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
维，字摩诘①，太原人。九岁知属辞，工草隶②，闲音律③，岐王重之④。维将应举，岐王谓曰：“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⑤。”维如其言。是日，诸伶拥维独奏⑥，主问何名，曰：“《郁轮袍》⑦。”因出诗卷，主曰：“皆我习讽，谓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为解头⑧，荣哉！”力荐之。开元十九年状元及第⑨。擢右拾遗，迁给事中⑩。
【注释】
①“维”两句：王维名字与维摩诘有关，维摩诘又译为“毗摩罗诘”，意为“净名”或“无垢称”，指毗耶离城神通广大的大乘居士。《维摩诘经》载，维摩诘乃东方无垢世界金粟如来，于释迦佛在世时化身居士，在家修行，获不思议解脱大乘思想，曾深得古代文人的青睐。
②草隶：相对“楷隶”而言，笔画草率，合草、行、章草和隶书体，用笔简省，有时勾连。
③闲：通“娴”，熟练，熟习。
④岐王：即李范，本名隆范，初封郑王，睿宗时封岐王。好学，擅长书法，喜与文士交结。卒后册赠惠文太子。
⑤九公主：指唐睿宗第九女玉真公主，玄宗之妹。太极元年（712）出家为道士，称玉真公主，筑玉真观于京师，曾推荐李白。此处关于王维中状元之说，取自薛用弱《集异记》，未必合于事实。
⑥伶：原指乐官、乐师，这里指乐工。
⑦《郁轮袍》：琵琶曲，传为王维作，事见薛用弱《集异记》。
⑧京兆：府名，治所在今陕西西安。解头：即解元，各州送举子赴京应举称解，解送单上第一名为解头。
⑨开元十九年：据学者考证，王维于开元九年（721）中进士，辛文房误。
⑩给事中：官名，门下省要职，在侍中及黄门侍郎之下置四员，正五品上，职掌读署奏抄，驳正违失，诏敕有不当者，可涂改还奏。
【译文】
王维字摩诘，太原人。九岁就会写文章，善写草隶，对音乐声律很熟悉，岐王很看重他。王维将要参加科举考试，岐王对他说：“你的诗中清脆激扬的作品，可录写几篇，琵琶新曲，可作一首，我们一起去造访九公主府第。”王维按岐王说的那样做了准备。这天，众多乐工拥绕着王维独奏，九公主问乐曲叫什么名字，王维说：“叫《郁轮袍》。”于是拿出自己的诗卷给她看，九公主说：“这都是我熟习的作品，以为是古人写的，竟然是你写的佳作吗？”把王维延请到尊贵的座位，说：“京师能得到你这样的人来作为解头，是京师的荣耀啊！”竭力推荐他。开元十九年（731）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进士。提拔为右拾遗，升任为给事中。
贼陷两京①，驾出幸②，维扈从不及③，为所擒，服药称瘖病④。禄山爱其才，逼至洛阳供旧职，拘于普施寺⑤。贼宴凝碧池⑥，悉召梨园诸工合乐⑦，维痛悼，赋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⑧。”时闻行在所⑨，贼平后，授伪官者皆定罪，独维得免，仕至尚书右丞⑩。
【注释】
①贼陷两京：指安史之乱初，叛军分别于天宝十四载（755）、天宝十五载（756）攻占洛阳、长安两京。
②驾出幸：指唐玄宗逃离长安入蜀。
③扈（hù）从：随从帝王出巡。
④瘖（yīn）：病症名，系指由多种原因所致的说话无声、发音不出的病症。《旧唐书》本传：“维服药取痢，伪称瘖疾。”王维《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韦公神道碑铭》：“伪疾将遁，以猜见囚。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可见王维当时喝药得痢疾，屎尿不离身，又装哑巴，都不能逃脱贼手。
⑤普施寺：当为菩提寺，在洛阳，辛文房误。
⑥凝碧池：在洛阳禁苑中。
⑦梨园：唐玄宗时在内廷设立的音乐、歌舞机构。
⑧“万户伤心生野烟”以下几句：诗意谓为千家万户遭到涂炭而伤心，如今没有炊烟，只有战乱的野烟升起，百官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朝拜真正的大唐天子？秋天的槐花飘落在空荡荡的皇宫废墟里，贼人却在凝碧池上演奏音乐！此诗在王维诗集中题作《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可知此诗是王维口占之后，通过裴迪传诵出来。
⑨行在所：即天子巡幸时车驾所在之处，这里指唐肃宗所在的灵武（今属宁夏）。
⑩尚书右丞：官名，监督兵、刑、工三部十二司，唐中期后，与尚书左丞主持尚书省政务，权任甚重。
【译文】
安史叛军攻陷洛阳和长安，唐玄宗逃出长安前往四川，王维没来得及追随，被叛贼擒拿，服下药丸假称生病无法说话。安禄山喜爱他的才华，逼迫他到洛阳担任给事中的旧官位，拘押在普施寺。叛贼在凝碧池举行宴会，把梨园乐工都召集来一起演奏音乐，王维非常悲痛，写诗说：“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当时这首诗传到唐肃宗所在的灵武，叛贼平定后，接受安禄山伪官的人都判罪，唯独王维得到豁免，官做到尚书右丞。
维诗入妙品上上，画思亦然。至山水平远①，云势石色，皆天机所到②，非学而能，自为诗云：“当代谬词客，前身应画师③。”后人评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④，信哉！客有以《按乐图》示维者⑤，曰：“此《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⑥。”对曲果然。笃志奉佛，蔬食素衣。丧妻不再娶，孤居三十年。别墅在蓝田县南辋川⑦，亭馆相望。尝自写其景物奇胜，日与文士丘为、裴迪、崔兴宗游览赋诗⑧，琴樽自乐。后表宅请以为寺。临终，作书辞亲友，停笔而化。代宗访维文章⑨，弟缙集赋诗等十卷上之⑩，今传于世。
【注释】
①平远：“六远”之一，为山水画透视处理的一种方法，“平远”接近于焦点透视，所见景物冲淡缥缈，因“平远”在生活中最常见，故在中国画创作中也最常用。
②天机：天赋灵机。
③“当代谬词客”两句：诗句见王维《偶然作》之六，诗意谓当代错称我为诗人，我的前身应该是画家。
④后人：指苏轼。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⑤客有以《按乐图》示维者：此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已辨其妄，但由此事可知王维必精通乐理和画思，乃能有此传说。《按乐图》，表现乐器演奏情景的画作。
⑥《霓裳》：即《霓裳羽衣曲》，传为唐开元中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初名《婆罗门曲》，经玄宗润色并制歌词，改用此名。叠：指音乐的重复，在唐大曲中，指重复歌唱的乐曲的一段，又名之为“遍”。拍：指古代乐曲的一个节奏段落。唐以前，常用“节”，因歌唱节奏靠乐器“节”来掌握；自西域乐器拍板传入，多用拍板声为标志，故名“拍”。
⑦蓝田县：位于今陕西西安东南，县出美玉，玉之美者曰珠，其次曰蓝，故名蓝田。辋（wǎng）川：一作辋谷水，在蓝田县南，源出南山辋谷，西北流入灞河。
⑧丘为：原作“丘丹”，据《四库》本改。嘉兴（今属浙江）人，天宝进士，与王维、刘长卿友善。卒年九十六，诗多五言，善写田园风光。传见本卷后文。裴迪：关中（今陕西）人，天宝年间曾任蜀州刺史。多作五绝，为王维诗友。崔兴宗：博陵（今河北定州）人，王维内弟。有别业在蓝田县，与王维、裴迪、卢象交游赋诗，后出仕为官。
⑨代宗：即唐代宗李豫，初名俶，762—779年在位，肃宗长子。在位期间安史之乱结束，藩镇割据形成。
⑩缙（jìn）：即王缙，字夏卿，王维弟，与王维同以文章著名。广德二年（764）任宰相，曾奉唐代宗诏编王维集十卷。
【译文】
王维诗歌属于妙品上等中的上等，绘画构思也是这样。至于山水平远图，流云的动势和石块的色泽，都是天赋灵机才能做到的，不是靠学习就会的，他自己写诗说：“当代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后人评价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确实如此啊。有客人拿《按乐图》给王维看，王维说：“这画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的最初拍啊。”核对舞曲，果然如此。他虔心信奉佛法，吃蔬菜穿朴素的衣服。妻子过世后不再续弦，独自居住三十年。别墅在蓝田县南边的辋川，亭台楼馆接连不断。曾亲自为其中的奇物胜景写诗，每天跟文章之士丘为、裴迪、崔兴宗游玩观赏，写作诗歌，弹琴喝酒，自娱自乐。后来上书请求把自己的住宅施舍为寺庙。快去世的时候，写书信辞别亲朋好友，笔刚停下就坐化了。唐代宗访求王维的文章，他的弟弟王缙搜集辞赋诗歌等共十卷进献给唐代宗，如今流传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