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印第安女人
以前的纽伦堡[16]不如现在这般声名大噪。欧文[17]尚未出演《浮士德》[18],因而这座古城的名声没有广为游客所知。彼时正值我和妻子第二周的蜜月旅行,正盼望有人能与我们同行,恰好在法兰克福[19]车站偶遇了一位陌生人。他叫伊莱亚斯·P·哈奇森,来自美国内布拉斯加州,枫树县,伤心峡谷,地峡市[20]。他随口提到要去欧洲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游历,还说独自旅行太久会把一个聪明伶俐的正常人逼进压抑的疯人院。我们听明白了这赤裸裸的暗示,便提议结伴同行。我和妻子事后讨论才发现:发出邀请时,我俩故意犹豫踌躇以免表现得过于渴求,显得我俩婚姻好像不够美满似的;可结果反而弄巧成拙,我俩同时讲话——一起停顿,接着一起开口。不管怎样,这事就这样定了,伊莱亚斯·P·哈奇森成为我们的旅伴。很快,我和艾米莉娅尝到了这个决定的甜头,之前我俩吵个不休,现在受第三方在场的约束,反而把握一切机会到隐蔽的角落里卿卿我我。艾米莉娅声称,自那以后,她会建议所有朋友在度蜜月期间多捎上一个人。我们仨一起“逛”了纽伦堡,我和妻子很喜欢听这位来自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朋友生动活泼的神侃,他有奇特有趣的口音和丰富多彩的历险,像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纽伦堡城堡[21]是此行参观的最后一站,寻访那天,我们沿着城东的外墙散步。
城堡建于岩石之上,俯临全城,一条深邃的护城河横跨北部捍卫着它。纽伦堡是一座安乐之城,从未遭受过洗劫,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干净完好。壕沟已经废弃好几百年了,如今沟底遍布茶园和果园,些许树木的长势颇为蔚然。在七月酷热的阳光下,我们沿着城墙信步而行,时而驻足欣赏眼前的美景,尤其是这广袤平原,缀满了城镇和村庄,远处绕着一抹绵延的青山,活像一幅克罗德·洛林[22]的风景画。不计其数的古雅山墙,约一英亩宽的红色屋顶,还有星罗棋布的老虎窗,层层叠叠交相辉映,这些都每每增进了我们对这座古城的喜爱之情。我们的右方屹立着城堡塔群,稍近处则耸立着阴森森的酷刑塔,这或许曾经是,并且现在也是,城里最吸引人的地方。几个世纪以来,“纽伦堡铁处女”[23]的传说世代流传,昭示着人类施暴之极致。我们早就盼望一睹其真相,现在终于来到铁处女的故乡。
歇息期间,我们倚靠护城河城墙,俯视下方。五六十英尺之下有个花园,烈日直射,热气凝滞,如置烤箱。远处拔地而起一面可怖的灰墙,看似高不可测,其左右两边则被外崖和棱堡所遮挡。树木灌丛耸立围墙之上,更有巍峨屋宇高高屹立,历经岁月洗礼,其美也壮哉。烈日当空,我们也晒得慵懒,手里有大把时间,便倚靠着城墙继续逗留。我们正下方有一幅美好的景象——一只大黑猫正躺在地上舒展身子晒太阳,一只可爱的小黑猫围着它活蹦乱跳。猫妈妈或摇尾巴逗小猫,或举起爪推开它,引诱小猫咪凑上去玩耍。猫咪就在墙脚,伊莱亚斯·P·哈奇森也想助助兴,弓下身子,从走道上捡起一颗中等大小的鹅卵石。
“瞧着!”他说,“我把石子扔到小猫旁边,它们都会好奇这石头从哪儿来。”
“啊,小心点!”妻子说,“你可能会砸到那只小乖乖!”
“不会的,太太。”伊莱亚斯·P·哈奇森答道,“哎唷,我温柔如那缅因州的樱桃树[24]。上帝保佑。我绝不会伤害这可怜的小乖乖,就像我都不忍心剥婴儿头皮。你可以用你的彩色袜子打赌!看吧,我会远远地扔到外面,不会挨着她!”正说着,他弯下身子,伸直手臂,把石子扔了出去。或许有某种引力将轻的物体吸向重的物体,更可能的情况是,或许墙面并非垂直向下,而是朝底部倾斜——站在上面我们没看到斜度。石子掉落,发出骇人的一声闷响,穿过热腾腾的空气传到耳畔。石头不偏不倚砸中小猫咪的脑袋,当场把整个脑袋瓜子打个稀烂,脑浆四溅。大黑猫猛地抬头一望,眼睛犹如绿色火苗,立马锁定在伊莱亚斯·P·哈奇森身上,而后回顾小猫。她静静躺着,四肢微颤,一股细细的血流从裂开的伤口里汩汩滚出。大黑猫一声低鸣,雷同人声,俯身舔舐小猫的伤口,哀啼不止。忽而,她似乎觉察到小猫已死,便仰头瞪向我们。我永生难忘那一幕,当时的她简直就是仇恨的化身。绿色的猫眼如明亮的火焰熊熊燃烧,映衬着沾满嘴巴和胡须的鲜血,尖锐的白色猫牙闪闪发亮。她恨恨地呲牙咧嘴,四只利爪完全张开,伸至最长,显露在外。接着,她发疯似的冲上城墙,似乎要攻击我们,但是冲力一用尽,便回落下去,摔在小猫身上,一个起身,黑色的毛发上满是小猫的鲜血和脑浆,这时,她的面目显得更为可怖。艾米莉娅几近昏厥,我不得不把她从墙壁上扶起。附近有一株茂盛的法国梧桐,树荫之下正好有个座位,我便扶她坐下,让她镇定一下。然后我回到哈奇森身边,他站着一动不动,俯视下面那只怒猫。
我走近后,他说:
“咳,这猫大概是我见过最凶蛮的畜生——除了以前还有个阿帕切[25]印第安娘们儿。有一个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叫做‘碎片’,他在一次抢劫中偷了一个印第安娘们儿的孩子,从此她就对‘碎片’怀恨在心。而‘碎片’为什么偷小孩呢,因为他母亲曾被印第安人施与火刑,他想借机复仇。那印第安娘们儿总是面无表情,好像生来就那样。她追捕‘碎片’长达三年之久,最后,印第安武士逮获了‘碎片’,便交给她处理。据说,无论白人还是印第安人,在阿帕切人的折磨之下,没有不想早点死的。我只有一次看见她笑,那就是我结果她性命之时。我去营地观看‘碎片’归西,他一点悔意也没有。‘碎片’这个人太冷酷,因为偷印第安婴儿那件事,我不该跟他握手的——他的所作所为太丧尽天良,他本该是个白人,毕竟看起来像——他最终还是遭到了报应。该死,我还从剥皮刑架上割了一张‘碎片’的皮做成袖珍笔记本。就在这儿呢!”伊莱亚斯拍了拍自己大衣胸前的口袋。
谈话期间,大黑猫继续发疯似地往围墙上冲啊冲。她会先后退一些,然后卯足了劲儿往上冲,有时竟能达到惊人的高度。她似乎并不在意一次次进攻过后的重摔,反而重新鼓起力量,愈战愈勇,而每一次摔倒都使她的面目更为恐怖。哈奇森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和妻子都注意到他对待人和动物的细微善举——他似乎正担心这只猫会怒火攻心。
“嗳!”他说,“真是的,那可怜的小东西似乎相当绝望。好啦!好啦!小可怜,这事纯属意外——可你的小宝宝也没法起死回生。哎!我绝对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人越是自大,只会出越大的洋相罢了!我真该死,和猫咪嬉戏竟然都这样笨手笨脚的。你说呢上校!”他常常随意使用称谓,还蛮有趣的——“还望尊夫人可别因为这件扫兴的事而怨恨我?唉,我绝对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啊。”
他走向艾米莉娅,一再道歉,妻子向来心善,急忙安慰他,说自己也明白这只是一场意外。然后,我们走向围墙,向下看去。
黑猫看不见哈奇森的脸,便退到壕沟另一边,蹲坐在地,仿佛准备发动攻击。果然,她一瞅见哈奇森便一跃而起,带着一股盲目无端的怒气,真是相当骇人,一点也不假。她并没有努力跳跃上墙,只是扑向哈奇森,好像仇恨和愤懑可以铸就一双翅膀,带她超越横亘于彼此之间的距离。艾米莉娅天生一副柔肠,对此十分忧虑,以严肃的口吻告诫哈奇森:
“噢!你一定得小心。如果大黑猫在这儿,她会设法弄死你,她那眼神简直杀气腾腾。”
他笑开了怀。“抱歉,太太,”他说,“我真是忍俊不禁。想想啊,跟大灰熊和印第安人搏斗过的汉子得当心一只猫会要了他的命!”
黑猫闻见笑声,态度似乎大为转变。她不再试图跳跃上墙,而是默默走开,蹲在死去的小猫身边,舔舐它,轻抚它,好像它还活着。
“瞧!”我说,“真汉子的威力。即使那盛怒的动物也听出了主人的声音,向他屈膝!”
“就像个印第安娘们儿!”伊莱亚斯·P·哈奇森丢下这么一句,我们便沿着护城河继续前进,时不时望向城墙,每次都看到黑猫尾随身后。一开始她还返回死去的小猫身边,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就把小猫叼在嘴里跟随我们。过了一会儿,她却摒弃这个做法,独自尾随我们,显然将尸体藏到了某个地方。眼见这黑猫如此执着,艾米莉娅愈发警惕,一再重复她对伊莱亚斯·P·哈奇森的警告。可这美国人总是一笑了之,最后,眼看她如此担忧,便说道:
“照我说啊,太太,你不必怕那只猫。我带了家伙的,真的!”他当即拍了拍腰后的手枪袋,“你若是担心了,我就在这儿开枪把那个小畜生处决掉,就算得冒着被当地警察逮捕的危险,说我一个美国人非法携带枪支。”正说着,他从墙上看过去,黑猫瞅见他,低吼一声,身子一退,遁入高高的花丛之中。哈奇森继续说:“唷,这畜生可比大多数基督徒识时务些。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她肯定回去找那只暴死的小猫,然后自个儿给它整个葬礼,悄悄埋咯!”
艾米莉娅不想再说什么,免得他好心办坏事,真的朝那只黑猫开枪了。我们继续上路,跨过通往大门口的小木桥,进门有条陡峭的马路连接纽伦堡城堡和五角酷刑塔。过了桥,我们又在下方瞄见黑猫。一见我们,她怒火重燃,发疯似地企图登上这堵险峻的城墙。哈奇森俯视着她,哈哈大笑,说道:
“拜拜,老姑娘。抱歉,我伤了你的感情,不过以后你会好起来的!再见!”之后,我们穿过这条幽暗漫长的拱道,来到城堡门前。
我们仔细审视了这座美轮美奂的古堡,尽管四十年前一群修复哥特式建筑的人员曾好心办坏事修补过它,所幸古堡的美丽并没有因此而丧失——当时修复过后,城堡白得刺眼——从古堡出来,我们已经快把上午那个不愉快的插曲抛之脑后了。古酸橙树硕大的树干上滋生着树瘤,见证了九个多世纪的岁月沧桑;一口深井从巨岩中心开凿出来,皆出自古时俘虏的辛勤劳作;从城墙俯瞰美景,传来城里串串风铃的摇曳作响,持续了整整一刻钟。这一切,都将那次屠猫意外从我们的脑海里抹去了。
我们是那天上午唯一寻访酷刑塔的游客——至少那位年迈的管理员是这样说的——既然独享此处,我们就可以对这里做一个更加满意的详察和审视,在其他时候,这简直求之不得。管理员指望我们为他提供今天的唯一收入,便欣然同意满足我们任何的参观心愿。酷刑塔诚然是个阴森之地,虽然成千上万的游客已给此处注入了一股生命的活力,携来了些许欢乐,然而此时此刻,它的模样却是阴森恐怖之至。岁月的尘埃积淀于此,记忆的暗黑似乎能为人感知,一定程度上符合了婓洛[26]和斯宾诺沙[27]的泛神主义思想。我们进入地下室,和平常一样,笼罩着无边黑暗。火辣的阳光透过大门倾泻入室,似乎也消失于厚实严密的偌大墙壁之中。阳光之下,粗制的水泥砖石结构得以显现,似乎建筑工人的脚手架刚刚拆下,只是墙面盖满了灰尘,这儿一块那儿一块抹上了深黑的污迹。如果墙壁可以开口讲话,它们必将诉说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记忆。我们欣然走过布满灰尘的木制楼梯通道,管理员把外门敞开,送进一点光亮,因为我们觉得那根插在墙壁烛台上的长芯蜡烛恶臭熏人,且不够光亮。我们继而攀登上层阁室一隅的镂空楼梯,艾米莉娅紧紧抓着我,我都可以听到她的砰砰心跳。不得不说,她这样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因为这间屋子比楼下的还要阴森许多。虽然光线更为充足,但仅仅够照亮该处的恐怖环境。建塔者显然故意如此设计,好像只有他们那种能够登上楼顶的人才配享用光明和美景。正如我们在塔下所见,这里有成排的窗户,虽然只是中世纪的小窗户,可塔里其他地方只有极少的缝隙而已,这是中世纪防御性建筑的典型构造。只有一些窗子能够照进阳光,其他那些建得太高,墙壁又厚实严密,根本不见天日。搁物架上放着刽子手用的剑,乱七八糟地倚靠在墙边,这种武器剑身宽阔,刀刃尖锐,需要双手合握来挥动。近旁有几个斩首用的垫头木,受刑者的脑袋往上一搁,刽子手一挥刀,便穿透血肉之躯,刀身嵌入垫头木,现在木头上到处都是深深的槽口。屋子四周横七竖八摆放着各种刑具,简直触目惊心——插满尖锥的椅子,行刑时能立马给人施加刺骨的疼痛;安满钉头的椅子和长榻,看似行刑威力略减,实则同样残酷;拉肢刑架、刑带、刑靴、刑手套、刑衣领,一切都是为着迫害和施刑而建造;钢桶刑具能把人的脑袋缓缓挤成一糊脑浆;巡夜人的铁钩配备了长柄和刀片,如遇反抗,绝不“钩”下留情——这是古时纽伦堡警务系统的一大特色;诸如此类的刑具简直不胜枚举,折磨之法无穷尽。这些恐怖的刑具使艾米莉娅脸色变得惨白,还好没晕厥过去,因为她快受不了的时候坐上了一张刑椅,忽地尖叫着从座位上跃起,一扫所有晕厥的迹象。我们假称都怪椅上的灰尘弄脏了她的长裙,而锈迹斑斑的尖刺让她心烦,哈奇森会心一笑,算是默认。
整间惊悚之屋的主要刑具是一个被称为“铁处女”的机关,大概就立在屋子正中。这个机关粗具人形,呈玲钟状,进一步打比方的话,与儿童版诺亚方舟的诺亚之妻[28]有点神似,只是没了诺亚家族典型的细腰圆臀,那可是美感所在。要不是机关制造者把前面马马虎虎做得有点像女人的脸,否则简直难以从这个刑具上看出任何一点人形。机关外部锈迹斑斑,灰尘满满,人身前方,也就是腰身应在之处,有个圆环,环上拴了条绳子连着一具滑轮,滑轮固定在支撑上层楼面的木柱上。管理员拉了拉绳索,我们注意到,机关前面有一个开口,像门一样用合页连接在一侧;这机关相当厚实,里面只能容下一人。这扇门也很厚,沉甸甸的,虽然得益于滑轮装置的助力,管理员还是得费尽全力才能打开它。把门建得如此厚重,一定程度上是故意让它悬垂,如此以来,重量自发向下,当拉力不再,门就可以自动合上。“铁处女”里面千疮百孔生满了锈——可是,单单饱经时间腐蚀的锈迹不会如此严重地侵蚀铁墙,是施暴后留下的那些污秽之锈才会积累得如此深厚!我们走近了观察铁门内部的构造,这魔鬼般的机关终于昭然若揭。里面有几根长锥,方正而硕大,基底宽,尖部利,门若关闭,上方的长锥将刺透受刑者的双眼,下方的长锥则会刺透其心脏及其他重要器官。可怜的艾米莉娅实在受不了此般场景,这回昏得不省人事,我只好把她扛下楼梯,放在外面的长凳上直到她恢复过来。原来,触及她痛处的是:我的长子直至今日胸口上还有一块模糊的胎记,家里人都觉得这胎记和纽伦堡铁处女相似。
我们返回阁楼,发现哈奇森仍然伫立在“铁处女”面前,显然沉思良久,现在,他要像做演讲开场白一样跟我们分享他的思想结晶:
“呃,太太从昏厥中恢复的这段期间,我在这儿学到了一点东西。我觉得,在施刑方面,美国远远落后于彼岸的欧洲大陆呀。要知道,平原上的印第安人可是很擅长折磨人的,但是中世纪的‘法律与秩序’派对却是技高一筹啊。‘碎片’是很会吓唬那印第安娘们儿,但是这位年轻的‘铁处女’小姐可是有同花顺在手!就算残留的污秽腐蚀了锥子侧面,那长长的锥尖还是相当锐利啊。如果印第安部落能搞到这种刑具的一些样品,再运送到居留地,去把公羊开膛破肚,还有,去威慑那些印第安娘们儿,让她们也尝尝这古老文明的施暴杰作是个啥滋味。喏,我要钻进那个箱子待一分钟感受感受!”
“天哪,不要!不要!”艾米莉娅惊呼,“太可怕了!”
“太太,有一颗冒险之心,就没什么可怕的。我这一生中呆过许多奇特的地方。有次蒙大拿[29]领地的平原上兴起燎原大火,我就躲在一匹死马体内挨过一夜;还有一次遇到科曼切人[30]征战,我不想把名片给他们,便在一头死水牛体内躲过一夜;我也在新墨西哥比利·布朗科金矿[31]凹陷的隧道里呆了两天,还有,我们搭建水牛桥桥基的时候,一个潜水箱滑落,把我和另外三个人困了大半天呢。我从来没在冒险的时候退缩过,现在也不打算开一个先例。”
见他心意已决,我便说:“好吧,赶紧的,老兄,抓紧时间完事儿!”
“好啦,将军,”他说,“但我估计我们还没准备周全。在我之前进入这具机关的那些先生,可不是自愿来这儿的——才不是呢!所以,出大招之前,我想还有点额外的准备工作。我要实打实地好好体验,那总得先把我绑起来。这个老家伙应该可以照着原来受刑者的样子找根绳子把我绑起来吧?”
他这一番话是在询问那个年迈的管理员,尽管后者可能无法完全领会这段方言的妙处和形象的生动,却也明白讲话的大意,但是他摇了摇头。这管理员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其实是想趁机捞些好处。于是,美国佬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金币,说:“拿着,伙计!归你了,别怕。又不是叫你用私刑绞死人。”管理员掏出磨损了的细绳子,把我们的同伴捆得牢牢的,以达到实验目的。上半身捆绑完毕后,哈奇森说:
“等等,法官。要你把我搬进这容器的话,对你来说我可太重了。不如我自己先走进去,然后你再捆绑我的双腿。”
他一边说话,一边后退到机关里面,恰好容下了他,简直像是量身定做的。艾米莉娅在一边看着,满目恐惧,显然不想说话。管理员将这美国佬的双脚捆绑好,任务完成,现在,哈奇森全然无助,作茧自缚。哈奇森似乎乐在其中:平时他的脸上常常裹挟着一丝微笑,而今的他却真是喜逐颜开了。他说:
“我猜这个夏娃是从侏儒身上取了块肋骨造出来的!这儿根本没有太多空间把一个成年的美国公民塞进来。在爱达荷[32]领地,我们需要把棺材造得宽敞一些才行。好了,法官,你可以松开这扇门,让它慢慢向我移动。我想体验长锥逼近眼睛时的快感,就像以前那些犯人经历过的一样。”
“啊,别!别!别!”艾米莉娅歇斯底里地叫,打断了他,“太可怕了!目不忍睹!——我受不了!受不了!”可这美国佬顽固不化,“上校,”他说,“何不带夫人出去散散步呢?我实在不愿让她受到惊吓,可是现在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进来做实验,要我放弃这次翘首以盼的刺激历险岂不是太残忍?这种‘罐头’体验并不常有!我和法官很快就会完事儿,等你们回来后再一起畅怀大笑!”
好奇催生出的决心再次占了上风。管理员开始一点点慢慢放松拉着铁门的绳索,艾米莉娅紧紧抱着我的手臂,颤抖不止。长锥初次移动,哈奇森的目光紧紧跟随,这时的他简直容光焕发。
“啊!”他说,“自从离开纽约,我还没有这么快活过。只有在沃平[33]和一个法国水手干了一架——可那并不是啥快活事儿——在这该死的欧洲大陆我还真没寻到什么乐子,没有酒吧,没有印第安人,也没人玩枪。悠着点,法官!别急于完事!我要好好享受这个付费游戏——说真的!”
这管理员的体内一定流淌着恐怖之塔里他那些先人的血液,因为操作机关时,他小心翼翼,从容谨慎,动作极为缓慢,五分钟过后,门的外缘连几英寸都没移开。艾米莉娅难以忍受,双唇泛白,我能感觉到她挽着我的手臂稍作放松。我四顾寻觅,想找个地方让她躺会儿,回头再看她时,只见她直愣愣地盯着“铁处女”的旁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只黑猫正蹲伏在不远处。她的绿眼睛就像警示灯一样在阴暗中闪闪发光,全身猫毛沐浴着鲜血,整个嘴巴一片猩红,如此映衬之下,那对绿色的猫眼愈发明灿。我惊呼:
“那只猫!小心那只猫!”即便如此,她仍然一跃而起,跳到机关跟前。此刻的她宛如一只耀武扬威的魔头,目露凶光,猫毛直竖,整个身子看起来比平时大了一倍,尾巴甩来甩去,就像一头猎食的老虎。伊莱亚斯·P·哈奇森见了她,只觉好笑,双眼放光,饶有兴致地打趣:
“这印第安娘们儿一样该死的猫,出征前还在身上到处抹了颜料呀!她要是想对我玩什么花样,就撵走她。我现在可是任凭上帝老大的摆布了,该死,这猫如果想攻击我的眼睛,那我就不去看她!法官,放松!可千万别松了绳子哟,不然我就死翘翘咯!”
此时艾米莉娅已经完全晕了过去,我只好揽着她的腰,不然她就跌倒在地了。照看艾米莉娅的时候,我注意到这只黑猫蹲伏在地正准备一跃而起,我便跳起来驱赶这只畜生。
这时,黑猫发出一声惊悚的尖叫,径直对着管理员扑面而去,并不是我们原以为的攻击目标——哈奇森。她的四爪尽张,就像中国绘画里的张牙舞爪的跃立龙纹[34]。一只猫爪停落在这可怜管理员的眼睛上,活生生地把整个眼睛珠子给剜了出来,眼珠从面颊滚落,条条血管汹涌迸发着鲜血,在脸上留下一道血腥之红。
痛感还未发作,管理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往后一跃,系着铁门的绳索也顺势从他手中滑落。我欲扑去补救,无奈为时已晚,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迸出滑轮架,于是,铁门在自身重力作用下向前倒去。
机门合上的刹那,我瞟了一眼这可怜旅伴的面庞。他似乎被恐惧怔住了。双眼圆睁,痛楚万分,目光迷离,喑哑无言。
接着,长锥各司其职。我把门拽开后,发现长锥已经深深刺入哈奇森的头骨,戳了个粉碎。虽然他被捆绑着,门拽开后,还是硬生生地把不成人形的他——它——从铁牢里扯了出来,整个人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看来了结得快,真是幸事。
我奔向妻子,把她扶起来送到外面,以免她醒来时看到这样一幕。将她放到屋外的长凳上躺好,然后我就赶回屋里。此时,管理员倚靠着木柱,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用染红的手绢擦拭双眼。那只猫正坐在可怜的美国佬的头颅上,舔舐他破裂眼眶中汩汩滚出的鲜血,洋洋得意,呜呜高鸣。
我一把抓起古时刽子手用过的刑剑,当即把那只坐立的猫劈成两半,想来不会有人说我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