枷枷直枷枷”，似也简洁明快生动形象。同写屋破雨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床头屋漏无干处”，《告状组歌》是“水库就塞在床下”。《告状组歌》是随口唱出，并非“两句三年得”才“一吟双泪流”。在评析雷州歌《辞官不做回家乡》时，再以晋朝陶潜的归隐诗作比，好像该歌比陶诗更恬淡自然，陶潜的诗只是多了几分牢骚和酒气，雷州歌则更具生活味人情味。通过这样比较，雷州歌的精妙之处，如芙蓉出水，渐次呈示。《雨仔落落雨仔飏》这首雷州歌，过去许多人认为是一般颠倒歌，通过与宋代词人贺铸的《青玉案》词和李清照的《声声慢》词相比，便清楚地看出它是一首非常深刻的士人叹世歌，是雷州歌中的极品。

《雷州歌精品鉴赏》不仅以古今诗词精品作比，还拿大量的古今名联、名文、名句来比。不但一首歌一首歌地比，还一句一句地比。根据雷州歌鉴赏的需要，随时嵌进诗联文句，让它们与雷州歌精品混杂一起，互相比较，互相映衬。同时把诗词、楹联、小说、故事、戏剧甚至美术、摄影等各种文艺形式的多种创作手法拿来与各首歌的写作手法悄悄比较，互相印证。站在理论的高度，审视着每一首歌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色，又从与其他文艺门类的比较鉴别中感悟出新的道理，终成一篇篇高起点高档次的评论文章。《雷州歌精品鉴赏》不仅是雷州歌专家和作者指导雷州歌研究和创作的理论书，而且是一般雷州歌爱好者学习、认识、欣赏雷州歌的好教材，尤其是青年学生学习地方文化、提高写作能力的难得的好读物，因为它已是地方文化向理论上的升华。它对学习研究创作雷州歌有指导意义，对学习其他文艺门类也有很高的参考价值，不仅本地人需要，外地人也喜欢。书中几乎囊括了古今雷州歌的精品、雷州歌人物的精英、雷州歌故事的精华，并且巧妙地把这一切与各文艺门类的知识高度结合，融会贯通，变得水乳交融难分你我。全书既像是雷州歌精品的展示，又像是各类文艺精品的展示，明明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雷州歌鉴赏书，隐隐约约的又像一本门类多样的文艺理论书。

三是手法奇。《雷州歌精品鉴赏》虽是高屋建瓴，但不是空中楼阁。它深深地扎根于雷州，句句不离雷州歌、雷州话、雷州人、雷州事。它通过对一首首雷州歌的鉴赏评析，展现出古今雷州一处处自然景观、一幅幅生活画面、一个个人物形象、一段段民间故事、一种种民俗风情、一幕幕悲剧喜剧。

对《牵个牛仔角欹欹》这首歌的评析，描绘了一幅清纯美丽的乡野放牧图。一名天真无邪的小孩子，牵着一头小牛到田头塍尾去放牧，非常自由自在的样子。那小牛的角微微上翘，在蓝天白云下，一片旷野中显得那么可爱。小孩子一边欣赏小牛甜滋滋地啃草，一边高兴地哼着甜润润的雷州歌：牧歌、童歌、牧童歌，悠哉，悠哉，悠悠哉。对《芒单鸟仔叫呜呜》的评析，展示了一幅大型的意境深远、情趣高雅的雷州风景画。画中小鸟鸣春，学童戏水，农夫打鼾，牧童吹箫。对《班主名叫九斗冇》的评析，反映了雷州古时演木偶戏的习俗和雷州非常纯朴的乡风民风。对《传奇故事组歌》的评析，讲述了一个非常美妙神奇、催人泪下的雷州歌故事。对《重重报还母功劳》的评析，刻画了雷州清官陈瑸的形象，倾注了雷州人民对清官深深的怀念之情。对《伯常自叹》的评析，记录了民国初年雷州社会的混乱和绅士陈伯常的命运悲剧。对《未见谁人脸偌花》的评析，再现了当年雷州歌坛上“姑娘歌”歌手群英逐鹿、风云际会的一段历史。对《清洁工》的评析，便是对雷州现代劳动群众的大力歌颂和褒扬。

全书好像是一幅巨型的雷州历史画卷，它从多个不同侧面反映了雷州千百年的历史；又像一部雷州题材的长篇纪实小说，它深刻地揭示了各个不同的生活层面，细致地刻画了各种不同的人物形象，对人生命运作了深入的思考探索。作者好像不受任何束缚，放开手脚尽情挥洒，奋笔疾书，要把雷州的山水田园、人情世态写个淋漓尽致，根本就不是评析雷州歌。然而他又实在是正儿八经地一首一首，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地在评析雷州歌，未敢稍越雷池半步。只是他靠驾驭语言的特殊功力，忽开忽合，忽张忽弛，忽而放射，忽而收缩，忽而射向漫漫时空，忽而回到一字一句一个标点。而他不管怎样挥洒铺陈，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为了评析雷州歌，看似冲出了千里之外，依旧不忘这个点子。不过他是通过形象思维、形象化说理，把抽象空洞模糊的道理说教，变成具体实在清晰的场景形象，使之可摸可及、过目难忘。一句话，写景写事写人就是为了评歌。这是特别高妙奇特的评论手法。

因为这种手法的使用，评析每一首歌时，都像是在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甚至像是在绘画。每首歌的评论文章，明明把歌的背景出处、思想内容、艺术特色、社会影响和歌中涉及的人物事件等都塞进去了，仍然像是优美的诗歌、图画、散文和小说。因其目的明确、主题集中，将诗的精炼、画的形象、散文的优美、小说的曲折，都融进了缜密的评析中，事中有理，理中有事，事到理至，形至神备，所以，读着歌着，如饮甘霖，如沐春风，歌着读着，如醍醐灌顶，通篇醉人。

何安成同志的《雷州歌精品鉴赏》，不仅极具知识性、权威性，而且富有趣味性，确是雷州亘古一奇书。它不但填补了雷州歌发展史上的空白，大大提高雷州歌的社会地位，引导人们从理论上去认识雷州歌和指导雷州歌创作，把雷州歌从自发发展推向自觉发展的新阶段，而且对于认识雷州、宣传雷州也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何安成同志为雷州为社会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作者系雷州市文联原主席，现为雷州市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专家组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