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6章

我初到桑菲尔德府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平平静静,似乎预示着我未来的经历会一帆风顺。在我进一步熟悉了这个地方及其居住者以后,发现这预期没有落空。费尔法克斯太太果然与她当初给人的印象相符,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受过足够的教育,具有中等的智力。我的学生是个活泼的小孩子,但由于过份溺爱已被宠坏,因此有时会显得倔强任性,好在完全由我照管,任何方面都没有进行不明智的干预,破坏我的培养计划,她也很快改掉了任性的举动,变得驯服可教了。她没有非凡的才华,没有个性,没有那种使她稍稍超出一般儿童水平的特殊情趣,不过也没有使她居于常人之下的缺陷和恶习。她取得了合情合理的进步,对我怀有一种也许并不很深却十分热烈的感情。她的单纯、她愉快的喁语、她想讨人喜欢的努力,反过来也多少激起了我对她的爱恋,使我们两人之间维系着一种彼此都感到满意的关系。

这些话会被某些持有庄严的信条的人视为过于冷淡,他们认为孩子要有天使般的本性,那些教育工作者们,应当对他们怀有偶像崇拜般的虔诚。不过这样写并不是迎合父母的利己主义,不是附和时髦的高论,不是支持骗人的空谈。我只是在讲真话。我觉得我真诚地关心阿黛勒的幸福和进步,默默地喜欢这个小家伙,正像我对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好心怀着感激之情一样,同时也因为她对我的默默敬意以及她本人温和的心灵与性情,而觉得同她相处是一种乐趣了。

我想再说几句,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责备我,因为当我独自在院子里散步时,当我走到门口并朝大路上望去时,或者当阿黛勒同保姆做着游戏,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储藏室制作果子冻时,我爬上了三道楼梯,推开顶楼的活动天窗,来到铅皮屋顶上,远望与世隔绝的田野和小山,以及暗淡的地平线。随后,我渴望自己具有一种超越那极限的视力,以便使我的目光抵达繁华的世界,抵达那些我曾经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充满生气的城镇和地区。随后我渴望掌握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接触比现在范围内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熟悉更多类型的个性。我珍重费尔法克斯太太和阿黛勒身上的德性,但我相信还存在着其他更显著的德性,凡是我相信的东西,我都想去看一看。

谁会责备我呢?无疑会有很多人,我会被说成贪得无厌。没有办法,我的个性中有一种骚动不安的东西,有时它会让我很痛苦,而我唯一的解脱办法是,在三层楼走廊里来回踱步。这里安静、孤寂、安全,可以任心灵的眼睛观察浮现在眼前的任何闪亮的景色——当然这里的景色美不胜收,而且光辉灿烂;可以让心脏随着欢快的跳动而起伏,这种跳动在烦恼中使心脏膨胀,同时又以生命来使它扩展。最理想的是,敞开我心灵的耳朵,来倾听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这个故事由我的想象力来创造,并被继续不断地讲下去。这个故事因为那些我渴望,却在实际生活中没有的事件、生活、激情和感觉,而显得更加生动。

说人类应当安于平静的生活,是徒劳无益的。他们应当有行动,如果他们找不到,就应该自己来创造。成千上万的人命里注定要承受比我更无声的灭亡;而成千上万的人在默默地反抗他们的命运。没有人知道除了政治反抗之外,有多少反抗在人世间芸芸众生中酝酿着。通常情况下,女人都应该平平静静,但女人跟男人一样有感觉,她们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且也像自己的兄弟们一样需要有用武之地。她们对严厉的束缚,绝对的停滞,都跟男人一样感到痛苦,比她们更享有特权的同类们,只有心胸狭窄者才会说,女人们只应该做布丁,织长袜,弹钢琴,绣布包,要是她们试图超越世俗所认定的女性应该遵守的规范,做更多的事情,学更多的东西,那么为此去谴责或讥笑她们就是轻率的。

独自一人时,我经常听到格雷斯·普尔的笑声,同样的一阵大笑,同样低沉、缓缓的哈哈声,第一次听到时,我被吓坏了。我也曾听到过她怪异的低语声,比她的笑声还古怪。有些日子她十分安静,但另一些日子她会发出令人费解的声音。有时我看到她从房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脸盆,或者一个盘子,或者一个托盘,下楼到厨房去,很快就回来了,一般说来(唉,浪漫的读者,请恕我直言!)她的手里总拿着一罐黑啤酒。她的外表常常会消除她口头的怪癖所引起的好奇。她一脸凶相,表情严肃,没有一点让人感兴趣的地方。我曾几次试着让她开口,但她似乎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回答往往只有一两个字,终于使我意兴全无了。

府上的其他成员,如约翰夫妇,女佣莉娅和法国保姆索菲娅都是正派人,但决不出色。我经常和索菲娅说法语,有时也问她些家乡的问题,但她没有描绘或叙述的才能,一般听作的回答既乏味又混乱,仿佛有意阻止而不是鼓励我继续发问。

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过去了。第二年一月的一个下午,因为阿黛勒得了感冒,费尔法克斯太太为她来向我告假。看着阿黛勒再次恳求的样子,不由使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偶尔的假日显得有多可贵,于是便同意了,还认为自己在这点上做得很有灵活性。那天的天气很好,尽管有些冷。我讨厌一直坐在书房里,消磨整个长长的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刚写好了一封信,等着去邮寄。于是我戴好帽子,披了斗篷,自告奋勇把信送到镇上去。在一个冬天的下午步行两英里路,不失为一件快事。我看到阿戴勒舒服地坐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炉火边的小椅子上,给了她最好的蜡制娃娃(平时我用锡纸包好放在抽屉里)玩,还给了一本故事书换换口味。听她说了“Revenez bientot ma bonne amie, ma chere Mdlle, Jean nette”[51]后,我吻了她一下,算是对她的回答,随后便出发了。

地面坚硬,空气沉静,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我走得很快,直到浑身暖和起来才放慢脚步,欣赏和品味此时此景中藏着的种种欢乐。在我经过钟楼时,教堂的钟正好敲响三点。这一时刻的魅力,在于天色渐暗和低垂惨淡的阳光。我走在离桑菲尔德一英里的一条小路上。夏天,这里野玫瑰盛开;秋天,坚果与黑草莓累累,就是现在,也还留着珊瑚色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果。但冬日最大的喜悦,却在于极度的幽静和光秃秃的树木所透出的安宁。微风吹来,在这里听不见声息,因为没有冬青树和常绿树可以发出婆娑之声。片叶无存的山楂和榛灌木像小径中间磨损了的白石那样寂静无声。小路两旁只有田野,却不见吃草的牛群。偶尔拨弄着树篱的黄褐色的小鸟,看上去像是忘记掉落的零星枯叶。

沿着这条小径一直往山坡上走就可以到达海镇,步到到半路,我在通向田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用斗篷把自己紧紧裹住,把手捂在皮手筒里,尽管天寒地冻,我却并不觉得很冷。几天前已经融化泛滥的小河,现在又冻结起来。堤坝上结了一层薄冰,这是寒冷的明证。从我坐的地方,能够看到桑菲尔德府,建有城垛的灰色府第是低处溪谷中的主要景物,树林和白嘴鸦黑乎乎的巢映衬着西边的天际。我一直闲逛到太阳落入丛林,天边变成一片火红时,才转身朝东走去。

在我头顶的山尖上,悬挂着初升的月亮,起初像云一样惨白,但立刻便明亮起来,俯瞰着海村。海村掩映在树丛之中,很少的几个烟囱里升起了蓝色的烟柱。这里离海村一英里,因为万籁俱寂,我能清晰地听到村子里轻微的动静,我的耳朵也感觉到了水流声,但来自哪个溪谷和深渊,我却说不清。海村那边有很多小山,无疑会有许多山溪流过隘口。黄昏的宁静,也同样反衬出近处溪流的叮咚声和最遥远处的飒飒风声。

一个粗重的声音,打破了潺潺的水声和沙沙的风声,遥远而又清晰,那是一种确确实实的脚步声。刺耳的金属撞击的声音,盖过了柔和的波涛起伏似的声响,犹如在一幅画中。大块峭岩或者一棵大橡树的粗壮树干,与远处青翠的山峦、明亮的地平线和斑驳的云朵融在一起。

这声音是从小路上传来的,一匹马过来了,它一直被弯曲的小路遮挡着,这时已渐渐靠近。我正要离开台阶,但因为小路很窄,便端坐不动,让它过去。在那些日子里,我还年轻,脑子里有着种种光明和黑暗的幻想,记忆中的育儿室故事,和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当这一切重现脑际时,当成熟的青春给它们增添了一种童年时所没有的活力和真实感时,当这匹马越来越近时,当我看见它在薄暮中出现时,我突然想起了贝茜曾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种英格兰北部的精灵,名叫“盖特拉西”,形状像马,也像骡子,或是像一条大狗,出没在荒无人烟的小路上,有时会扑向迟归的旅人,就像此刻这匹马向我逼近一样。

这匹马已经很近了,但还看不见。除了哒哒的马蹄声,我还听见从树篱下传来一阵骚动,紧靠地面的榛子树枝下,溜出来一条大狗,黑白相间的毛色衬着树木,使它成了一个显著的目标。这正是贝茜故事中,“盖特拉西”的面孔,一个狮子般的怪物,有着长长的头发和一个巨大头颅,它从我身旁悄悄经过,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停下来用比狗更具智慧的奇怪目光,抬头看我的脸。那匹马跟在后面,是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一位骑手,这个活生生的男人立刻驱散了魔气。“盖特拉西”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被当作坐骑的。而据我所知,尽管妖怪们会藏在在不能讲话的动物的身体之内,却不大可能看中一般人的躯体,把它作为藏身之地。这可不是盖特拉西,而只是一位抄近路到米尔科特去的旅人。他从我身边走过,我继续赶路。只走了几步,我便回过头来,一阵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一声“怎么办,活见鬼?”的叫喊声和咔啦啦啦翻滚落地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人仰马翻,是在路中间的冰上滑倒的。那条狗跑回来,看见主人陷入困境之中,听见马在呻吟,便狂叫起来,连黄昏中的群山都响起了回声,那深沉的吼叫声,与它巨大的身躯很相称。它先在倒地的两位周围闻闻,随后跑到了我面前。它也只能如此,因为附近没有别人可以求助。我跟着它,来到这位旅人身旁,这时他已挣扎着脱离了自己的马,他的动作十分有力,因此我认为他伤得不重,但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受伤了吗,先生?”

我想他当时在骂骂咧咧的,不过我并不确定,然而他嘴里在说着什么,所以无法马上回答我。

“我能做点什么吗?”我又问。

“你得站到一边来,”他边回答边站起来,先是跪着,然后才站起身来。我照他的话做了,于是出现了一个人喊马叫、脚步踩踏和马蹄蹬地的场面,还伴随着狗的狂吠,结果把我赶到了几码远的地方,但还不至于远到看不见这件事情的结局。幸运的是,最后这匹马站立起来了,那条狗也在一声呵斥“躺下,派洛特!”之后不作声了。此时,这旅人弯下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脚和腿,似乎在检验它们是否安然无恙。很明显,他的某个部位有些疼痛,因为他蹒跚着走向我刚才起身离开的台阶时,却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很想帮忙,或者至少是爱管闲事,我再次走近了他。

“要是你伤着了,需要帮忙,先生,我可以去叫人,到桑菲尔德,或者海村。”

“谢谢你,我能行,骨头没摔断,只不过扭伤了脚,”他再次站起来,试了试脚,可是却禁不住叫了声“啊!”

天还没有黑,月亮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了,这时我能看清楚他了。他身上裹着骑手披风,戴着皮毛领,系着钢扣子。他的脸部看不大清楚,但我能判断出,他身材中等,胸膛很宽。他的脸庞黝黑,神情严肃,眉毛浓密;他的眼睛和紧锁的双眉看上去刚刚受过挫折,并且愤怒过。他青春已逝,但还没到中年,大约三十五岁,我觉得自己并不怕他,只是有点害羞。要是他是位俊伟的年轻绅士,也许我就不会如此大胆地站着,违背他心愿提出问题,而且自愿帮忙,我几乎从未见过英俊的小伙子,也从未跟这样的人说过话,我在理论上尊崇美丽、高雅、勇敢和魅力,但如果我在某些男人的身上看到这些品质,那我就会本能地明白,这些东西没有,也不可能与我的品质共鸣,那我也会像人们躲避火灾、闪电,或者别的虽然闪亮却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对它们避之不迭。

如果这位陌生人在我同他说话时微笑一下,并且态度温和些;如果他愉快地谢绝我的帮助,并表示感谢,我肯定会继续赶路,不会感到有任何职责去重新向他发问。但是这个男人的皱眉和粗犷,却让我放松下来,因此当他挥手叫我走的时候,我仍然坚守阵地,并且宣布:“先生,没有看到你能够骑上马,我是不能让你留在这条偏僻的小路上的,天已经这么晚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我,而在此之前,他几乎从未看过我。

“我觉得你该回家了,”他说,“要是你的家在附近的话,你是从哪儿来的?”

“就是下面那个地方,只要有月光,在外面待晚了我也一点都不害怕。我很乐意为你去跑一趟海村,要是你想的话,说真的,我正要上那里去寄封信。”

“你说就住在下面,是不是指有城垛的那幢房子?”他指着桑菲尔德府。这时灰白色的月光洒在桑菲尔德府上,清晰地勾勒出了它以树林为背景的苍白轮廓。而那树林,在西边的天际衬托之下,似乎成了一大片阴影。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

“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知道罗切斯特先生吗?”

“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不常住在那里吗?”

“是的。”

“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当然了,你不是府上的佣人,你是——”他停住了,打量着我十分朴实的衣服,我披着黑色美利奴羊毛斗篷,戴着顶黑水獭皮帽,这两件东西远远没有太太的佣人衣服那么讲究。他似乎难以判断我的身份,我帮了他。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了一下,“见鬼,我竟把这也忘了!家庭教师!”我的服饰再次成了他审视的对象。过了两分钟,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刚试着挪动,脸上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托你找人帮忙,”他说,“不过要是你愿意,你本人倒可以帮我一点忙。”

“好的,先生。”

“你有没有伞,可以让我当拐杖用?”

“没有。”

“想办法抓住马笼头,把马牵到我这里来,你不害怕吗?”

我一个人是不敢去碰一匹马的,但既然他吩咐我去干,我也就乐意服从了,我把皮手筒放在台阶上,向那匹高头大马走去。我竭力想抓住马笼头,但这匹马性子很烈,不让我靠近它的头部。我试了又试,却都劳而无功,我还很怕被它的前腿踩着。这位赶路人等待并观察了片刻,最后终于笑了起来。

“我明白,”他说,“山是永远搬不到穆罕默德这边来的,因此你所能做到的,是帮助穆罕默德走到山那边去[52],我得请你到这儿来。”

我走了过去——“对不起,”他继续说,“出于需要,我不得不请你帮忙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肩上,吃力地倚着我,一瘸一拐地朝他的马走去。他一抓住笼头,就立刻使马服服贴贴的,随后跳上马鞍,这么做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因为马碰了一下扭伤的部位。

“好啦,”他说,放松了紧咬着的下唇,“把马鞭递给我就可以了,在树篱下面。”

我找了一下,把马鞭找到了。

“谢谢你,现在你快去海村寄信吧,快去快回。”

他把带马刺的后跟一叩,那马先是一惊,后腿跃起,随后便疾驰而去,那条狗窜上去紧追不舍,转眼间,三者就消失了,就像荒野中被狂风卷走的石楠一样。

我拾起皮手筒继续赶路,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发生,并已成为过去。在某种意义上讲,它既不重要,也不浪漫,也没有什么趣味,但它却标志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有了一个小时的变化。人家需要我的帮助,而且求了我,而我给予了帮助。我很高兴总算做了些事情,这件事尽管微不足道,转瞬即逝,但毕竟是积极的,而我对被动的生活方式已感到厌倦。这张新面孔犹如一幅新画,被送进了记忆的画廊,它同那里挂着的画全然不同:第一,因为这是位男性;第二,他又黑、又壮、又严厉。我进了海村把信投入邮局的时候,这幅画仍浮现在我眼前。在我快步下山赶回家时,我依然看到了它。路过台阶时,我停留了片刻,我朝四周围看看,并静听着,想着马蹄声会再次在小路上回响,一位身披斗篷的骑手,一条盖特拉西似的纽芬兰狗会重新出现在眼前。但我只看到树篱和面前一棵没有枝梢的柳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迎接月光;我只听到一阵微风,在一英里外,在桑菲尔德府周围的树林里时起时落;当我朝轻风低语的方向望时,我的目光扫过府楼正面,看到一个房间里正亮着灯光,它在提醒我时候已经不早,我匆匆朝前走去。

我不愿再次走进桑菲尔德府,踏进门槛就意味着回到了一潭死水之中,穿过寂静的大厅,登上黑漆漆的楼梯,寻找我那孤寂的小房间,然后去同样孤寂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跟她,只跟她度过漫长的冬夜,这一切将彻底浇灭我这回步行所激起的兴奋,重新用那一成不变的静止生活的无形镣铐,锁住我自己的感官。这种稳定安逸的生活的长处,我已变得不能欣赏。那时候要是我被抛掷到动荡的、苦苦挣扎的生活风暴中去,要是艰难痛苦的经历,能启发我去向往我现在所深感不满的宁静生活,该对我会有多大的教益呀!是啊,它的好处就像是对一个在“超级安乐椅”[53]上坐累了想要进行一次长途跋涉的人一样。在我现在这种情况下,希望走动走动,跟他在那种情况希望走动一样,是很自然的事。

我在门口和草坪上徘徊,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玻璃门上的百叶窗已经被拉下来了,我看不见窗子里面的东西。我的目光与心灵似乎已从那座阴暗的房子里,从那个满布暗室的灰色洞穴中,退缩出来,到达了在我面前展开的那片天空,那是一片云层没有投下任何阴影的蓝色海洋。月亮庄严地升上天空,它在离开原来作为藏身之所的山顶时,将山峦远远地抛在下面,仿佛还在翘首仰望,一心想要攀上黑如暗夜、深远莫测的天顶。那些闪烁着的星星跟在它后面,它们让我的心颤抖起来,我看着它们,血液开始涌动。这时,一些小事把我们拉回人间,大厅里的钟已经敲响,这就够了。我扭回头,打开一扇侧门,走了进去。

大厅里还没有黑,高悬着的铜灯也没有点亮。暖暖的火光,映照着大厅和橡树楼梯的最低几级台阶。这红光是从大餐厅里射出来的,那里的两扇门开着,温暖的炉火照着大理石炉板和铜制的炉具,并把紫色的帐幔和抛过光的家具照得辉煌悦目。炉火也映出了壁炉边的一群人,但因为门关着,我几乎没看清他们,也没有听清欢乐而嘈杂的人声,不过阿黛勒的口音,似乎还能分辩得出来。

我赶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那里也生着火,却没有点蜡烛,也不见费尔法克斯太太。然而我却看到了一只长着黑白相间长毛的、酷似小路上的“盖特拉西”大狗独自趴在地毯上,神情严肃地凝视着火焰。它长得和“盖特拉西”这么像,我禁不住走上前说了声——“派洛特”,那家伙一跃而起,走过来嗅嗅我。我刚一摸它,它就摇起了巨大的尾巴。不过独自和它待在一起时,这家伙却很是怪异恐怖,我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拉了一下铃,想要一支蜡烛,同时也想了解一下这位来客,莉娅走了进来。

“这条狗是怎么回事?”

“它跟老爷来的。”

“跟谁?”

“跟老爷,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到。”

“真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跟他在一起吗?”

“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都在餐室里,约翰已去叫医生了,老爷出了点事,他的马倒了,扭伤了他的脚踝。”

“那匹马是在海路上倒下的吗?”

“是呀,下山的时候,在冰上滑了一下。”

“啊!给我一支蜡烛好吗,莉娅?”

莉娅拿着蜡烛进来了,身后跟着费尔法克斯太太,她把刚才的新闻重复了一遍,还说外科医生卡特已经来了,这会儿正跟罗切斯特先生在一起。她说完后便匆勿走出去吩咐上茶点,我也上楼去换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