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2章

不论如何,罗伯特提出了这个想法,也没有人表示反对,大家都做好了准备跟着他走。但是他没有带头,而是指了个方向,自己和那对情侣一起徘徊在队伍后面。那对情人摆出磨磨蹭蹭的样子,故意想和众人分开,罗伯特走在他们中间,也不知是因为要使坏还是在淘气,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动机。

蓬特利尔夫妇和拉蒂诺尔夫妇走在前面,女士们倚在丈夫的臂膀上。埃德娜能听见身后罗伯特的声音,有时甚至连他的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想知道罗伯特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走。这不像他。最近,他有时整天都不来找她,第二天和第三天却又加倍地热情,好像要弥补失去的时间。每当罗伯特借着什么托词离开她身边的时候,她就会想念他,就像人们在阴霾的日子里想念太阳,而阳光普照时又不以为然一样。

人们三三两两走向海滩。他们边说边笑,有几个人唱起歌来。克莱因小旅馆里有支乐队在演奏,乐声隐约向他们传来,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十分柔和。空气中弥漫着奇异而稀有的味道——那是海水的气息、青草的清香、新翻过的湿润土壤的芬芳、以及附近开满白色野花的田野飘来的浓郁花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夜色温柔,轻轻地笼罩着大海和原野,不见半点暗影深沉。皎洁的月光漫洒在大地上,宛若一场轻柔神秘的梦。

大多数人都跃入海中,一派如鱼得水的样子。海面风平浪静,广阔的波澜缓缓翻涌,后浪推打着前浪,在岸边拍起层层碎沫,然后又翻卷着退回海中,仿佛一条条蜿蜒蠕动的银蛇。

埃德娜整个夏天都在学游泳。海边的男男女女都曾指点过她,有时连孩子们都来教她。罗伯特几乎每天都来系统地教她游泳,却发现徒劳无功,几乎要气馁了。她一下水,就感到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除非旁边有人随时能伸出援手,打消她的顾虑才行。

但是那天晚上,她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陡然发现了自己的力量,信心满满、冒冒失失地全靠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她高兴得差点欢呼起来。而当她划了一两下水,身体浮出水面时,她确实高兴地叫起来了。

她感到一阵狂喜,就像得到了什么重要的力量,让她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变得大胆而鲁莽,想要游到别的女人都没游到过的远处去。

始料未及的成功让她成了众人惊奇、欢呼和赞美的对象。每个人都由衷欣慰,祝贺自己对埃德娜的特别指导终于收到了成效。

“多么容易啊!”埃德娜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大声说,“我怎么早没发现,游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像个孩子似的在水里扑腾!”她不愿和别人一起游泳、比赛,而是陶醉在新获得的力量中,独自游了开去。

浩瀚的海洋与朗朗夜空在天际交融,在她心中激起种种幻想,她面朝大海,竭力体味空间和孤寂带给她的感受。她向远处游着,仿佛要投入那让人沉湎的广袤天地。

有一次,她曾回头望向海岸,望向被她留在身后的人群。她游得其实不算远——就是说,对于经验丰富的游泳者来说,并不是一段很远的距离。但对她来说,身后延展的水域那么陌生,就像一幅屏障一样,不借助别人的力量就无法跨越。

濒死的恐惧霎时袭向她的心头,刹那间让她惊骇欲绝,浑身无力。但她竭力振作,打起精神,奋力游回岸边。

她没和任何人提起自己与死亡的遭遇,以及那瞬间的心惊胆寒,只对她丈夫说:“我还以为自己要孤零零地死在那儿了。”

“亲爱的,你没游多远,我一直看着你呢,”他告诉她说。

埃德娜立刻走向更衣室,穿好干爽的衣服,在其他人上岸之前就做好了回家的准备,独自一人往回走。大伙儿试图叫住她,朝她呼喊。她一边挥手回绝,一边继续走去,不再理会大家新一轮的呼喊挽留。

“有时候,我觉得蓬特利尔太太挺任性,”勒布伦太太说,她正沉浸在无边的欢乐中,生怕埃德娜的突然离去会让大家兴致阑珊。

“我知道她是有点任性,”蓬特利尔先生同意道,“不过只是偶尔罢了,并不经常如此。”

埃德娜还没走完回家的路的四分之一,罗伯特就赶了上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害怕?”她问道,却没有语带埋怨。

“不,我知道你不害怕。”

“那你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呢?”

“我没想过。”

“想过什么?”

“什么都没想过。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很累,”她抱怨道。

“我知道你累了。”

“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疲惫不堪过。但是我并不难受。今晚千万种思绪涌上我的心头。其中有一半我都没法领悟。别介意我的话,我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我怀疑以后我都不会像今天听到赖斯小姐弹琴这么感动了。我甚至怀疑以后再也不会经历这样一个夜晚了。今夜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我周围的人都是些离奇的、半人半什么的生物。今晚一定有精灵出没。”

“确实如此,”罗伯特低声说,“你不知道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吗?”

“八月二十八日?”

“是的。在八月二十八日午夜时分,如果月光皎洁的话——必须得月色明亮——一个在这片海滩徘徊了几百年的鬼魂就会从海湾升起。用洞察万物的眼睛寻找有资格与他为伴的凡人,然后带着那个人升入半人半灵的国度,共度几小时光阴。迄今为止,他的寻找总是落空,只好一次又一次心灰意冷地沉入海底。但是今晚他找到了蓬特利尔太太,也许他永远不会给她完全解除咒语,也许她再也不能忍受一个一文不值的可怜人走在她圣洁身影投下的阴影里了。”

“别再拿我开玩笑了,”她说,罗伯特说的话听起来轻率刻薄,让她有些伤心。罗伯特从来不把这种哀求放在心上,但是埃德娜语带悲伤,仿佛在责怪他一样。他无法解释;他不能告诉埃德娜自己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也理解她的感受。他默默地向她伸出手臂,因为埃德娜承认她已经累坏了。埃德娜一直踽踽独行,双臂无力地垂着,任由洁白的裙裾扫过沾满露珠的小路。她挽住他的手臂,却没有依偎过来,只把手漫不经心地搭在罗伯特的臂弯里。她的思绪好像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远远飘到了她身体的前方,而她正在竭力追赶它们。

罗伯特帮她爬上吊床,吊床两端分别系在门柱和一棵树的树干上。

“你就待在外面等蓬特利尔先生吗?”他问。

“我就在这儿等着。晚安。”

“要我给你拿个枕头吗?”

“这儿有一个,”她一边说一边四处摸索,因为枕头藏在阴影里。

“肯定脏死了,孩子们老是把它到处乱扔。”

“没关系。”埃德娜找到了枕头,把它垫在头下。她在吊床上舒展身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她不是那种骄傲自大、挑三拣四的女人。她不太习惯蜷缩在吊床上,这个动作由她做来也没有猫一样慵懒撩人的风姿,但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令人舒适的娴静意味。

“要我和你一起等蓬特利尔先生回来吗?”罗伯特一边问,一边坐在台阶的外沿,伸手握住了拴在门柱上的吊床绳子。

“要是你愿意就待着吧。别摇绳子。你能把我的白披肩拿来吗?我把它落在大宅的窗台上了。”

“你冷吗?”

“现在不冷,但是过一会儿就该冷了。”

“过一会儿?”他笑起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我不知道。你能把披肩拿给我吗?”

“当然可以,”他说着站起身来,踏着青草走向大宅。她望着他的身影在丝丝月光下时隐时现。午夜已过,周围一片静谧。

罗伯特把披肩拿回来后,埃德娜接过披肩,握在自己手里,没有马上围起来。

“你说过我应该等蓬特利尔先生回来对吗?”

“我说要是你想等就可以等。”

他再次落座,卷了一支香烟,静静抽起来。蓬特利尔太太也缄默不语。此时无声胜有声,初次体味的欲望的悸动比任何言语都意味深长。

当游泳归来的人们的声音渐渐靠近时,罗伯特向她道了晚安。埃德娜没有回应。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埃德娜目送他离去,再次看着他的身影在缕缕月光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