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古拉的客人:怪诞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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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法官之宅

临近考试了,马尔科姆·马尔科姆森决定找个地方自己看看书。他担心海景过于诱人,也顾虑乡野过于僻静,因为他早就对之心驰神往,于是就决定寻觅一个无事分心的朴实小镇。

马尔科姆森忍住没有向任何朋友征询意见,因为他觉得大家都会推荐那些他了解的并且有熟人照应的地方。他本来就想避开众友,更不愿受友人之友的关照之累,便兀自找寻目的地去了。往手提箱里装了些许衣物和所需之书后,他来到当地车站,看到时刻表上的第一个地名恰好是他不认识的,索性就购买车票去了那里。

结束了三个小时的行程,马尔科姆森在本丘奇[9]下了车。现在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总算可以安心学习了,马尔科姆森感到心满意足。初到这个寂静的小镇,他便径直找了一个旅馆下榻。本丘奇是一个集市城镇,每隔三周便人满为患,而集市一旦散去,余下的二十一天就跟荒漠一样寂寥而迷人。入住的这家旅馆名为“优游者”,相当清幽。次日,马尔科姆森却还是外出寻觅别处,想找个更加僻静的住所。

只有一个地方使他倾心,满足了他关于“安静”最极端的想象。其实,“安静”一词用在这里并不恰当——唯有“荒凉”才能传达出此处的孤僻之感。这是一幢布局凌乱的老旧大宅,相当结实,颇具詹姆士一世时期的建筑风格[10],其山墙和窗户厚重,小得出奇,建得比同类型的宅子高一些,周边伫立着高大的砖墙,相当气派。细细观之,与其说这是一间普通的寓所,不如说是一栋森严的堡垒。凡此种种,正合了马尔科姆森的心意。“这里,”他想,“正是我一直苦苦寻觅的地方,如果有幸住在这儿,真是一大乐事。”确认这栋古宅目前无人入住之后,他更是欣喜不已。

马尔科姆森从邮局打听到了房地产经纪人的姓名:卡恩福德先生。他是小镇当地的一名律师兼房地产经纪人,是一位非常和蔼和亲的老先生。听说了马尔科姆森有意入住古宅,卡恩福德先生表示极度惊讶,却也坦言道,他很高兴有人愿意入住那栋房子。

“老实讲,”他说,“我若能代表房主将这旧宅免费租出去几年,让人们知道这所房子有人住,我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宅子空了太久,渐渐滋生了一些流言蜚语,有人入住正是对这些流言蜚语有力的反驳——要是,”他狡黠地瞄了马尔科姆森一眼,补充说,“由您这种喜欢清净的学者入住,自然再好不过了。”

马尔科姆森觉得无需向这位经纪人打听“流言蜚语”了,他大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取更多消息。交付了三个月的房租,他得到一张收据和一个清洁房屋的老妇人的名字,便揣着钥匙告辞了。马尔科姆森回来找到善良开朗的旅馆老板娘,询问他可能用得上哪些生活必需品和补给品。得知他即将入住古宅后,老板娘顿时惊慌失措。

“法官之宅住不得!”她面色惨白,惊呼道。马尔科姆森描述了房屋所在地,说并不知道房子叫什么。他一话毕,老板娘紧接着说道:

“啊,绝对是——绝对是那个地方!绝对是法官之宅!”他叫她再多透露点信息,为何如此称呼它,究竟有何不祥之处?她解释说,当地这样称呼它,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她来自外地,不记得具体有多久,不过肯定是一百多年之前——那里曾是一位法官的寓所。巡回审判[11]时,法官判刑十分严厉,对囚犯毫无怜悯之心,人人闻之丧胆。至于此宅到底有何不祥,她也不清楚。她倒是常常打听,但是没人告诉她,无论如何,大家都觉得那里有什么不祥之物。就算把德林克沃特银行[12]里所有的钱财送给她,她也不肯在那栋宅子里单独呆上一个钟头。过后,她又就这番危言跟马尔科姆森道歉:

“先生,我不该让您——一位年轻绅士——恕我直言,去那里独居。您若是我的孩子——请原谅我这样说——如果我不亲自去拉响楼顶的大警钟,您在那儿睡不了一晚!”这位好心的老板娘如此郑重其事地好意相劝,马尔科姆森虽然觉得有点逗乐,却也深受感动。衷心地谢过她的关心后,他回答说:

“亲爱的威瑟姆太太,您着实不用担心我!一个正在为数学荣誉学位考试备战的剑桥学生要思考的问题太多,没闲工夫为什么神秘的‘不祥之物’忧心,我的研究太严谨枯燥,根本没心思去想象任何神秘之物。调和级数、排列组合和椭圆函数对我来说已经够神秘了!”威瑟姆太太好心承诺要帮他照料未尽事宜,然后,马尔科姆森便兀自去寻找推荐给他的那位清洁老妇人了。几个小时过后,马尔科姆森带着老妇人一起回到法官之宅,发现威瑟姆太太跟几个扛着包裹的小伙子正在外面候着,还有一名装修工人用车子运来一张床。威瑟姆太太说,桌椅或许还可以安心使用,但是年轻的身子骨却不宜躺在五十多年没有通风的床铺上。她显然对古宅很是好奇,却对所谓的“不祥之物”怕得要命,寸步不离跟着马尔科姆森,听到一丁点声响就紧紧抓住他,即便如此,她还是逛完了整栋古宅。

查看完房子,马尔科姆森决定住在宽敞的餐室里,那里够大,完全能够满足所需。而威瑟姆太太呢,在清洁女工登普斯特的协助下,继续忙活其他事务。不少礼品篮子送进房屋,打开一看,马尔科姆森发现,全是深谋远虑的威瑟姆太太从自家厨房里送过来的食物,够吃好几天了。临别之际,威瑟姆太太道尽了祝福之辞,走到门口又转身叮嘱:

“哦,还有一件事,先生,这屋子大而透风,您晚上睡觉时还是在床边安放一面大屏风吧——说实在的,要是把我和各种‘不祥之物’这样关在一起,魂儿都要给我吓没了——它们的头颅就在四面八方啊,在头顶上空啊,还盯着我看呐!”她竟被自己臆想出来的这出画面吓破了胆,一溜烟儿地逃之夭夭。

老板娘逃得不见踪影,女工登普斯特对此嗤之以鼻,扬言道,无论何方妖怪,她都毫无所惧。

“先生,让我来告诉您那都是些什么,”她说,“所谓的鬼怪就是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的鬼怪!像是大小老鼠啦,甲壳虫啦、嘎吱作响的门啦、松动的石板瓦啦、破碎的窗格啦,还有死紧的抽屉把手啊,你拉它的时候一动不动,大半夜却猛地掉了出来。瞧瞧这间屋子的护墙板!太旧了——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您觉得这里会没有老鼠和甲壳虫吗!先生,您以为您不会撞见它们吗?我跟您讲,老鼠就是鬼怪,鬼怪就是老鼠,您还别误以为是其他什么哩!”

“登普斯特太太,”马尔科姆森礼貌地向她鞠了一躬,肃然说道:“您比剑桥数学荣誉学位考试拿第一名的学生知道的还多呢!您如此理智冷静、镇定自若,为表敬意,我走之后,请您入住此宅。我住满四周就足矣,剩下的两个月租期就留给您单独享用吧。”

“先生,谢谢您的好意!”她答道,“可是我不能在外面留宿,一晚上都不行。我目前在格林豪慈善机构[13]里干活,要是一晚上不回去,就得卷铺盖走人咯。机构的管理相当严格,我胆敢在这件事上冒险的话,不少人都觊觎着空出来的名额呢。要不是因为这个,先生,在您入住期间我倒是很乐意过来伺候您呢。”

“好心的太太啊,”马尔科姆森慌忙解释道,“我来这里就是图个清静。真得感激已故的格林豪先生,他把慈善机构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不管怎么说——才让我忍痛拒绝了您的好意呀!就算圣安东尼[14]也没有这么苛严!”

老妇人大笑起来,声音刺耳。“啊,年轻人,”她说,“你一点儿也别担心。住在这儿,说不定你真的能耳根子清净了呢。”说完,她便忙着打扫清洁去了。夜幕降临,马尔科姆森散步归来——他每次散步总会带一本书边走边读——发现房屋已经打扫干净,收拾完毕,旧壁炉里烧着火,灯也亮着,餐桌上摆放着威瑟姆太太送来的美食。“真温馨啊。”他边搓手边说道。

吃完了晚饭,马尔科姆森起身把餐盘端起来,放到橡木大餐桌的另一端,然后拿出书本,新添柴火,挑拨油灯,静心苦读起来,一直学到十一点才稍作休息。接着,他添了添柴火,挑了挑灯,沏了沏茶。马尔科姆森一直嗜茶,念大学熬夜学习的时候,每每要有茶相伴才行。休憩时光于他是莫大的奢侈,怀着一份舒适愉悦的闲情,他尽情享受着。重新燃起的火焰扑腾跳跃,迸发火星,将奇形怪状的魅影投射于这间偌大的古屋里。呷着热茶,马尔科姆森沉湎于遗世独立之乐。这时,他才初次注意到老鼠发出的“吱吱”声响。

“当然,”他想,“我看书看了这么久,它们不可能一直在这样闹吧,不然我肯定早发现了!”现在,噪声越来越大,他确信这声响就是刚刚兴起的。有陌生人在场,加上灯火闪烁,老鼠显然一开始还是怯怕;但是慢慢地,它们胆子放开了,就像惯常那样纵情嬉戏起来。

真热闹啊!听听这些怪声!护墙板内里上上下下,天花板上面,地板下面,它们到处乱窜、啮咬、抓挠!想起登普斯特太太说的“鬼怪就是老鼠,老鼠就是鬼怪”,马尔科姆森不禁莞尔。茶水对智力和神经的刺激开始起作用了,预测到拂晓前可以好好学习一番,他心里也踏实了,心情愉悦起来,便准许自己好好游览一下这间房屋,作为犒赏。他一手执灯,四处游走,奇怪为何如此古雅漂亮的宅子却长期遭到忽视。护墙板上的橡木雕刻做工精致细腻,门窗及其四周的雕刻图案也美得出奇。墙上挂着几幅古画,全都蒙了厚厚尘土,任他尽力将灯举得再高,高过头顶也全然辨识不出画面的局部内容。他四处走动时,随处可见有老鼠面孔堵住某个裂缝或洞穴,老鼠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旋即又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串嘎吱响和一阵疾驰声。最使他吃惊的,却是房顶大警钟的铃绳,就在屋角壁炉的右手边垂吊着。马尔科姆森将一把橡木雕花的高背大椅挪到壁炉边,坐下来享用最后一杯茶。饮毕,他给炉火新添了一点燃料,便坐在桌角边——也就是炉火左方,继续学习起来。不一会儿,马尔科姆森有点受扰,因为鼠崽子们一直乱窜个不停。可是,他渐渐对这些噪音习以为常,待之如时钟嘀嗒或流水怒号。况且,马尔科姆森忘我地沉浸于学术,除了眼下要着手解决的难题,已经全然无视世间的其他一切。

他突然抬起头,手头的难题尚未解决,而此刻已有黎明前夕之感,如此可怖,他不禁怅然。鼠声消失了。他觉得噪声仿佛才消失不久,这骤然的停止使他不安。炉火已经不再旺盛,却仍然焕发出幽暗红光。他一向冷静,看着看着,竟猛然大骇。

壁炉右边那把橡木雕花的高背大椅上,正栖着一只硕鼠,其目光凶狠冷酷,直勾勾地瞪着马尔科姆森。他作势要驱赶它,可那硕鼠纹丝不动。他又比划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它还是一动不动,反而愤怒地露出白色獠牙,狰狞的鼠目在灯光映照下倍显恶毒。

马尔科姆森吃了一惊,抓起壁炉边的拨火棍,冲上前去要杀了那只硕鼠。他还没来得及出招,硕鼠就愤懑地吱吱一叫,跳到地上,顺着铃绳往上钻,逃出了绿罩灯的光线所及范围,遁入黑暗之中。说来奇怪,护墙板里又立刻兴起了鼠群的嬉闹之声。

这时,马尔科姆森早就把数学难题抛之脑后。外面响起一声尖厉的鸡鸣,宣告拂晓已至,他遂上床睡觉去了。

他睡得十分香甜,连登普斯特太太进屋收拾房间他也全然不知。登普斯特太太整理完毕,做好早餐,轻轻敲击床铺四周的屏风,他这才苏醒过来。苦读了一宿,马尔科姆森仍然略感疲惫,吞下一杯浓咖啡,又立刻精神起来。他拿了一本书,出门散步去,还带了几块三明治,以防滞留到晚餐时间才回屋。在镇外某处,他发现了一条榆树荫蔽的小道,相当静谧。就在那儿,他潜心研习拉普拉斯[15],度过了大半天。回城时,他顺道拜访了一下威瑟姆太太,以感谢她的好意和帮助。威瑟姆太太透过卧室里菱形格子的凸窗看到马尔科姆森迎面走来,便出门招呼他进屋。她把马尔科姆森细细打量一番,摇头说道:

“先生,你不能太用功了啊。今早上你的脸色太过苍白。熬夜太久且用脑过度,无论是谁都扛不住!倒是跟我说说,先生,你昨晚过得怎么样?还好吧?天哪!哎呀!我的天!哎呀!先生,登普斯特太太今早告诉我,她进屋收拾时瞅见你安然熟睡,我听见了真是开心呢。”

“噢,我很好,”他笑着回答,“目前为止,那些‘不祥之物’并没有困扰我。全是些老鼠,我跟你讲,它们到处乱窜,好不热闹。还有只面目狰狞的大恶鼠盘踞在我炉火边的椅子上,非要我举起拨火棍去打它才肯走,然后它顺着铃绳钻上去,不知是钻到墙里面去了还是天花板上面去了——我没看清,当时太黑。”

“上帝保佑,”威瑟姆太太接着说,“一只大恶鼠,盘踞在炉边的椅子上!先生,保重!保重!笑谈之中多真话!”

“你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明白。”

“大恶鼠!那只大恶鼠,或许是……咳!先生,您可别笑,”此时马尔科姆森已经哑然失笑,“你们年轻人总觉得令长辈胆战心惊的事情很好笑。算了,先生!算了!上帝保佑,您能笑到最后。这就是我的心愿!”受马尔科姆森的感染,善良的威瑟姆太太也笑容满面,暂时忘却了忧虑。

“噢,原谅我!”马尔科姆森立马解释道,“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起那件事我就忍俊不禁——大恶鼠昨晚坐在椅子上!”一想到这,他又大笑起来。过后,他就回家吃晚饭去了。

这天晚上,老鼠很早就开始闹腾起来了,早在他到家之前,只是碍于他是生人,才停歇了一阵。晚饭过后,他坐在炉边抽了会儿烟,把书桌整理了一番,就继续埋头苦读。今晚老鼠越发猖獗,比头个晚上更令他烦扰。它们上蹿下跳,满屋子到处跑!各种尖叫啊,抓挠啊,啮咬啊!胆子也越来越大,成群结队地钻到老鼠洞口和护墙板缝口,在忽明忽灭的炉火照映下,那一对对鼠目恍如一盏盏小灯。马尔科姆森现在完全适应了这些老鼠,它们的眼睛并不邪恶,只是它们的顽皮让人很恼火。有时候,胆儿最大的老鼠还会大摇大摆地游走在地板上或者护墙板装饰线条上。吵得厉害了,马尔科姆森时而也会弄点声响来吓唬它们:怒拍桌子或者凶巴巴地训斥“嘘——嘘——”,然后鼠辈们就迅速躲进洞里去。

前半夜就这样慢慢过去,噪声不断,马尔科姆森却越发沉浸于学术研究之中。

突然间,他放下了书本,昨夜情景再现,突然的安静让他无所适从。简直听不到一丁点啮咬、抓挠或尖叫的声音。静如坟墓。想起昨晚发生的怪事,他本能地望向紧挨炉火边的那张椅子。一种诡异之感攫住他的全身。

在那壁炉边橡木雕花的高背大椅上,栖着那只硕鼠,镇定且凶狠地瞪着他。

他本能地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一本讲对数的书,猛地砸向那只硕鼠。书没瞄准,硕鼠纹丝不动,于是昨夜拨火棍的打法重新上演一遍,被赶紧了,硕鼠又顺着铃绳窜逃出去。奇怪的是,它一消失,鼠辈们又立马大肆喧闹起来。跟昨晚一样,马尔科姆森这回还是没能看清硕鼠的逃匿之处,绿色的灯罩挡住了光线,使得房屋上面一片漆黑,加之火光微弱,更是看不清楚。

马尔科姆森看了看表,已近午夜,他随即添了些柴火,泡一壶晚茶,丝毫不为方才的插曲烦忧。一番苦学过后,他觉得自己可以享用一只香烟放松放松,便坐在炉火前的橡木大椅上,抽起烟来。他边抽烟边纳闷那只硕鼠到底逃哪儿去了,且琢磨着次日或许得准备一套捕鼠器。接着,马尔科姆森点亮另一盏灯,将它摆放好,这样就可以照亮右手边紧挨炉火的那个墙角。然后,他搬出所有书本放在手边,以便到时候砸向那只恶兽。最后,他拾起铃绳,把绳端搁在桌上,再将其捆绑于台灯的下方。绑绳子时,他不禁注意到,虽然这根绳子久弃未用,但却出奇地柔韧。“这绳子可以吊死个人,”他心想。现在做足了准备,他环视四方,得意洋洋道:

“好了,兄弟,这下我们可以增进了解了。”他又继续学习去了,和先前一样,鼠辈们闹得有点烦人,但是没过多久他又沉浸于数学的题海里。

周围环境突然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次,不仅四下骤然静止,而且铃绳微微颤抖,台灯也有动静。马尔科姆森一动不动,先是检查了书堆是否在手边,然后瞅了瞅铃绳。只见那只硕鼠顺着铃绳下到橡木扶手椅上,坐在那里恶狠狠地怒视马尔科姆森。他右手举起一本书,仔细瞄准后,对着恶鼠猛砸。这老鼠动作敏捷,往边上一跳,躲过了飞来横“书”。于是,马尔科姆森举起第二本、第三本,一本接一本地砸向它,但是都没砸中。最后,他干脆站了起来,正举起一本书准备扔出去,顿时,恶鼠竟然尖叫起来,似乎惧怕了。这使得马尔科姆森更加迫切,迅速发动攻击,书本飞了出去,砰然一声砸中了那只恶兽。它惊恐地尖叫,勃然大怒,仇深似海地瞪了猎捕者一眼,然后蹿上椅背,跃上铃绳,风驰电掣般溜了上去。这股压力来得陡然,台灯跟着摇摇晃晃,所幸灯盏也不轻,因而没有倒塌。马尔科姆森至始至终都紧紧盯着硕鼠,此时借助第二盏灯的光亮,瞅见它跳上了护墙板上的一段饰条,然后钻进洞里,消失了踪影。他的巢穴就在墙上的一幅画像里面,可是画面都盖满了尘土,什么都看不清。

“天亮以后,我就去寻觅一下这位老鼠朋友的住处。”这个数学系学生一边收拾书本一边说道。“从壁炉数过去的第三幅画,我可记准了。”他把书一本本拾起,边捡书边评论,“它不在乎《圆锥曲线论》,也不在乎《摆线振幅》、《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四元数》和《热动力学》。来看看击中它的是什么书!”马尔科姆森把那本书捡起来一看,顿时心惊胆寒,脸色惨白。他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身体微颤,自言自语地嘟囔:“这是母亲给我的《圣经》!多么离奇的巧合。”他又坐下来继续学习,护墙板里的鼠崽子们也重新欢腾起来。他并不畏惧这群鼠崽子,有了它们,马尔科姆森反而觉得有了伴儿。可是,他无法专心学习,努力想求解一道难题,却徒然无果,只好放弃。此刻,第一缕晨光已经悄然从东窗潜入房间,他便回屋睡去。

他睡得很沉,却不安稳,而且多梦。日上三竿了登普斯特太太才叫醒他,他看似心神不宁,好一阵子都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着实震惊了这个女佣。

“登普斯特太太,我今天外出后,希望你搭个梯子,给那些画除下尘,或者洗一下——特别是从壁炉那边数过去的第三幅画——我想看个究竟。”

傍晚时分,马尔科姆森待在林荫小道看书,时间慢慢过去,昨日的欢乐重新回来,他的学习颇有进展,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马尔科姆森欣喜万分,便前往“优游者”拜访威瑟姆太太。温暖的客厅里,老板娘身边坐着一个陌生人,经介绍,此人是桑希尔医生。威瑟姆太太有点不太自在,加之这位医生一直诘问不休,马尔科姆森明白了,医生在这里并非偶然,便开门见山地问:

“桑希尔医生,你若愿意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乐意接受任何提问。”

医生有点惊讶,微微一笑,一口答应:“成交!什么问题?”

“是威瑟姆太太把你叫过来给我提意见的么?”

桑希尔医生一时怔住了,威瑟姆太太满脸涨得通红,转过身去。这位医生倒还是个爽快人,坦言道:

“是的,可她不想让你知道。看来是我操之过急,才引起了猜疑。她跟我说,她不希望你一个人呆在那栋宅子里,而且你浓茶喝得太多了。其实,她是想让我劝劝你,如果可以的话,别喝浓茶,别再熬夜。我以前也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所以想以大学生的身份,不揣冒昧地给你提点意见,并无冒犯之意。”

马尔科姆森喜逐颜开,伸出手来。“握个手!就像美国人那样。”他说,“感谢你和威瑟姆太太的好意,我得好好报答你们。我保证不再喝浓茶——未经你们允许,我滴茶不沾——还有,今天晚上最迟一点钟上床睡觉。这样行了吧?”

“棒极了,”医生说道,“现在给我们讲讲你在那宅子里发现了什么。”于是马尔科姆森当即把前两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不时被威瑟姆太太的惊叫声打断。当他谈及《圣经》那段经历,老板娘厉声尖叫起来,久积心头的恐惧终于一泄而出。灌了一杯兑水的烈性白兰地给她,这才慢慢平复过来。桑希尔医生听着,脸色越来越沉,直到故事讲完,威瑟姆太太也恢复过来,他便开口问道:

“那只老鼠总是顺着铃绳爬上去?”

“是的。”

“我想你应该知道,”医生顿了顿说道,“那是根什么绳子?”

“不知道!”

“那根绳子是,”医生缓缓说道,“绞刑吏用来吊死法官残酷审判下那些冤魂的。”威瑟姆太太又惊叫一声,打断了谈话,只好先把她安定下来。马尔科姆森看了看表,临近晚餐时间了,所以没等她完全平复便告辞回家。

威瑟姆太太恢复后,愤怒地质问医生为何要给这可怜的年轻人灌输那些可怖的想法。“呆在那宅子里已经够他受的了!”她补充道。桑希尔医生回答说:

“亲爱的太太,我这样做是别有目的!我想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铃绳,在那儿解决问题。我本该说他看起来精神和身体都健康无恙——但是那些老鼠——还有恶魔的联想——让我觉得他可能神经绷得太紧,学习太过用功了。”医生摇摇头继续说,“我可以自告奋勇陪他一晚,但一定会冒犯到他。今天晚上他或许还会受到莫名的惊吓,或者产生一些奇怪的幻觉,如果出现了这些情况,我希望他去拉扯铃绳。他虽只身一人呆在古宅,钟声却能对外发出警报,到那时我们就及时前去救援。我今晚多熬会儿夜,留心听着动静。如果黎明之前本丘奇收到一份惊喜,你可别恐慌。”

“噢,医生,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也许——不,是很有可能——今晚我们将会听到法官宅邸的警钟响起。”话毕,医生转身离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马尔科姆森回到家,比平常稍微晚了一点,登普斯特太太已经走了——格林豪慈善机构的规章制度可是容不得忽视。房屋敞亮整洁,炉火熊熊燃烧,台灯芯修剪得当,此情此景让他觉得很舒心。四月的夜不该如今晚这般寒冷,大风迅猛肆虐地刮着,种种迹象都表明今晚有暴雨将至。马尔科姆森进了屋,鼠辈们先停歇了几分钟,一旦习惯了马尔科姆森在场,又继续闹腾起来。它们的闹声使他安心,让他觉得有了陪伴,可他回想起那个怪异的现象:鼠辈们一旦消停,就意味着它——那只目光凶狠的硕鼠——现身了。马尔科姆森点亮了一盏台灯,绿色的灯罩挡住了光线,以至于天花板和房间上空一片漆黑。这时,炉火烧得正旺,温暖而悦人的火光蔓延地面,倾泻在盖过桌沿的白布上。马尔科姆森坐下来享用晚餐,他胃口极好,精神逐渐高涨。用餐完毕,抽了只烟,便又开始学习。他记着今天给医生保证过不再走神,便打定主意了要充分利用自由时间。

马尔科姆森集中精力学习了一个小时,然后思绪便开始游离于书本之外。周围环境诱人、注意力涣散、神经脆弱敏感,凡此种种,无不动摇着他的意志力。此时,大风升级为狂风,一场暴雨如期而至。坚固如这古宅,也似乎摇摇欲坠,暴风从一根根烟囱和一面面奇形怪状的古旧山墙呼啸而过,咆哮着、怒吼着,在空荡荡的房间和走廊里发出诡异而恐怖的声响。就连楼顶的大警钟也感受到了狂风的力量,铃绳也伴着风雨一上一下地微微摇摆。大警钟好像时不时会动一下,把柔软的铃绳甩在橡木地板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

马尔科姆森听着听着,回忆起医生的话——“那根绳子是绞刑吏用来吊死法官残酷审判下那些冤魂的。”于是,他走到炉壁角落,拾起铃绳观察。马科姆森似乎对这条铃绳异常感兴趣,站在那里一时间竟陷入了忘我的遐想——那些死去的冤魂是什么人呢。把玩着这具恐怖遗物,他竟然不忍释手。此时,楼顶的大钟依旧摇摇晃晃,时不时把铃绳荡起。可是现在有了点儿新的动静——绳子震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

马尔科姆森本能地抬头,只见硕鼠朝着他缓缓下降,淡定地瞪着他。他把铃绳一扔,往后一退,嘀咕骂了一句,恶鼠返身往上一蹿,消失了踪影。马尔科姆森注意到,就在那一瞬间,刚刚消停一会儿的鼠声又响了起来。

他不禁思索起来,想起本来打算要查看恶鼠的巢穴和墙上的画像,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做。于是他点亮了另一个没有罩子的灯,用手托着它,走到从右手边壁炉数过去的第三幅画面前,昨晚恶鼠可就是从这里逃脱的。

他瞟了一眼画面,吓得立马直退,灯盏都差点从手里滑落。马尔科姆森瞬间面如死灰,双膝直打哆嗦,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整个人像风中的山杨树一样颤栗不止。可是他毕竟年轻勇敢,不久便振作了起来,几秒钟后又继续走向前,高举台灯,细细察看。这幅画已经除过尘,清洗干净了,现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画里是一位法官,身穿白鼬毛皮装饰的猩红长袍。他双唇丰满,鹰钩鼻红润,似猛禽之喙,整张脸冷酷无情、阴险狡黠、充满敌意。脸上其他部位,则是一片死灰色。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神情毒辣邪恶。马尔科姆森盯着这对眼睛看,身体渐渐变冷,它们像极了那只硕鼠的双目。台灯几乎从他的手中滑落,此时那只恶鼠正盘踞在画边的洞穴里,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其他鼠辈的闹声也跟着骤然停止。他定了定神,继续观察这幅画。

法官坐在一张橡木雕花的高背大椅上,就在石壁炉的右手边。而旁边的屋角,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绳子,一圈圈盘在地上。马尔科姆森隐约感到恐怖,认出了房间的这副场景。他愕然四顾,好像身后有什么莫名之物,不禁望向壁炉一隅——伴着他的一声惊呼,台灯摔落在地。

法官的扶手椅背后,垂着铃绳。而此时那只长着法官凶目的硕鼠正坐在椅子上面,斜睨着马尔科姆森,凶光毕露。屋外,风暴咆哮;屋内,死寂笼罩。

灯盏落在了地上,马尔科姆森才回过神来。还好灯盏是金属材质,灯油才没溅洒出来。他得把这桩残局给收拾了,神经质的疑惧暂时烟消云散。收拾干净后,马尔科姆森关掉灯,擦了擦额头,不禁陷入沉思。

“这样不行,”他自言自语,“再这样下去,我会沦落为一个疯癫的傻子。不能这样了!我答应了医生不饮茶的。的确,他是对的!我的精神有点错乱了。奇怪的是我自己怎么没有意识到。我从没感觉这么好。现在都好了,我不会再犯傻。”

于是,马尔科姆森给自己调了一杯兑水的烈性白兰地,下决心要好好学习。一个小时后,他才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四周忽然静默,这令他感到不安。

屋外,狂风的怒号空前响亮,倾盆大雨猛击窗户,像冰雹一样拍打玻璃;屋内却是一片死寂,只有狂风从大烟囱呼啸而过留下的呼呼回响,或是风暴间歇期间几滴雨水偶然从烟囱落下发出的嘶嘶声鸣。炉火不再旺盛,火焰已经消失,却仍然焕发着红色火光。马尔科姆森竖起耳朵聆听,不一会儿,便捕捉到一点微弱的嘎吱声,非常轻细。这声音源自挂着铃绳的那个屋角。可能大钟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晃荡的铃绳也跟着时起时落,所以他本以为是地面绳子发出的动静。等他一抬头,在微弱的灯光中,马尔科姆森却看见硕鼠傍着铃绳啮咬了起来。绳子几近咬断——他都瞅见了磨损的浅色线头。就这样他眼睁睁地看着绳子被咬断,截掉的那段“啪啦”一下摔在橡木地板上。此时,硕鼠就跟个把手似的,或者说像条流苏似的,吊在绳子底端晃来晃去。这下,跟外界求援的渠道被斩断了,马尔科姆森再次心惊胆战,继而,他却是满腔愤懑,抓起刚才阅读的书本就朝着恶鼠猛甩过去。这一击本来瞄得很准,可在砸中目标之前,恶鼠一跃而下,落在地上,伴随一声闷响。马尔科姆森立刻冲向它,硕鼠迅速地闪开,消失于房屋的阴暗处,遁入黑暗之中。马尔科姆森自认为今夜的学习可以告一段落,便决定展开一场捕鼠大战,打破一下日常的单调。为了获得更广阔的光线,他摘除了绿色灯罩,如此一来,房间上空不再乌漆墨黑。与之前的阴暗迥然不同,新亮的灯光倾泻如洪,把墙面上的一幅幅画像照得赫然醒目。马尔科姆森正对着壁炉右边墙上的第三幅画,他错愕地揉了揉眼,惊悚之感油然而生。

画面中央是一大块形状不规则的棕色油画布,好像是刚刚绷在画框上的,背景和先前一样,椅子、壁炉和铃绳都在,可是法官却不见了。

马尔科姆森不寒而栗,慢慢转身,顿时全身颤抖不止,形如中风。他似乎没了力气,动弹不得,甚至也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听,只能看。

在那橡木雕花的高背大椅上,坐着法官,他身披白鼬毛皮装饰的猩红色长袍。法官凶恶地瞪开双眼,双手举起一顶黑帽,冷酷的嘴角挂着一丝胜利的奸笑。马尔科姆森顿觉血液从心脏喷薄而出,正如被悬吊起来的那种感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见屋外的暴风雨在怒号、在咆哮,他听见了从集市传来的大排钟鸣响,钟声穿越了风暴,宣告着午夜将至。马尔科姆森如同一尊雕像般,僵直地伫立在地,他站了很久很久,仿佛没有尽头。然后,马尔科姆森双目圆睁,惊恐万状,喘不过气。钟声鸣响不断,法官脸上的胜利微笑也愈发奸邪了,直到午夜的最后一声钟声敲响,他便将那顶黑色的帽子戴到了头上。

法官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起身,拾起躺在地上的那截铃绳,绳子滑过他的双手,他似乎陶醉于这样的触感。接着,他悠然自得地给绳子打结,做成了一个绞索形状。他把绞索套在脚上拉伸、调试、使劲拉绳直到满意为止,最后做成了一个活套索握在手里。马尔科姆森的正前方有一张桌子,法官就在桌子对面走动着,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经过马尔科姆的时候,法官一溜烟儿地快步移到门前。马尔科姆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给困住了,于是绞尽脑汁思索对策。法官的双眼似乎有种魔力,他没法摆脱,非看不可。法官渐渐逼近——挡在马尔科姆森和大门中间——然后举起绞索扔过去,像是要套住他。马尔科姆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闪到了一边,绳索恰恰落在他身旁,重重地摔在橡木地板上。法官又一次擎起绞索要逮捕他,邪恶的目光一直死盯在这个学生身上,马尔科姆森每次都得竭尽全力才能勉强逃过一劫。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复了很多次,法官却似乎从不因为行动失败而灰心丧气,也不会慌张失措,像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已。最后,马尔科姆森绝望之至,迅速瞄了一眼四周。台灯旺盛地燃烧起来,把房间照得很是亮堂。透过一个个鼠洞和护墙板的一条条裂缝,他看到了鼠辈们的眼睛。这样的实景,带给他一丝安慰。他环顾四周,只见那根巨大的铃绳爬满了老鼠。绳索的每一寸都被老鼠占领了,还有更多的老鼠正陆陆续续从天花板上的小圆洞里倾巢而出。承受了这股重力,大钟开始摇晃起来。

听呐!大钟摇摇晃晃,钟舌已经碰击到了钟壁。现在钟声虽小,可它才刚开始摇曳,声音会越来越大的啊。

本来死盯着马尔科姆森的法官听到声响便猛地抬头,顿时勃然大怒,面目变得十分可怖,双眼放光,像烧灼的红炭。法官使劲一蹬脚,整个古宅似乎都跟着震颤起来。此刻,头顶天雷滚滚,惊天动地,法官再次举起绞索。老鼠们仍然在铃绳上蹿来蹿去,似乎要与时间作斗争。这次,他不再投掷,而是径直走向他的猎物,手中的绞索已经撑开待捕。法官渐渐逼近,他的气场似乎能让人失去所有力量,马尔科姆森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僵硬如一具尸体。法官调整绞索时,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划过了自己的喉咙。绞索拉紧了——越来越紧。接着,法官抱起马尔科姆森僵硬的身体,把他扛到橡木大椅上,立在上面。法官自己也登上椅子,站在马尔科姆森的身边,然后他举手抓住了晃荡的铃绳。他手一抬,鼠辈们就尖叫着一哄而散,消失于天花板的鼠洞里。法官抓起套在马尔科姆森脖子上的绞索,将它绑在铃绳上,然后一跃而下,把椅子抽掉。

法官之宅的警钟铛铛响起,各路人群闻声后迅速赶来。各种灯光和火炬接连出现,不一会儿,一群人默默赶往事发之地。他们重重地敲击大门,可是没有回应。于是众人破门而入,医生打着头阵,一拥而入冲进餐室。

在警钟铃绳的末端,垂吊着一具学生的尸体。而旁边的画像上,法官的脸上绽放了一抹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