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角楼街巷
【题解】
本条350余字，介绍北宋东京皇城东南角的街区。以东南角的十字街为起点，分别介绍向南、向北、向东三条街道两旁的状况：
向南的街道是姜行，通往景灵宫东侧的高头街。
向北的街道紧贴北宋皇宫的东墙，从十字街至东华门一段，原为纱行；经过徽宗扩建后的延福宫东门，直达东京内城北墙中间的城门景龙门（旧酸枣门）。正如卷一“大内”条所述，“东华门外，市井最盛，盖禁中买卖在此”，极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与买主身份，使得这一带“最是铺席要闹”，但是由于宣和年间（1119—1125）的大规模扩建，这里成为宫廷建筑的一部分。
向东去的潘楼街，是孟元老最精彩的记忆：首先是“只下贩鹰鹘客”的鹰店，这是北宋皇室豢养鹰鹘风气在市井间的直观反映；其次是专门进行奢侈品交易的“界身巷”，“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然后介绍潘楼酒店下面的市场，每天从五更至傍晚，分时段交易各类物品，琳琅满目，繁华热闹；最后着重介绍东京城内最大的演出场所“桑家瓦子”，不仅勾栏众多、看棚宽大、名角云集，同时还是荟萃三教九流、各色商贩的综合性商贸市场，集吃喝玩乐于一体，让人“终日居此，不觉抵暮”。小说《水浒传》即写燕青与李逵入城看灯，也曾到此一游，听了一段《三国志平话》，正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数千人的围观嘘叫，数千人的流连忘返，构成大宋东京瓦市里五彩缤纷的文化消费景观。
自宣德东去①，东角楼②，乃皇城东南角也。十字街南去，姜行、高头街③。北去，从纱行至东华门街④，晨晖门⑤、宝箓宫⑥，直至旧酸枣门，最是铺席要闹⑦。宣和间，展夹城牙道矣⑧。
【注释】
①宣德：宣德楼。
②角楼：建在角台上的阁楼建筑，是城墙防御工程的重要组成设施，起瞭望和防御作用。
③高头街：位于东角楼十字街口以东，景灵东宫的东侧。
④东华门街：北宋皇城东华门外的大街，今开封宋代皇城遗址东墙缺口处的大街，仍旧名为东华门街。
⑤晨晖门：延福宫的东门。北宋徽宗扩建后的延福宫，东、西墙分别与皇宫的东、西墙相对应。“延福宫，政和三年春，新作于大内北拱辰门外。……其东直景龙门，西抵天波门。宫东、西二横门，皆视禁门法，所谓‘晨晖’‘丽泽’者也。而晨晖门出入最多。”（《宋史·地理志一》）。
⑥宝箓宫：即上清宝箓宫，建于徽宗政和五年（1115），在景龙门东，对景晖门。
⑦铺席：铺面，店铺。要（yào）闹：繁华热闹。亦指繁华热闹之地。
⑧夹城牙道：从东华门北至景龙门（旧酸枣门）之间所修的两侧带墙的街道，以方便皇帝出行而不被外人看见。宋人万俟咏《凤凰枝令·序》中说：“景龙门，古酸枣门也。自左掖门之东，为夹城南北道，北抵景龙门。”夹城，两边筑有高墙的通道。牙道，官道。
【译文】
从宣德楼向东面去，是东角楼，就是皇城的东南角。由十字街朝南去，是姜行、高头街。由十字街朝北去，从纱行到东华门街，经过晨晖门、宝篆官，一直到旧酸枣门，店铺林立，最是繁华热闹。徽宗宣和年间，扩展为皇城旁边的夹城和官道了。
东去，乃潘楼街①。街南曰鹰店，只下贩鹰鹘客②。余皆真珠③、匹帛④、香药铺席。南通一巷，谓之“界身”⑤，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⑥。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⑦。每一交易，动即千万⑧，骇人闻见⑨。
【注释】
①潘楼街：从皇城东南角向东，通向土市子的街道，因街北有著名的潘楼酒店而得名。潘楼，亦称“樊楼”“白矾楼”，后改称“丰乐楼”。东京的著名酒楼之一，位列“在京正店七十二户”，在东华门外景明坊。宋人楼钥《北行日录》：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十二日癸巳，晴。五更出驿，穿御街，循东御廊，过宣德楼侧东角楼下潘楼街头，东过左掖门，出马行街头，北过东华门，出旧封丘门”。
②下：歇宿，收留。鹰鹘（hú）：鹰与鹘，均为猛禽，驯养后可助田猎。鹘，又名“海东青”，鹰科鸟类，是一种美丽的中型猛禽。北宋东京城中养鹰鹘蔚然成风，源自皇室。早在太宗淳化三年（992），西夏李继捧就曾派遣专使，向太宗进贡号为“海东青”的鹰鹘，太宗以“久罢畋游，尽放鹰犬”为由退还（宋人王明清《挥麈录》）。然北宋皇家图书馆中有记录鹰鹘饲养方法及医疗之术的专书，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也有相关记载，侧面可见其风盛行之况。至徽宗时，由于他酷爱飞禽走兽，宦官们纷纷四处罗致，以悦其情（南宋岳珂南《桯史·殿中鹇》），而东京皇城附近出现专供“贩鹰鹘客”投宿的鹰店，正与皇帝和贵族们的这一爱好密切相关。
③真珠：即珍珠。北宋多为注辇、三佛齐、大食等国进贡而来。
④匹帛：泛指纺织物。
⑤界身：界身巷，应即“戒身巷”，因相国寺戒坛而得名。宋人魏泰《东轩笔录》：“旧传东京相国寺，乃魏公子无忌之宅，至今地属信陵坊。寺前旧有公子亭，丁谓开保康门，对寺架桥，始移亭子近东。寺基旧极大，包数坊之地，今南北讲堂巷即寺之讲院，戒身巷即寺之戒坛也。”北宋时期，界身巷成为东京城里重要的金银交易中心。
⑥彩帛：有花纹、颜色的丝织物。
⑦森然：形容繁密直立。
⑧动：动不动，常常。
⑨骇人闻见：使人目见耳闻感到震惊。
【译文】
由十字街向东去，是潘楼街。街南的店铺是鹰店，只供贩卖鹰鹘之类猛禽的客商下榻。其余都是买卖珍珠、丝帛、香料药材的店铺。向南通往一条巷子，叫界身巷，也是金银、丝帛的交易场所。这一带的房屋楼宇雄伟壮丽，店铺门面十分宽阔，远处望去，高耸繁密。每当交易之时，金额动辄上千万，使人目见耳闻，感到震惊。
以东，街北曰潘楼酒店。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①，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至平明②，羊头、肚肺③、赤白腰子④、奶房⑤、肚胘⑥、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类讫，方有诸手作人上市⑦，买卖零碎作料⑧。饭后，饮食上市，如酥蜜食⑨、枣
⑩、澄砂团子⑪、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⑫。向晚⑬，卖何娄头面⑭、冠梳⑮、领抹⑯、珍玩、动使之类⑰。东去，则徐家瓠羹店⑱。
【注释】
①市合：集市聚集，开始买卖交易。
②平明：天刚亮的时候。
③肚（dǔ）肺：用动物的肚、肺为原料制成的食品。肚，动物的胃。
④赤白腰子：有两说：一说赤腰子指动物的肾脏，白腰子指动物的睾丸。一说赤腰子指猪腰子，为下品；白腰子为羊腰子，为上品。
⑤奶房：供食用的动物乳房。
⑥肚胘（xián）：牛肚，牛胃。胘，牛百叶。
⑦诸手作人：各类手艺人。手作，泥水、木工或其他手工艺人。
⑧作（zuō）料：匠人所用的材料。
⑨酥蜜食：似指酥酪与蜜制成的甜食。南宋西湖老人在《西湖老人繁胜录》中记载：“酥蜜裹食，天下无比，入口便化。”南宋诗人杨万里有《咏酥》诗：“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
⑩枣
（hú）：一种带枣的面食。《玉篇》：“，饼也。”
⑪澄砂团子：类似豆沙馅的黏豆包或汤圆。南宋浦江吴氏《吴氏中馈录·煮沙团方》：“沙糖入赤豆或绿豆，煮成一团，外以生糯米粉裹作大团，蒸，或滚汤内煮，亦可。”
⑫蜜煎雕花：应指各式雕花蜜饯，即果品在用蜜渍之前，先用刀雕刻成各种花式，然后用蜜腌渍，以供赏玩食用。南宋周密《武林旧事·高宗幸张府节次略》，记录绍兴二十一年（1151）十月清河郡王张俊府第招待宋高宗的御筵，其中有“雕花蜜煎一行：雕花梅球儿、红消花儿、雕花笋、密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橘、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橙子、木瓜方花儿”。蜜煎，用蜜沾渍的果品，即蜜饯。
⑬向晚：临近晚上的时候，傍晚。
⑭何娄：即何楼。北宋初年，东京有座何家楼，所出售的物品全是假货。宋人江少虞《事实类苑·何楼》：“世人语虚伪者为何楼，似是沽滥之称，其实不然。国初，京师有何家楼，其下卖物皆沽滥者，故人以此目之。今楼已废。”头面：妇女头上戴的装饰品。
⑮冠梳：宋代妇女在饰冠上安插的长梳，为头面的一种，是北宋妇女发髻上最有特点的装饰。始于宋初，先在宫廷中流传，后来普及到民间。冠梳是用漆纱、金银、珠玉等做成两鬓垂肩的高冠，并在冠上插以白角长梳。由于梳子本身较长，左右两侧插得又多，在进门、上轿时，须侧首而入。宋人王栐《燕翼诒谋录》：“旧制，妇人冠以漆纱为之，而加以饰金银珠翠，采色装花，初无定制。仁宗时，宫中以白角改造冠并梳，冠之长至三尺，有等肩者，梳至一尺。议者以为妖，仁宗亦恶其侈，皇祐元年（1049）十月，诏禁中外不得以角为冠梳，冠广不得过一尺，长不得过四寸，梳长不得过四寸。终仁宗之世，无敢犯者。其后侈靡之风盛行，冠不特白角，又易以鱼枕；梳不特白角，又易以象牙、玳瑁矣。”直到南宋，妇女插梳现象仍十分普遍。南宋陆游《入蜀记》记载当时西南一带的妇女“未嫁者率为同心髻，高二尺，插银钗至六只，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江西景德镇市郊宋墓出土的瓷俑，有这种妆饰的妇女形象。
⑯领抹：宋代女性对襟衣衫上由领而下的两条长花边。
⑰动使：日常应用的器具。
⑱瓠（hù）羹店：专售各种菜羹的店铺，兼卖煎豆腐、煎鱼、煎鳖、烧菜、烧茄子等菜肴。瓠羹，用瓠瓜煮成的浓汁类食品。北魏人贾思勰《齐民要术·素食》：“瓠羹：下油水中，煮极熟。瓠体横切，厚三分，沸而下。与盐、豉、胡芹，累奠之。”南宋百岁寓翁《枫窗小牍》：“旧京工伎固多奇妙，即烹煮槃案，亦复擅名。如王楼梅花包子、曹婆肉饼、薛家羊饭、梅家鹅鸭、曹家从食、徐家瓠羹、郑家油饼、王家乳酪、段家熝物、不逢巴子南食之类，皆声称于时。”
【译文】
由界身巷向东去，街的北面是潘楼酒店。酒店楼下每天从五更开市，买卖衣物、字画、珍奇玩赏之物、犀牛角和玉器等。等到天亮时，羊头、肚肺、红白腰子、奶房、肚胘、鹌鹑、兔子、斑鸠、鸽子等野味、螃蟹、蛤蜊之类水产品的买卖收市之后，方才有各种手艺人上市，买卖零零碎碎的原材料。午饭后，各色饮食上市，比如酥蜜食、枣
、澄砂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傍晚时分，楼下则卖仿制的妇女头饰、冠梳、领抹、珍奇玩物、日用器具之类的物品。潘楼酒店再向东去，即是徐家瓠羹店。
街南桑家瓦子①，近北则中瓦，次里瓦②，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③。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④，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⑤、王团子、张七圣辈⑥，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⑦。瓦中多有货药⑧、卖卦⑨、喝故衣⑩、探搏⑪、饮食、剃剪⑫、纸画⑬、令曲之类⑭。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注释】
①桑家瓦子：北宋东京城里最大的瓦子。瓦中不唯出演伎艺，也是荟萃三教九流、各色商贩的综合性商贸市场，热闹非凡。桑家瓦子原为五代后晋重臣桑维翰（898—946）的府第。石敬瑭建立后晋以后，桑维翰作为创业功臣和社稷之臣，两度出任宰相，广受贿赂，家资亿万，权倾朝野。契丹灭晋时，桑维翰被后晋降将张彦泽派人缢杀于府第之中。大约因为桑维翰死于非命，其宅被目为东京凶宅，随着朝代更替，久而久之遂沦为瓦子。《水浒传》：“燕青洒脱不开，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灯。不敢从陈桥门入去，大宽转却从封丘门入城。两个手厮挽着，正投桑家瓦来。”
②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关于这段文字有不同理解：一种意见认为中瓦、里瓦和桑家瓦子是三处不同的瓦子，二者是依附桑家瓦子的小型瓦子；另一种意见认为中瓦、里瓦均为桑家瓦子的组成部分，“中”和“里”标识其相对位置。多数人倾向于第二种意见。本书卷三“大内西右掖门外街巷”中介绍梁门外的州西瓦子，“西去州西瓦子，南自汴河岸，北抵梁门大街，亚其里瓦，约一里有余”，既然说“亚其里瓦”（靠近它的里瓦），则说明当时人认为“里瓦”是州西瓦子的一部分。据此，“近北则中瓦，次里瓦”，也应统属于桑家瓦子这个大的商贸场所。
③勾栏：也作“勾阑”或“构栏”，是宋元时期城市中固定的娱乐场所，主要用于表演戏曲等节目。勾栏内有戏台、戏房（后台）、神楼、腰棚（看席）。有的勾栏以“棚”为名。
④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装饰有莲花、牡丹、夜叉、大象等图案的勾栏。莲花、夜叉、大象都是与佛教有关的物象，牡丹则为北宋东京人喜好的时尚花卉。夜叉，梵文“Yakşa”的译音，又被译成药叉、阅叉、夜乞叉等。夜叉是佛经中一种形象丑恶的鬼，勇健暴恶，能食人，有的后来受到佛陀教化而成为护法之神，列为天龙八部众之一。棚，看棚。
⑤丁先现：又作“丁仙现”，北宋神宗时期著名滑稽艺人。曾任教坊使，兼有宫调理论、杂剧扮演等多方面的才华，长于讽刺诙谐，兼能歌舞，尤其擅长在杂剧或其他表演场合中以机智嘲谑的语言或夸张的动作，在提供娱乐消遣的同时，发挥政治劝谏作用。例如他曾借助自己作为御前受宠艺人的身份与才华，在演出中嘲讽王安石变法中不合情理的举措，在展示技艺的同时讽谏时事。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中则说：“丁仙现自言及见前朝老乐工，间有优诨及人所不敢言者，不徒为谐谑，往往因以达下情，故仙现亦时时效之，非为优戏，则容貌俨然如士大夫。”宋人蔡絛《铁围山丛谈》：“熙宁初，王丞相介甫（按，即王安石）既当轴处中，而神庙（按，即宋神宗）方赫然一切委听，号令骤出，但于人情适有所离合。于是故臣名士往往力陈其不可，且多被黜降，后来者乃寖结其舌矣。当是时，以君相之威权而不能有所帖服者，独一教坊使丁仙现尔。丁仙现，时俗但呼之曰‘丁使’。丁使遇介甫法制适一行，必因燕设，于戏场中乃便作为嘲诨，肆其诮难，辄有为人笑传。介甫不堪，然无如之何也，因遂发怒，必欲斩之。神庙乃密诏二王，取丁仙现，匿诸王邸。二王者，神庙之两爱弟也。故一时谚语，有‘台官不如伶官’。”
⑥王团子、张七圣：二人皆当时著名艺人，事迹不详。
⑦可有人：艺人名。事迹不详。作场：民间艺人圈地或在一定场所表演献艺。
⑧货药：卖药。货，用作动词。
⑨卖卦：以占卜为生，算卦。
⑩喝（hè）故衣：叫卖旧衣。叫卖旧衣服，必用高音亮嗓吆喝，以此招揽顾客。喝，吆喝，大声喊叫。故衣，旧衣服。
⑪探搏：徒手搏斗，角力相攻之术，兼具摔跤成份。类似相扑。探，俯身。搏，抓取。
⑫剃剪：理发。南宋洪迈《夷坚志·杨五三鬼》：“詹庆所居在抚城委巷中，傍有剃剪工杨五三者，盖为傧相。”
⑬纸画：剪纸花。
⑭令曲：即小令。指短调的词。这里指演唱短小的曲子。
【译文】
界身巷街的南面是桑家瓦子，近旁靠北边是中瓦，其次是里瓦，瓦子中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其中以中瓦子的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的夜叉棚、象棚为最大，可以容纳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等人，都在这里演出，后来可有人也在这里出场表演。瓦子里还有卖药、占卦、喝卖旧衣服、徒手角力、买卖饮食、理发、剪纸花、演唱曲子的各色人等，整天呆在这里，不知不觉就玩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