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则徐

林则徐（1785—1850），晚清抗英民族英雄。福建侯官（今福建省福州市）人。以钦差大臣到粤查禁鸦片，加强海防战备，主持虎门销烟，严惩不法洋商与贪官，写下中国人民反帝爱国光辉一页。旋任两广总督。在粤时积极了解西方，被誉为中国近代“开眼看世界第一人”。

这里所收，是林则徐在广东任职时写给夫人及儿子的8封家书，可谓尽得孔子“因材施教”之道，对夫人、长子、次子、三子等书信，皆就不同人的身份、状态各有针对，并结合自身五十多年的阅历心得，指出其所当为、所不当为之处。而核心观点，则主要体现在谨慎小心、磨励自修、勤敬与和睦三大方面，指出“读书贵在用世”“官虽不做，人不可不做”。

致郑夫人函 报告抵任

前于启程时发寄一函，想已收到。一路沿海道至省，甚为平安，唯晕船稍苦耳。犹幸身体素强，饮食小心，一抵津江，即豁然如无事，堪以告慰！因眷念夫人甚切，故船一抵埠，百事未办，先发函回家，使夫人可放心。做官不易，做大官更不易。人以吾奉命使粤，方纷纷庆贺，然实则地位益高，生命益危。古人一命而伛[267]，再命而偻[268]，三命而俯，诚非故作矜持，实出于不自觉耳。务嘱次儿须千万谨慎，切勿恃有乃父之势，与官府妄相来往，更不可干预地方事务。大儿在京尚谨慎小心，吾可放怀。次儿在家，实赖夫人教诲，大比将近[269]，更须切嘱用功，明年春日如得荷天之庥，邀帝之眷，仍在此邦，当遣材官迎夫人来粤。侯敏兄闻已出门，家中又失一相助之人，如有缓急，或与大伯父一商。驹侄闻甚聪慧，且极谨慎，有事亦可嘱彼相助也。

训长儿汝舟 告知赴粤

大儿知悉：父自五月十一日动身赴广东，沿途经五十余日，今始安抵羊城。风涛险恶，不可言喻，唯静心平气，或默背五经，或返躬思过，故虽颠波不堪，而精神尚好。因思世途险巇[270]，不亚风涛，入世者苟非先胸有成竹，立定脚跟，必不免为所席卷以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择友人之道应尔也。若于世事，则应息息谨慎，步步为营。若才不逮而思邀幸，或力不及而谋躐等，又或胸无主宰，盲人瞎马，则祸患之来，不旋踵矣。此为父五十年阅历有得之谈，用以嘱吾儿者也。汝母汝弟，身体闻均好安。汝二弟且极用功好学，父闻之心为一快。客居在外，饥饱寒暖，须时加调护，友朋应酬虽不可少，而亦要有限制。批阅公牍，更宜仔细，切不可假手他人。对于长官，尤应恭顺小心；即同僚之间，亦应虚心和气。为父作官三十年，未尝以疾言遽色加人，吾儿随父久，当亦目睹之也。闲是闲非，不特少管，更应少听，一有差池，不但殃及汝身，即为父亦有不测也。慎之慎之！元抚手示。

复长儿汝舟 劝谕回籍

大儿知悉：接来信，知吾儿三载在外，十月内将回籍一次，并顺道沿海路来粤一游，甚为欣慰！吾儿三载离乡，汝母汝妇，虽在家安居，然或则倚闾望儿[271]，或则登楼思夫，客子归乡，天伦之乐融如。吾儿有此家思，不以外物而撄情[272]，为父殊深喜许！父十一载在外，虽坐八轩，食方丈，意气豪然，然一念及家中状况，觉居家虽好，不如还乡，特以君恩深重，公务冗忙，有志未能申耳。吾儿在都，位不过司务，旅进旅退，毫无建树，而一官在身，学业反多荒弃，诚不如暂时回籍之尚得事母持家，且可重温故业，与古人为友，足以长进学识也。男儿读书，率为致君泽民，然四十而仕，尚未为迟。吾儿年方三十，不过君恩高厚，邀幸成名，何德能才，而能居此？交友日益多，志气日益损，阅历未深，而遽服官，实非载福之道。为父平日所以不言者，恐阻汝壮志，长汝暮气。今吾儿既日知汲长绠短，思告假回籍，孝以事母，静以修学，实先得吾心，又何阻为？唯有一言嘱汝者：服官时应时时作归计，勿贪利禄，勿恋权位，而一旦归家，则又应时时作用世计。勿儿女情长，勿荒弃学业。须磨励自修，以为一旦之用，是则用舍行藏，无施不可矣。吾儿其牢记之！迩来身体如何？须加意当心。父年事虽高，然精神甚旺，饭量更较前增高。汝母在家亦甚康健，可勿深念。汝弟秋闱虽蒙荐卷，未能入彀，此正才力不足，未可怨天尤人。闻甚郁抑，吾儿寄家书时，可以善言婉劝之，父有不便言焉。来书字迹颇潦草，何匆促至是，后宜戒之！元抚手谕。

致次儿聪彝 嘱咐来粤

二儿知悉：接来书，知大儿已有家书寄家，本月底可以动身，下月底可以回里，辛盘卯酒，一享天伦之乐，甚善！但何以父处尚未有信来，岂中途有遗失耶？自大儿出门后，家中无人主持，汝母虽明达贤慧，然究系女流，外事仍不便过问，大儿回家后，父可释然矣。大儿前来信，云将来粤，此大可不必。彼出门三载，定省久旷，此次回家后，正可上以孝事母，下以友抚弟，即夫妇之间亦得唱随之乐，何必行装甫卸，便惘惘出门。唯吾儿在家已久，前以大儿在外，家中老母无人侍奉，故留汝在家。今大儿已回，汝便可来粤一省老父，以尽人子之孝养之责。况吾儿年虽将立，而居家日久，未识世途，读书贵在用世，徒读死书，而全无阅历，亦岂所宜？汝兄阅历深而才学薄，虽折桂探杏[273]，而实学实浅，居京三年，所学者全官场习气。根柢未固，斧斤已来，故嘱其告假回籍，事亲修学，以为后日实用之资。吾儿读书固不多，而世道更为茫然，古人游学并重，诚为此也。一俟大儿回家后，吾儿即可来粤。闽、粤海道相去甚迩，即走漳州陆路，亦半月可达。长儿事母，次儿事父，较之各处一方者，实胜多多也。此间名师又多，吾儿来后更可问业请益，以广智识，慎勿贪恋家园，不图远大。男儿蓬矢桑弧[274]，所为何来，而可如妇人女子之缩屋称贞哉！况为父已年近六旬，一人在外，倍觉凄冷，儿辈忍心，而可定省久缺，恋家乡以自娱乎？腊鼓声里，当倚闾以望汝来也。汝母汝嫂，身体均安否？汝弟年幼，当随时督率，勿令荒嬉，明春科试，务须应考。吾儿亦宜努力用功，光阴可贵，勿自暴弃。父在署身体甚佳，唯公事太忙，精神觉不似前，发亦渐星星，故亟望吾儿来此，以娱晨昏。元抚手谕。

复长儿汝舟 训谕修学

字谕汝舟儿知悉：接来信，知已安然抵家，甚慰！母子兄弟夫妇，三年隔别，一旦重逢，其快乐当非寻常人所可言喻。今将新岁矣，辛盘卯酒，团圆乐叙，亦家庭间一大快事。父受恩高厚，不获岁时归家，上拜祖宗，下蓄妻子，怅独为何如！唯有努力报国，以上答君恩耳。官虽不做，人不可不做。在家时应闭户读书，以期奋发，一旦用世，不致上负高厚，下玷祖宗。吾儿虽早年成功，折桂探杏，然正皇恩浩荡，邀幸以得之，非才学应如是也，此宜深知之。即为父开八轩，握秉衡，亦半出皇恩之赐，非正有此才力也。故吾儿益宜读书明理，亲友虽疏，问候不可不勤；族党虽贫，礼节不可不慎。即兄弟夫妇间，亦宜尽相当之礼。持盈乃可保泰，慎勿以作官骄人。而用力之要，尤在多读圣贤书，否则即易流于下。古人仕而优而学，吾儿仕尚未优，而可夜郎自大，弃书不读哉！次儿今岁可不必来，风雪严寒，道途跋涉，实足令为父母者不安，姑俟明春三月，再来未迟。吾儿更可不必来，家有长子曰“家督”，持家事母，正吾儿应为之事、应尽之职，毋庸舍彼来此也。父身体甚好，入冬后曾服补药一帖，精神尚健，饮食起居，亦极安适，毋念。元抚手谕。

训子汝舟 告诫持躬宜勤敬和睦

字谕汝舟儿：尔叨蒙天恩高厚，祖宗积德，年才二十八，已成进士，授职编修，是为侥幸成名，切不可自满。宜守三戒：一戒傲慢，二戒奢华，三戒浮躁。尔既奉母弟居京华，务宜体我寸心，常持勤敬与和睦，凡家庭间能守得几分勤敬，未有不兴；能守得几分和睦，未有不发。若不勤不和之家，未有不败者也。尔昔在侯官，将此四字于族戚人家验之，必以吾言为有证也。尔性懒，书案上诗文乱堆，不好收拾洁净，此是败家气象。嗣后务宜痛改，细心收拾，即一纸一缕，皆宜捡拾伶俐，以为弟辈之榜样。勿以为是公子，是编修，一举一动皆须人服侍也。尔能勤，二弟皆学勤；尔能和，二弟皆学和；尔能孝，二弟皆学孝；尔为一家之表率，慎之慎之！

训次儿聪彝 告诫督弟勤读

字谕聪彝儿：尔兄在京供职，余又远戍塞外，惟尔奉母与弟妹居家，责任綦重，所当谨守者有五：一须勤读敬师，二须孝顺奉母，三须友于爱弟，四须和睦亲戚，五须爱惜光阴。尔今年已十九矣；余年十三补弟子员，二十举于乡；尔兄十六入泮[275]，二十二登贤书[276]；尔今犹是青衿一领。本则三子中惟尔资质最钝，余固不望尔成名，但望尔成一拘谨笃实子弟。尔若堪弃文学稼，是余所最欣喜者。盖农居四民之首，为世间第一等最高贵之人，所以余在江苏时，即嘱尔母购置北郭隙地，建筑别墅，并收买四围粮田四十亩，自行雇工耕种，即为尔与拱儿预为学稼之谋。尔今已为秀才矣，就此抛撇诗文，常居别墅，随工人以学习耕作，黎明即起，终日勤动而不知倦，便是田园之好子弟。

至于拱儿年仅十三，犹是白丁，尚非学稼之年，宜督其勤恳用功。姚师乃侯官名师，及门弟子领乡荐、捷礼闱者，不胜偻指计，其所改拱儿之窗课，能将不通语句改易数字，便成警句，如此圣手，莫说侯官士林中都推重为名师，只恐遍中国亦罕有第二人也。拱儿既得此名师，若不发愤攻苦，太不长进矣。前月寄来窗课五篇，文理尚通，惟笔下太嫌枯涩，此乃欠缺看书功夫之故。尔宜督其爱惜光阴，除诵读、作文外，余暇须披阅史集，惟每看一种，须自首至末详细阅完，然后再易他种。最忌东拉西扯，阅过即忘，无补实用。并须预备看书日记册，遇有心得，随手摘录。苟有费解或疑问，亦须摘出，请姚师讲解，则获益多矣。

训三儿拱枢 训诫专心读书

字谕拱儿知悉：尔年已十三矣，余当尔年，已补博士弟子员。尔今文章尚未全篇，并且文笔稚气，难望有成，其故由于不专心攻苦所致。昨接尔母来书，云尔喜习画。夫画本属一艺，古来以画传名者，指不胜屈，不过泰半是名士高人[277]、达官显宦，方足令人敬慕。若胸中茅塞未开，所画必多俗气，只能充作画匠耳。若欲成画师，须将腹笥储满，诗词兼擅，薄有微名，则画笔自必超脱，庶不被人贱视也。

——《林则徐家书》，中国长安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