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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画格高 书风健 诗律细——?沈周的画 书 诗

姜绍书《无声诗史》写到沈周时,滔滔不绝地谈他的为人,以事例形象地刻画了一个正人君子的沈周。这些事例的确十分感人,我们毫不怀疑沈周的德行,同时,也从他的品行中得知他个性的宽厚、豁达,散淡其外而严谨其内,旷放飘逸而不逾规矩。大概“文如其人”这话是百试不爽的,要介绍沈周的画、沈周的书法和沈周的诗时,先亮出他的为人。以人为本的艺术风格贯串了沈周的画格、书格、诗格。沈周的画、书、诗三者的风格,大同小异,都与其人格吻合,而这些小异中的大不同,则是各自的成就和影响。沈周似乎没有对自己的画、书、诗作过孰高孰低的评判,更没有把名望最高的垫底来抬高其他。时间的评判是最严肃最公正的,沈周在绘画上的辉煌成就和深远影响是历史给予的;他的书法和诗是绝不能望其项背的。有人认为沈周的书、诗的成就湮没不彰,是被画名掩盖的缘故。其实,正相反,沈周的书法和诗的受人注意,完全是因为他在绘画上的业绩;若把沈周的书法和诗歌当作他绘画的一个部分来看,就顺理成章地把握住了他的思想、情感、操行,把握住了他的审美追求和人生境界;它既是沈周绘画以外的感情流露方式,又是塑造、树立他绘画风格和成就的人的素质、修养,是引发绘画意境的源泉和提炼绘画语汇的炉锤。方薰《山静居画论》论沈周画有两条,一曰:“石田老人笔,似其为人,浩浩落落,自得于中,无假乎外。凡有所作,实力虚神,浑然有余。故仆以为学石田,先须养其气。”二曰:“石翁《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又在无画处。”这两条虽都是关于沈周画的论述,但却紧系着沈周的书法和诗,前者说的是画的笔法,不期言中了沈周的画与书的关系,沈周画的笔法老健苍劲,和他的书法笔法如出一辙,所以,要看沈周的画,应先看他的字,或者看书法先看画,总之,沈周的画中弥漫着书意,书中透溢着画理。后者也说的是画,在点明了画境的同时,一片诗情飘然而至,反观沈周的诗,也往往充满着形象、景色,有不少就是文字、韵律构筑的图画。

沈周是位典型的文人画家。他有着较为富裕的家境,不取功名,画有润笔但不以此为生计,交游的都是名士高人,在城郊僻静处有像样的居舍,生活闲逸,偶尔也问些稼穑,好游山玩水,吟咏、书写、作画是闲适情怀的自然流露,是他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作为画家,他的文人因素和气质决定了画的品质,反过来,画和画的声望以及文人画坛领袖的身份也加重了他诸如诗、书等文人因素的分量。就沈周而言,只有三者的互相支撑,互相渗透,互相补益,互相融合才能领一技之长。对于大画家沈周,诗、书是必不可少的画外功夫,而诗、书也因为凭借了他对画的深切理解和极为灵敏的感觉,才会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又是其他诗人、书家所没有的。

史称沈周为有明第一大画家。这论断是否正确,见智见仁。但作为明代最重要的画派之一——吴门画派的领袖,甚至明代中叶文人画的掌门人,沈周是当之无愧的。

沈周生于书画门第,父亲和伯父都长于绘画,并有意用画去影响沈周。当地既是名士也是画家的杜琼和刘珏对沈周灌输文人画思想,并悉心指授这位天才的学生。当时的画坛情况是南宋院画十分活跃,并大有压倒元季方才确立的文人画之势。沈周不负前辈的厚望,挽回了文人画的颓势,后人谈及此事,感叹良深:“南宗画脉垂垂欲绝,公(杜琼)与完庵(刘珏)砥峙中流,延一线而授之石田,石田挽既倒之狂澜,俾后学复见清明广大气象者,两公力也。”对杜、刘两人的称颂实际上是在肯定沈周对明代文人画的贡献。事实也如此,沈周在继承元代文人画传统,开拓和发展明代文人画方面有着莫大的功绩。

沈周的山水画,一生都在“苍润”两字上作不懈追求。苍者,骨力俊爽,气格昂扬,得惨烈秋风的悲凉意境;润者,丰腴华滋,韵度清和,有润含春泽的饱满神采。沈周用王蒙的传统来抒发苍劲的情怀,并以此拓展了自己的风格特色,王蒙的解索皴,在他手里,化解了扭曲飞动的长线,一变而成顿挫有力、节奏性极强的短线,阔而不粗陋,壮而精练,短而气盛,似断若连,虚实相生。说是短线皴,实为因突出顿挫而将绵长的线意识发泄得富于弹性,强化节奏首先为了激发情绪,然后便于把握情绪、控制情绪、运用情绪,以达到最终把情绪色彩留在画上的目的。懂得把自己的情绪留在画上的画家,是以人治画,编织只属于自己的笔墨符号,营造独特风格的大师。沈周无疑是做到了这一点。另外,沈周从吴镇的传统中提炼了“润”的笔法。应该说,沈周对于渲染之道并不十分在行,但他懂得以“润”来抬举“苍”,只有两者互映,才能各自生辉,于是他总有小规模的渲染去滋润枯辣的线条,总不时以湿笔去强化干笔,使之丰满,总千方百计地为骨力增添肉质皮相,使湿笔同时在某些地方也起到了减弱过度干笔的锋芒的作用,平息不合时空的躁动,使笔墨气氛由内而外地平和温敦。沈周又用黄公望的不紧不慢的笔墨姿态来调和王蒙和吴镇的传统。传统在他身上是随心所欲的调制意境的手段,他能靠传统来壮大自己、完善自己,是因为他熟识传统,又善于合理地使用传统,用自己的情怀去点化传统,这说明了沈周自我表现力的强大。他可以出色地接受和化解黄公望、吴镇和王蒙的传统,独在倪瓒面前一筹莫展。这表明倪瓒的传统不适合他,表明他厚重、劲爽、大刀阔斧的个性笔墨在年轻时就已露端倪,入老境时,笔墨纷披老健,更显出自己独特的魅力。

史载沈周四十以后拓为大幅,可见其笔力是随着篇幅的容量在增大。其实,判断沈周之笔力不能以篇幅论。沈周四十岁左右的大幅作品如《庐山高图》,固然精彩,但只能看作是传统和自我之间的一个过渡,此图中王蒙色彩还很浓重,尽管自我的因素已开始渗透。四十七岁时作的《仿董巨山水图》,便完全是自己的面目了。晚年的一些册页、扇面等小篇幅的作品则更是十足的沈周风貌了。而且,很显然,小篇幅的未必不如大篇幅的。这说明了沈周的笔墨宜大也宜小,能于复杂多变中见功力,也能在明快简练里一吐心气。沈周的手卷经营布置颇见匠心,景色连绵,意境不断变换,有大篇幅的气派;笔墨上能简能繁,疏密开合,依境造意,有大篇幅的丰富性,又具小篇幅的精练,很耐人寻味。

沈周是个全能的画家,除山水之外,还擅长花卉、翎毛、蔬果、动物、鳞介、人物。其中花鸟画的成就最高,对写意花鸟画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他把勾花点叶的花卉写意画带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同时也为水墨写意翎毛,作了技巧和意境的表率。

介绍沈周的书法,不是件顺当的事。资料堆里对沈周书法的评论仅八个字:“书法涪翁,遒劲奇倔。”所有的古籍都转辗传抄着这八个字。不解的是:除了这八个字的撰写人外,其余的人没有自己对沈周书法的观点?再一想,也不奇怪,这八个字作为对沈周书法最中肯、最贴切的评价,变一说为众说而加以不断地肯定,说明这是不二的评价,应在此做文章。

“书法涪翁”,点出了沈周的书法渊源来自北宋的黄庭坚,后面的“遒劲奇倔”,这四个字实在是黄书的特色。如此,沈周的书法就成为黄庭坚书法的翻版了。如果说这是对前人给沈周书法的评语深入理解后的结论,这就有点委屈了沈周。其实,细观沈周的书法,才发现这八个字评论只是浮光掠影地点到了沈周书法的外形,也即字的结体所表现出来的黄庭坚特征。

从沈周书法发展的轨迹来看,他早年练习过唐楷,于颜真卿和柳公权处下过功夫,而在颜、柳之间,他似乎更倾心于柳。这从他后来的字体偏长,笔法偏瘦硬可作判断。此外,沈周还研习过李邕的书法。这些都为他学黄庭坚而酷似黄的外形创造了一定的条件,同时也为他在唐人与黄庭坚的夹缝里不时地作自我扩张取得一些资本。

同样是遒劲,沈周与黄庭坚是有差异的,那差异不是笔法造诣和力度的深浅和强弱,而是书法意识和自我表现上的不同。黄的遒劲在于追求书法法度的完美,在于大文豪的自信,在于坎坷仕途中磨炼出来的刚毅气质;沈的遒劲在于绘画点画的无意的渗透,在于大画家从他所具有的绘画高度去作书法的领悟,在于他在闲适自在的生活里无拘无束的自我风度。因此黄庭坚深沉而沈周稳健,黄庭坚洒脱而沈周旷放,黄庭坚精湛凝练而沈周变化多端。

同样是奇倔,沈周就难以抗拒黄庭坚。黄在先,他是黄体的创立者,奇倔附着于黄庭坚便有了黄体的外形特征;沈在后,无法摆脱步趋相从之虞。沈周是笔墨造型的大师,但在字体结构上他只能望黄兴叹了。不过沈周还是以笔法在作水落石出的自我表现,硬是拉开一丝黄庭坚的笼罩。尽管沈周依附了黄庭坚奇倔的专利,然而,沈周取奇倔绝不是为了猎奇,有了黄庭坚,还有什么新奇可猎?奇倔之于沈周,肯定也有着个性和审美上的关系,奇倔的结体与沈周的个性有吻合处,同时,奇倔也是沈周所钟爱的审美意境。

正因为沈周不能摆脱黄庭坚式的奇倔,以致招来评家全盘黄庭坚的评价。这也说明了评家们把沈周放入书法家的行列而未重视他的书法。同样是大画家的文徵明,评家们就不敢怠慢他的书法。由此便知沈周画名掩盖书名之说的不确切。沈周的书名因画名而水涨船高,倒是实情。倘若从画的角度去看待沈周的书法,则可作沈周的知己了。沈周的书法不如文徵明,不是沈周的书法欠佳,而是文徵明的书法太好。就笔法而言,沈周甚至有超过文徵明的地方,可书法的标准不仅仅是笔法一项,不然,书法上也会出现如绘画一样的沈文并称的局面。

古代的文人大都会吟诗,但并不都可以称作是诗人、文学家。诗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写诗也可以说是一种文人的生活习惯。沈周的诗围绕着他的生活轨迹,表达情怀,发表感想,记录时事;内容多为题画、纪游、感事、怀古、咏物等。以沈周的家教来看,习诗可能会早于习画;画得名家指点,而诗则未必,诗的法度,多从书中得来,显得博杂,也正是博杂,才易于得众长,只要他认为好的尽可以吸收。因此,在沈周的诗集里,有未化开的唐宋痕迹,也有自然清新的真情实意。他不会装腔作势,有时会词不达意,他用画家的眼光去观察事物,捕捉灵感,常常出现上佳的意境,他感情的触角异常敏锐,往往在细微的表达上会有大手笔。张鈇在《石田诗跋》中说:

学杜者不少,不立其志而徒攻其词,吾未见其能杜也。石田先生,逸民也。古之逸民,如《易》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志”,而先生则不然,身在田野,乃心罔不在庙堂,虽日遁世无闷,而忧时悯俗之志,未尝去诸方寸也。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凡有感于中,则必动于志而形于辞,故其为杜,不必篇仿句拟,而杜固在也,以是先生之诗一出,而骚人词客,袖手拱服矣。

此种评论,大抵也如我们上面所述的那样,只是作者未考虑沈周画家的身份,就欠周到了。还是《四库提要》说得透彻:

(沈)周以画名一代,诗非其留意。晚年画境弥高,颓然天放,方圆自造,惟意所如。诗亦挥洒淋漓,自写天趣。盖不以字句取工,徒以栖心丘壑,名利两志,风月往还,烟云供养其胸次,本无尘累故。所作亦不雕不琢,自然拔俗,寄兴于町畦之外,可以意会而不可加之以绳削。

把沈周的诗放在其画后面,也许是慑于他画的威名,甚至不以沈周的挚友吴宽的话为然。《四库提要》指出吴宽说沈周诗余发而为图绘,妙逼古人,是本末倒置:“核实而论,(沈)周固以画之余溢而为诗,非以诗之余溢而为画。”《提要》的说法是公允的,吴宽抬举沈周的诗,旨在抬举沈周的文人地位,更重要的是,作为知己,吴宽了解沈周的诗和画的关系。很简单,假使沈周失去了这点诗情,如何登得上绘画的高峰?所以,前者是的论,后者为知言,各见仁智。

自是田间快活民,太平生长六经旬。不忧天下无今日,但愿朝廷用好人。有万卷书负富贵,仗三杯酒老精神。山花笑我头俱白,白头簪花也当春。

这是沈周六十初度自咏诗,好像是白话韵文一般,诗并不出色,没有曲折宛转的诗意,也没有惊世骇俗的文字技巧,但却有密郁的沈周韵味,平易亲切似其为人。

沈周的生活,恬淡静谧,很少有激动人心的事,他感情的激越奔放时常会在作画时出现,因此,写作画诗,他可身临叱咤风云的境地:

老夫平生负直气,欲一发泄百不遂。隐居只作木强人,设仕亦为强项吏。白头突兀尚不平,托之水墨见一二。豪来写松三百株,一二长身拔于地。只缣纸短手跼缩,腕间风雨生苍翠。东园阿弟看落笔,神惊眼骇走魑魅。堂中宛宛开徂徕,不知老兄作游戏。夜来明月夺江光,满卷飞蛟称怪事。今年大潦苦浸淫,根柢自高当不忌。根柢自高当不忌,区区草木皆憔悴。

这首题为《松卷为德韫弟作》的诗,豪气十足,开笔就直抒不平之气,直言倔强的个性,把自己比作松,接着是他画松时的豪情,最后用灾年来突出松的顽强生命力,全篇一气呵成,似他的画那般神完气足。另一首《画松》诗,也颇可一读:

老夫惯与松传神,夹山倚涧将逼真。青云轧天见高盖,苍鳞裹烟见古身。我亦不知松在纸,松亦不知吾戏耳。吹灯照影蛟起舞,直欲排空掉长尾。待松千尺须岁千,老夫何寿与作缘。不如笔栽墨培出,一笑何问人间大小年。

写画松时物我合一的情怀。不亲身感受作画的乐趣,没有对作画对象的深刻认识和特殊的感情,是无法在诗律上出落得有声有色而不留痕迹的。《雪景山水》是一首较出色的写作画诗:

眼中飞雪作奇观,江山一夜皆玉换。前冈坡陀带复岭,小屿凌兢连断岸。水边疏柳似华发,忽有微风与飘散。绀宫几簇林影分,白鸥一个江光乱。老渔蓑笠只自苦,冰拂冻须茎欲断。江空天远迥幽踪,只有一竿聊作伴。此时此景此谁领,亦笑此渔从我玩。图成一啸寒战腕,万里江山在我案。

这种写景,完全是画家心中的景和指掌间的景,当然,这景是否曾见过并不重要。画家作画时写实景或写画中景有很大的自由,所以,诗意的自由也大。这首雪景诗,写的是画,当真景也未必不可,写得冷峻荒率而斑斓多姿,意境在委婉中旷放,小景大境层层相叠,处处相映,节奏起伏有致,这就是画家诗的魅力。

上面介绍了沈周的古诗。沈周的近体诗,似乎比他的古诗要高明些,他在近体诗里,很能显出那种在册页、扇面等小品山水画里的意境,简练的文字如同他简练的笔墨,明白而深邃,诗境如同他朴实而高畅的画意。

春风不到小楼前,花事阑珊又一年。处处插秧梅子雨,家家缫茧竹枝烟。荷知有暑先擎盖,柳为无寒已脱绵。莫道山家无意味,鸟声啼破落花天。

一幅江南初夏的农家图,颔联写景,把时令性的农桑情景刻画得十分得体,对仗工稳;颈联也写时节,于景中舒展出来的理趣禅机,极耐玩味。开首轻描淡写,结尾有声有色。沈周的绝句也有不少可圈点的佳作。试从《石田诗选》中抄录如下:

谁寄扁舟号隐沦,平沙浅濑入秋。钓竿却是功名具,渭水桐江有古人。

落日江光淡不流,平头舫子贴天游。瘿尊酒尽三百斛,大醉来题黄鹤楼。

碧树清溪春日长,棋枰酒案好商量。东风似与人争坐,早送飞花占石床。

爱此倪翁小笔奇,淡烟疏墨百年姿。中郎已矣虎贲在,我自低头人不知。

诗思凝怀未易裁,平台一半夕阳开。桃花小涧松枝发,碧嶂中分绿水来。

以上都是题画诗,从文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幅幅画,浓浓诗意是从古淡的画面上得来的。其实,沈周在作画前,已经点燃了诗的火焰,画成题诗,是顺势,更是畅意。到了沈周这般层次的画,已经没有必要作诗和画的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