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有点像一出戏中新的一幕,当我拉开幕布的时候,读者们,你们一定想到的是米尔科特乔治旅店中的一个房间,这里同其他旅店的陈设相同,一样的大图案墙纸,一样的地毯,一样的家具,一样的壁炉摆设,一样的画,其中一幅是乔治三世[38]的肖像,另一幅是威尔士亲王[39]的肖像,还有一幅画的是沃尔夫[40]之死。借着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油灯和燃烧得很旺的炉火,你可以看见这一切。我把皮手筒和伞放在桌子上,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坐在火炉旁,让自己在十月阴冷的天气里暴露了十六个小时、冻得了僵的身子暖和过来。我凌晨四点离开洛顿,现在米尔科特镇八点的钟声响了。
读者们,虽然我看上去住得很舒服,但内心并不平静,我以为车子一停就会有人来接我,从脚夫为我搭的木板上走下来时,我就开始焦急地四顾了,盼着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希望看到有辆马车等着准备把我送往桑菲尔德,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我问一位侍者是否有人曾过来询问过一位叫爱的小姐,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我只好请他把我领进一间安静的房间,在那里我一直等着,各种各样的疑虑和恐惧让我很不安。
对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感觉很奇怪,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一切联系都已被割断,不知是否能够抵达目的地,要返回起点又有很多的障碍。冒险的魅力让这种感受变得甜蜜,自豪的激情使它温暖,但随后的恐惧又使之不安。半小时过去了,我还是一个人,恐惧压倒了一切,我决定去按铃。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问应召而来的侍者。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到酒吧去打听一下”。他走了,但立刻又回来了。
“你的名字叫爱吗,小姐?”
“是的。”
“这儿有人在等你。”
我跳了起来,拿起皮手筒和伞,快速走进旅店过道,敞开着的门旁,站着一个人,在点着路灯的街上,我看见了一辆马车。
“我想这就是你的行李了?”这人见了我,指着过道上我的箱子唐突地问。
“是的,”他把箱子举起来放到车上,那是一辆马车,然后我坐了进去,关门前我问他离桑菲尔德还有多远。
“差不多六英里。”
“我们要多久才能到那里?”
“大概一个半小时。”
他关了车门,爬到车外自己的座位上,我们便上路了。马车缓缓向前,这让我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这段旅程就要结束了,为此我感到很高兴,我的身子靠在虽不精致却很舒适的马车上,一时浮想联翩。
“我估计,”我想,“从朴实的仆人和马车来判断,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一个注重打扮的女人,这样更好,我跟上等人只生活过一回,跟他们相处真是痛苦。不知道除了那个小女孩外,她是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如果是这样,如果她还算得上有点和气,我确信能跟她好好相处的,我会尽力而为,可惜竭尽全力并不总能得到好报。其实在罗伍德,我打定了主意,并坚持不懈地去实行,而且也赢得了别人的好感,但与里德太太相处,我记得我的好心总是遭来鄙夷,我祈祷,但愿费尔法克斯太太不要成为第二个里德太太,可要是她果真如此,我也并不是非与她相处下去不可,就算是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还可以再登广告。不知道我们现在已走了多远了?”
我放下窗子,往外望去。米尔科特已落在我们身后,从灯光的数量判断,这似乎是一座相当大的城市,比洛顿要大得多。现在我们在一块公地上,这个地方散落着很多的房子。我觉得我们所在的地区与罗伍德不同,人口更多,风景却不那么美;更加喧闹,却不那么浪漫。
路很难走,夜雾沉沉。我的向导让马一路溜达,我确信这一个半小时延长到了两个小时,最后他转过头说:“现在你离桑菲尔德不远了。”
我再次往外望去,我们正经过一座教堂,低矮、宽阔的塔映着天空,教堂的钟声正敲响一刻;我还看到山边一道狭窄而耀眼的灯光,表明那是一个小村子。大约十分钟后,马车夫跳了下来,打开两扇大门,我们走了过去,门在我们身后砰地关上了。这时我们缓缓登上一条小道,来到一幢房子前,一扇挂着窗帘的圆肚窗,闪烁着烛光,其余一片漆黑。马车停在前门,一个女佣开了门,我下车走了进去。
“请从这边走,小姐,”这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个四周全是高大的门的方形大厅,她领我走进一个房间,起初炉火与烛光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已经在黑暗中呆了两个小时了。然而在我定下神来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
这是一个舒适的小房间,烧得很旺的炉火旁摆着一张圆桌,一条老式高背安乐椅上,坐着一位异常整洁的矮小老妇人,头戴寡妇帽,身穿黑色丝绸长袍,还围着雪白的平纹细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一模一样,只是不那么威严,却显得更加和蔼罢了。她正忙着织衣物,一只大猫安静地蹲在她脚边。这是一幅完美的家居图,再不需要别的什么补充了。对一个新到的家庭女教师来说,很难想象有比这更让人放心的初次见面的情景了。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豪华,也没有令人感到窘迫的庄严。我一进门,那老妇人便站了起来,友好地上前来迎接我。
“你好,亲爱的!恐怕一路坐车很乏味吧,约翰驾车又那么慢,你肯定冻坏了,快到火炉这边来吧。”
“我想你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说。
“是呀,你说得对,请坐吧。”
她把我领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开始取下我的披巾,解开我的帽带,我请她不用如此麻烦了。
“啊,一点也不麻烦,你的手恐怕快冻僵了吧。莉娅,调点儿尼格斯酒,切一两片三明治,储藏室的钥匙在这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井然有序的钥匙,把它递给了仆人。
“好啦,靠近火炉些吧,”她继续说,“你已经把行李带来了是吗,亲爱的?”
“是的,夫人。”
“我来叫人搬到你房间去,”她说着,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她把我当客人看待了,”我想,“我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接待,我所期望的只是冷漠与生硬,这不像我听说过的家庭女教师的待遇,但我也决不能高兴得太早。”
她回来了,用手把桌上的编织工具和一两本书挪开,为莉娅端来的托盘腾出了地方,接着把点心递给我。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心,而且这种关心来自我的雇主和上司。可是她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什么不妥,所以我想还是对她的礼仪采取默认态度好。
“今晚我能见见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完她递给我的点心后问。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我耳朵有些背。”这位好心的夫人说着把耳朵凑近我的嘴边。
我把这个问题更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噢,你说的是瓦伦小姐!瓦伦是你要教的学生的名字。”
“真的,那她不是你女儿?”
“不是,我没有家庭。”
我本想接着第一个问题继续往下问,问瓦伦小姐跟她是什么关系,但转念一想,觉得问太多的问题不太礼貌,更何况,以后我会知道的。
“我很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下,把那只猫放到膝盖上,继续说:“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有人作伴,住在这儿是很愉快的。当然,什么时候都很愉快,桑菲尔德是一座很好的老庄园,也许近几年有些冷落,但它还是个体面的地方,不过你知道,在冬天,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你也会感到非常寂寞的。我是说孤独——的确,莉娅是位可爱的姑娘,约翰和他的妻子也都是正派人,但你知道他们不过是仆人,是不能和他们平等交谈的,你得同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免得担心失去威信。去年冬天(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是个很冷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屠夫和邮递员外,没人到这里来过。整夜独自坐着,我真的感觉很忧伤。有时我把莉娅叫进来读些东西给我听听,不过我想这可怜的姑娘好像并不太喜欢这差使,她觉得有些束缚人。春天和夏天情况好些,阳光和长长的白天使一切变得很不同。随后,秋季刚刚开始,小阿德拉·瓦伦和她的保姆就来了,一个孩子立刻使一幢房子活了起来,而现在你也来了,我会非常愉快的。”
听着她的话,我对这位可敬的老妇人产生了好感。我把椅子朝她身边挪了挪,并表达了我真诚的希望,愿她发现我是一位如她所企盼的融洽伙伴。
“不过今晚我可不想留你太晚,”她说,“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了,你奔波了一整天,肯定很累,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我就带你上卧室去,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我隔壁的那间屋子,房间不大,但比起一间宽敞的前屋来,我想你会更喜欢它的。那些大房间里虽然有精致的家具,但孤独冷清,我从不在里面睡觉。”
我感谢她细心周到的选择,长途旅行之后,我确实已疲惫不堪,所以表示准备歇息。她拿起蜡烛,让我跟着她走出房间,先是去看大厅的门上了锁没有。然后她从锁上取下钥匙,领我上了楼梯。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树做的,楼梯上的窗子都是高高的带花格的,这类窗子和直通一间间卧室的长长过道,看上去不像住家,而像教堂。楼梯和过道上弥漫着一种墓穴似的阴森气氛,给人一种空旷和孤寂的凄凉感。因此当我最后被领进自己的房间,发现它面积不大,有着普通现代风格的陈设时,心里便十分高兴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客气地跟我道了晚安。我闩上门,从容环顾四周,那由宽阔的大厅、漆旱宽畅的楼梯和阴冷的长廊所造成的恐怖怪异的印象,已被这小房间的蓬勃生气抹去了几分。这时我才记起,经历了身心疲惫的一天之后,我终于到达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感激之情填满了我的心房,我跪在床边开始祈祷,表示了理所应当的感恩,在站起来之前,并未忘记祈求在前路上赐予帮助与力量,使我配得上还没有付出努力就坦率地授予我的那份厚意。那天晚上,我的床榻上没有荆棘,我那孤寂的房间里没有恐惧。立刻,倦意与满足俱来,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蓝色的印花布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与罗伍德光秃秃的楼板和迹痕斑驳的灰泥全然不同。相比之下,这房间显得小巧而明亮,看到这种情景,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外在的东西对年轻人往往有很大影响,我便想到自己生命中一个更为美好时代开始了,这个时代将会有花朵和欢乐,也会有荆棘和磨难。这改变了的环境,这充满希望的新天地,使我的各种官能都复活了,变得异常活跃。但它们究竟期待着什么,我还无法准确描述出来,反正是某种令人愉快的东西,也许那东西不是在这一天,或是这个月,而是在未来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到来。
起床后,我用心打扮了一番,无奈只能简朴,——因为我没有一件衣服不是缝制得极为简单的——渴求整洁依然是我的天性。无视外表,不注意自己留下的印象不是我的习惯。相反,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看上去漂亮些,并希望在我平庸的外貌所允许的情况下,得到别人的好感。有时候,我会为自己没有长得漂亮些而感到遗憾,有时我会希望自己有红润的双颊、挺直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口,有时我渴望自己的身材能修长、端庄、匀称。我觉得很不幸,长得这么小,这么苍白,五官那么不端正而又那么显眼。为什么我有这么多心愿和遗憾?这很难说清楚,当时我自己虽然说不上来,但我有一个理由,一个合乎逻辑的、自然的理由。然而,当我把头发梳得溜光,穿上那件黑色的外衣——虽然看上去确实像贵格会教派[41]的人,但至少非常合身——换上了干净洁白的领布时,我想我可以足够体面地出现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面前了,我的新学生至少不会因为厌恶而从我面前退缩。我打开了房间的窗户,看到梳妆台上的东西已经被我收拾得整整齐齐了,便大着胆子出了门。
我走过长长的、铺着席子的走廊,走下光滑的橡树楼梯,来到大厅。我在那里停了一会儿,看着墙上的几幅画(我记得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穿看护胸铁甲的十分威严的男子,另一幅是一个头发上搽了粉戴着珍珠项链的贵妇),看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青铜灯;看着一座大钟,钟壳是用雕刻得稀奇古怪的橡木做的,因为年长月久和不断地擦拭,变得乌黑发亮了。对我来说,每样东西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富丽堂皇,那时我不大习惯于这种豪华。一扇镶着玻璃的大厅门敞开着,我越过门槛。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阳宁静地照耀着黄褐色的树丛和依然绿油油的田野。我走到草坪上,抬起头仔细端详着这所房子的正面。这是一幢三层的大楼,虽然不算太大,却还有一定规模,看上去这是一座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府第。围绕着顶端的城垛,使整座建筑显得很别致。灰色的正面正好被后面一个白嘴鸦的巢穴映衬着,显得很凸出,白嘴鸭在一旁呱呱叫个不停,它们飞过草坪和庭园,落到一块大草地上。一道矮篱把草地和庭园分开。草地上长着一排排巨大的老荆棘树丛,强劲多节,大如橡树,一下子说明屋宇名称字源意义的由来[42]。更远的地方是小山,没有罗伍德周围的山那么高耸,那么峻峭,也不像一道屏障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但这些山十分幽静,环抱着桑菲尔德,给它带来了一种我不曾料到的、在热闹的米尔科特地区会有的清静。在其中一座小山的一侧有一个散落的小村子,屋顶与树木融为一体,社区教堂坐落在桑菲尔德附近,它古老的钟楼俯视着房子与大门之间的一座圆顶的小山。
我享受着这宁静的风景和诱人的新鲜空气,高兴地倾听着白嘴鸦呱呱的叫声,细细打量着庄园宽阔灰白的正面,心里想着,这么大一个地方,居然只住着像费尔法犯斯太太这样一位孤单矮小的贵妇人。就在这时,那位老妇人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已经起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喜欢早起的人。”我向她走去,她慈祥地吻了吻我,并同我握了下手。
“你认为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很喜欢。
“是呀,”她说,“是个漂亮的地方。但我担心慢慢地会败落,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着要来,并在这里一直住下去,或者至少常来看看,大住宅和好庭园需要主人经常光顾才是。”
“罗切斯特先生!”我嚷道,“他是谁?”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从未听说过他,但这位老妇人似乎把他的存在,看作尽人皆知的事实,是人人凭直觉就能知道的。
“我还以为,”我继续说,“桑菲尔德是你的呢。”
“我的?哎哟,我的孩子!多大胆的想法!我的?我只是个管家——管理人。的确,从母亲的份上说,我是罗切斯特家的远亲,或者至少我丈夫是这样。他是个牧师,是海村的——就是山上的那个小村子——靠近大门的那个教堂是他管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的母亲是费尔法克斯家的人,她的父亲和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但我从来没有指望这层关系,其实这与我无关。我把自己看作一个普普通通的管家,我的雇主总是客客气气的,我不再指望更多的东西了”。
“那么,那位小姑娘呢——我的学生?”
“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受监护人,他吩咐我帮她找个家庭教师,我想他有意将她在××郡养育大。瞧,她来了,同她称作‘bonne’的保姆一起来了。”谜被揭开了,这个和蔼善良的矮小寡妇不是位大贵妇,而是像我一样的寄生者。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她,相反,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愉快。她与我之间的平等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她屈尊就驾的结果,这样反而更好,我的处境更自由了。
我还在沉思着这个新发现时,一个小女孩由她的侍候者陪着,向草坪这边跑来了。我看了一眼我的学生,她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我。她是个十足的孩子,有七、八岁左右的样子,个头瘦小,脸色苍白,五官很小,一头累赘的鬈发直披到腰上。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来同这位小姐说说话,她会教你读书,让你有一天成为聪明的女人。”小女孩走近了。
“C'est ma gouvernante?”[43]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保姆回答:
“Mais ouiCertainement。”[44]
“他们都是外国人吗?”我听到他们讲法语,便吃惊地问道。
“保姆是个外国人,而阿德拉却是生在大陆上的,而且我相信除了六个月前的一次,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陆。她初到这儿来的时候,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现在倒能讲一点了,她把英语和法语混着讲,我听不懂,不过我敢说,你会把她的意思搞得很清楚的。”
幸运的是,我跟一位法国太太学过法语,那时我下定决心抓紧一切机会同皮埃罗夫人交谈。此外,过去七年来我还坚持每天背诵一段法语,在语调上狠下功夫,尽可能逼真地模仿我老师的发音,所以我的法语已经相当流利和准确,不至于听不懂阿德拉小姐说的话。她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便走过来同我握手。我领她进去吃早饭,又用法语跟她说了几句话,起初她回答得很简短,但等我们在桌旁坐定,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审视了我十来分钟之后,突然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啊!”她用法语大声喊道,“你的法语说得跟罗切斯特先生一样好,我可以同你谈了,像我可以跟他谈一样。索菲娅也可以同你谈了,她会很开心的,这里没有人懂她的话,而费尔法克斯太太又总是说英语。索菲娅是我的保姆,她跟我一起乘坐一条大船穿过海洋,船上有个冒着烟的烟囱,多浓的烟呀!我病倒了,索菲娅也病倒了,还有罗切斯特先生也病倒了。罗切斯特先生躺在沙发上,在一间叫沙龙的漂亮房间里,索菲娅和我睡在另一个地方的小床上。它像个架子,我差点摔了下来。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埃尔?啊,我说不上来。是呀,早上的时候,我们的船停下了,天还没有大亮,船在一座大城市靠了岸,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到处都是黑屋子,全都冒着烟,一点也不像我来的地方,那座漂亮干净的小镇。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一块板,来到陆地上,索菲娅跟在后面,我们坐进了一辆马车,它把我们带到了一座美丽的大房子里面,比这座还要大,还要好,叫做旅馆。我们在那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和索菲娅每天去一个很大的地方散步,那里面种满了树,到处都是绿的,他们把它叫做公园。除了我之外,那里还有很多孩子,还有一个池塘,池塘里有很多漂亮的鸟,我用面包屑喂它们。”
“她讲得那么快,你能听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
我完全能听懂她的话,因我过去早已听惯了皮埃罗夫人流利的语言。
“我希望,”这位善良的夫人继续说,“你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看她还记不记得她们。”
“阿黛勒[45],”我问,“在你说的那个既漂亮又干净的镇上,你跟谁一起过日子的?”
“很久以前我跟妈妈住在一起,可是她到圣母玛丽娅那儿去了。妈妈过去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歌。很多很多先生和太太来看妈妈,我常常跳舞给他们看,或者坐在他们膝盖上,唱歌给他们听。我喜欢这样,让我现在唱给你听好吗?”
她已吃了早饭,所以我允许她露一手。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坐在我的膝盖上。接着,一本正经地抱着双臂,把卷发往身后一甩,抬眼望着天花板,开始唱起了某部歌剧中的一个插曲。说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对情人的绝情痛苦了一番之后,求助于自己的自尊,要她的侍者用最耀眼的首饰和最华丽的礼服,把她打扮起来,决定在当晚的一个舞会上同那个负心汉见面,以自己欢快的举止向他证明,她并没有因为被遗弃而感到蒙受了什么打击。
给一位儿童歌手选择这样的题材,似乎有些离奇。不过我猜想,要她表演目的在于听听用童声唱出来的爱情和嫉妒的曲调,但那目的本身就是低级趣味的,至少我这样想。
阿黛勒把这支歌唱得悦耳动听,而且还带着她那种年纪会有的天真烂漫的情调。唱完以后,她从我的膝盖上跳下来说:“小姐,现在我来给你朗诵首诗吧。”
她摆好姿势,先报了题目:“La ligue des Rats, fable de La Fontaine.”[46]随后她抑扬顿挫地朗诵了这首短诗,声调婉转,动作得体,在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很不寻常了,说明她受过悉心的训练。
“这首诗是你妈妈教你的么?”我问。
“是的,她总是这么说‘Qu'avez vous donc?Lui dit un de ces rats;parlez!’[47]她要我把手举起来,提醒我提问题的时候声音要大些,现在我来跳舞给你看好吗?”
“不,行啦。你妈妈到圣母玛丽亚那儿去了后,你跟谁一块儿住呢?”
“跟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顾我,不过她跟我没有亲戚关系。我想她很穷,因为她没有妈妈那样的好房子,我在住了没多久。后来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住到英国去,我说好的,因为在认识弗雷德里克太太之前我就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了。他总是待我很好,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瞧他说话不算数,把我带到了英国,自己倒又回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吃过早饭,阿黛勒和我进了图书室。罗切斯特先生好像曾经吩咐过要把这里用作教室,大部分书籍都锁在玻璃门内,但有一个书架却是敞开的,上面摆着基础教育所需要的各类书籍,和几部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和一些传奇故事等。我猜想这些就是他认为家庭女教师应该看的书,的确,有这些书眼下我已经心满意足。同罗伍德书苑偶尔的少量采摘相比,这里所奉献的却是知识和娱乐的大丰收了。在房子里还有一架小巧的钢琴,成色很新,音调优美,此外,还有一个画架和一对地球仪。
我发觉我的学生相当听话,虽然不大肯用功,对任何和规则有关的事她都不习惯。我觉得一开始就给她过多限制是不明智的,我已给她讲了很多,也使她学了点东西。因此早晨过去,渐近中午时,我便允许她回到保姆那儿去了。随后我打算在午饭前画一些小小的素描画,供她学习用。
我正上楼去取画夹和铅笔,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课结束了吧,”她说。她正在一个房间里,房间的折门开着,她招呼我时我便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很大很气派的房间,紫色的椅子,紫色的窗帘,土耳其地毯,胡桃木的墙面,一扇巨大无比的窗上装有色彩丰富的染色玻璃,天花板很高,浇铸得宏伟壮丽。费尔法克斯太太正给餐具柜上几个紫色晶石花瓶拂去灰尘。
“多漂亮的房间!”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觉惊叫起来,我从未见过有它一般气派的房间。
“是呀,这是餐室,我刚开了窗,让它进来一点新鲜空气和阳光,这里面很少有人住,所以什么都发潮了,那边的客厅简直像墓穴。”
她指了指跟那窗子相对应的一扇又宽又大的拱门,一样也挂着红紫色的帘子,此刻往上卷着。我跨过两步宽阔的台阶,登上拱门,朝里面看。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仙境,那景象让我这个刚步入社会的人顿时眼前一亮。但它不过是一间漂亮的客厅和一间闺房,两间房子都铺着白色的地毯,地毯上仿佛摆着鲜艳夺目的花环。天花板上都浇铸着雪白的葡萄和葡萄叶子。与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天花板下闪烁着猩红色的睡椅和床,灰白色的帕罗斯岛大理石壁炉架上,摆着闪亮的波希米亚式样的玻璃,像红宝石一般火红。窗户之间的大镜子,也映照出大体上红白相间的色调。
“这些房间收拾得多整洁啊,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说。“没有帆布罩子,却能做到一尘不染,要不是空气这么冷,准以为里面天天住着人呢。”
“唉,爱小姐,虽然罗切斯特先生很少上这儿来,但他总是来得很突然,根本料不到。我发现他最讨厌看到什么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到了才开始手忙脚乱地张罗,所以我想还是保持这些房子整洁为好。”
“罗切斯特先生是那种爱挑剔、难讨好的人吗?”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他具有上等人的趣味与习惯,希望按他的趣味和习惯办事。”
“你喜欢他吗?大家都喜欢他吗?”
“啊,是的。这个家族在这里一向受人尊敬,很久很久以前,凡是你能看得见的土地,几乎都是属于罗切斯特家的。”
“哦,不过撇开他的土地不谈,你喜欢他吗?别人喜欢他本人吗?”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相信他的佃户们都认为他是个公正大方的乡绅,不过他从来没有在他们中间生活得很久。”
“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他的性格怎么样?”
“噢,我想他的性格是无可指责的,也许他有些特别,我想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我敢说,他很聪明,不过我没有同他说过很多话。”
“他的特别之处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很难说清楚——不是很突出,但他跟你说话时,你感觉得出来。你总是摸不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他是高兴,还是恰恰相反。总之,你没法彻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但这无关紧要,他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这就是我从费尔法克斯太太那儿打听来的,关于我们两人的雇主的全部情况。有些人似乎不知道如何去描述一个人,不知道观察和描绘人和事的特点,这位善良的太太就属于这类人。我的问题让她感到很困惑,没能让她把话全都说出来。在她眼里,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一个绅士,一位土地拥有者——别无其他。她不作进一步询问和探求,显然对我希望进一步确切了解他的个性感到难以理解。
我们离开餐厅时,她提议带我去看看房子里的其它地方。我跟着她上楼下楼,一路上羡慕不已。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那么漂亮。我想宽敞的前房特别豪华,还有三楼的某些房间,虽然又暗又低,但从古色古香的气派看来,还是别有一番趣味的。楼下的某些家具,因为时尚的变更,搬到了这里。从狭窄的窗扉投射进来的斑驳光影,映照着有上百年历史的床架;映照着橡树或胡桃树做的柜子,上面刻着奇怪的棕榈树枝和小天使的头,看上去很像各种希伯莱约柜[48];映照着一排排历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映照着更加古老的凳子,凳子的坐垫上留着一些显而易见的磨损了一半的刺绣,而当年做绣活的手指化为尘土已经有两代之久了。这一切陈迹使桑菲尔德府三楼成了往昔的家园,回忆的圣地。白天我喜欢这些去处的静谧、幽暗和古雅,不过晚上我决不羡慕在那些笨重的大床上睡觉。有些床装着橡木门,可以关闭;有的挂着古老的英国绣花帐幔,上面堆满了各类刺绣,有奇怪的花,更奇怪的鸟和最奇怪的人,总之,这些东西在苍白月光的照射下都显得很古怪。
“仆人们睡在这些房间里吗?”我问。
“不,他们睡在后面一排小房间里,这里从来没有人睡。你几乎可以说,要是桑菲尔德府闹鬼,这里会是鬼魂游荡的地方。”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你们这里没有鬼了?”
“反正我从没听说过,”费尔法克斯太太笑着说。
“鬼的传说也没有?没有传奇或者鬼故事?”
“我相信没有。不过据说,罗切斯特家人在世时性格暴烈,而不是文文静静的,也许那正是他们如今平静地安息在坟墓中的原因吧。”
“是呀,‘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们现在睡得好好的。’[49]”我喃喃地说,“你现在上哪儿去呀,费尔法克斯太太?”因为她正要走开。
“到铅皮屋顶上去,你愿意一起去,从那儿眺望一下风景吗?”我默默地跟着她上了一道狭窄的楼梯,来到顶楼,在那里爬上一架扶梯,然后穿过活动天窗,到了桑菲尔德府的房顶。这时我与白嘴鸦的领地已处于同一高度,可以窥见他们的巢穴。我倚在城垛上,向下望去,地面好像一幅展开的地图,鲜嫩的天鹅绒草坪,紧紧围绕着大厦灰色的宅基;公园般大小的田野上,散落着很多古老的树木;深褐色枯萎的树林,被一条小径很明显地分割开,小径长满了青苔,看上去比带叶子的树木还绿;门口的教堂、道路和寂静的小山都静静地躺在秋季的阳光里;地平线上祥和的天空,蔚蓝中夹杂着大理石般的珠白色。这景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一切都显得赏心悦目。当我转过身,再次经过活动天窗时,我都几乎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了,同我刚才抬头观望的蓝色的天空相比,同我兴致勃勃地俯瞰过,以桑菲尔德府为中心展开的阳光照耀下的树林、牧场和绿色小山相比,这阁楼便如同墓穴一样黑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比我晚走一会儿,拴上活动天窗。我摸索着找到了顶楼的出口,并爬下狭窄顶楼的扶梯。我在通向楼梯的那条长长的走廊里徘徊,这条走廊把三楼的前房与后房隔开,低矮,狭窄,阴暗,仅在远远的尽头有一扇小窗,两排黑色的小门全都关着,活像蓝胡子[50]城堡里的一条走廊。
在我缓步向前走时,万万没有料到在这个静悄悄的地方,竟然听见了一阵笑声,这笑声古怪、清晰、拘谨、悲哀。我停下脚步,这声音也停止了,过了一会儿,笑声又响起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虽然没有刚才那么清晰但却很低沉。这笑声震耳欲聋般地响了一阵以后便停止了,这声音很大,足以在每间孤寂的房子里引起回声。尽管这声音只是从一个房间里传出来的,但我完全能够分辨出是哪间房子。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大声叫道,因为这时正听见她走下顶楼的楼梯。“你听见响亮的笑声了吗?那是谁呀?”
“很可能是些仆人,”她回答说,“也许是格雷斯·普尔。”
“你听到了吗?”我又问。
“听到了,很清楚。我常常听到她笑,她在这儿的一间房子里做针线活,有时莉娅也在,这两个人在一块总是很吵闹的。”
笑声又响起来了,低沉而有节奏,然后以古怪的嘟哝声结束。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嚷道。
我其实并不盼望哪位格雷斯来回答,因为这笑声同我所听到过的笑声一样悲惨,一样不可思议。要不是正值中午,要不是鬼魂的出现从来不与奇怪的狂笑相伴,要不是当时的情景和季节并不会激发恐怖情绪,我准会迷信,害怕起来的。不过,这件事表明我还是个傻瓜,居然还为笑声感到吃惊。
离我最近的那扇门开了,一个仆人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女人,长得很粗壮,一头红发,一张冷酷而长相平庸的脸: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幽灵比她更缺少传奇色彩,更不像鬼魂了。
“太闹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记住对你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走了进去。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帮助莉娅干家务活儿的,”寡妇继续说,“在某些方面她并不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她干得挺好。顺便问一下,早上你跟你的学生相处得怎么样?”
于是我们的谈话转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谈到我们来到下面明亮而欢快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厅里迎着我们跑过来,一面还嚷嚷着:“女士们,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我都快饿坏了!”
我们发现饭已准备好了,摆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正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