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蓬特利尔太太照顾孩子时到底哪里不尽职,蓬特利尔先生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并不是捕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而每次他表达出来后,总是十分懊悔,会作出许多补偿。
如果蓬特利尔家的孩子玩耍时跌了一跤,他可不会哭着扑到妈妈怀里寻求安慰。他更有可能自己站起来,擦干眼角的泪水和嘴边的沙子,接着再玩。这两个小不点在孩子们稚气的战斗中挥着四个小拳头,提高了嗓门,团结一致,坚持到底,总能战胜那些妈妈的小心肝们。在他俩看来,混血保姆就是个大累赘,唯一的用处就是给他们系系衣扣、提提短裤、梳头分发,因为梳分头似乎是一条社会通则。
简而言之,蓬特利尔太太不是个母性十足的女人。那个夏天,慈母型的妈妈们在格兰德岛上随处可见。她们很好辨认,总是转来转去,一看到宝贝们受到了伤害,不管这种伤害是实际存在的还是只是凭空臆想的,她们都会张开臂膀,如母鸡护雏般保护孩子。她们溺爱孩子,崇拜丈夫,把抹杀自己独立的人格,变成长翅膀的救死扶伤的天使当作自己神圣的使命。
她们中很多人都非常讨人喜欢,其中有一位更是集所有女性的优雅和魅力于一身。要是她丈夫不把她捧在手心里,那他就是个畜生,活该被慢慢折磨死。她就是阿黛尔·拉蒂诺尔。只有那些时常用来形容古老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和梦中仙女的话语,才能描绘出她的美丽。她的魅力并不在于微妙隐秘之处;她的美丽尽在眼前,如火焰般显眼;无论梳子还是别针都约束不了她那头卷曲的金发;而她的双眸简直就是两颗蓝宝石;一看到她那嘟起的鲜艳欲滴的双唇,人们就会联想到樱桃或别的红艳艳的香甜水果。她稍稍有些发福,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相反,倘若她白皙的脖子和漂亮的手臂再瘦一分都会有损她的美丽。她的双手最灵巧不过了,看着她穿针引线,或将金色的顶针套在纤纤中指上,缝补孩子的睡裤,装饰紧身上衣,那就是种享受。
拉蒂诺尔太太很喜欢蓬特利尔太太,常常会在午后带着针线到她屋里坐一坐。从新奥尔良寄出的礼品盒送来那天下午她也在。她当时就坐在摇椅上,专心致志地缝两条小睡裤。
她带了睡衣的花样给蓬特利尔太太剪裁——那种款式极好,可以把小宝宝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来,就像爱斯基摩人似的。这是冬款睡衣,可以防备那些从烟囱溜进来的阴风以及从锁眼悄悄钻进来的阵阵寒风。
蓬特利尔太太觉得,把孩子们当前需要的东西准备好就行了,从没想过要在夏天做冬天的睡衣。但她不想表现出不友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于是就拿来报纸,铺在走廊的地板上,按照拉蒂诺尔太太的指导,剪了一个不透风的衣服样子。
罗伯特也在那,就坐在他上周日坐着的地方。蓬特利尔太太也同样坐在台阶上层她的老位置,无精打采地倚着门柱。她身旁放着一盒小糖果,她时不时从中拿出几颗递给拉蒂诺尔太太。
拉蒂诺尔太太似乎不知道要挑哪颗糖好,最后要了根牛轧糖,一边思忖着它是不是太油腻了,会不会不健康。拉蒂诺尔太太已经结婚七年,大约每两年生一个孩子。现在,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并怀上了第四个。她总是在说自己的“肚子”。其实她的“肚子”一点也不明显,要不是她自己总抓住这个话题不放,没人会注意到她怀孕了。
罗伯特再三向她保证,坚称自己认识一位女士,怀孕期间一直吃牛轧糖——但当他看到蓬特利尔太太的脸颊开始泛红时,便立刻打住,换了个话题。
虽然蓬特利尔太太嫁给了一个克里奥尔人[9],但她并不能完全融入克里奥尔人的社交圈,她以前也从未与他们深交过。但是这个夏天,勒布伦家全是克里奥尔人。他们彼此熟识,就像来自同一个大家庭的成员那般关系密切。他们有个特点,让蓬特利尔太太印象特别深刻,那就是不拘小节。她一开始完全不能理解他们无所忌讳的说话风格,但却轻而易举地把这种特质和克里奥尔女人与生俱来、毋庸置疑的高尚品德匹配起来。
埃德娜·蓬特利尔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听到拉蒂诺尔太太向年迈的法瑞尔先生吐露其惨痛的分娩遭遇时,自己有多么吃惊,拉蒂诺尔太太甚至连私密的细节都一点不漏地说出来了。现在,在遭遇类似冲击时,她已经越来越处变不惊了,但依然忍不住要脸红。她脸上泛起的红晕不止一次打断了罗伯特要讲给一群已婚妇女听的逗乐段子。
早些时候,旅馆的人们在传看一本书。当书传到蓬特利尔太太手里时,她又大大吃了一惊。她本想要私下里独自阅读这本书,但其他人都不那么做——他们就算在读书时听到迫近的脚步声,也不会把它藏起来。他们甚至还在饭桌上公然批评和讨论这本书。蓬特利尔太太最后终于不再吃惊了,她将此总结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