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个夏日午后,这意气相投的三个人坐在一起——拉蒂诺尔太太忙着做针线活,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挥起她那完美的手,一边比划,一边绘声绘色地说个故事或小插曲;罗伯特和蓬特利尔太太懒洋洋地坐在一边,偶尔聊上几句,交换几个眼神,抑或会心一笑,这些小默契证明两人的关系更为亲密了。
过去一个月来,罗伯特都拜倒在埃德娜的石榴裙下,但是从没有人往歪处想,反而有很多人早就预见到,罗伯特一到岛上,就势必会成为蓬特利尔太太的裙下之臣。因为自打十一年前,罗伯特十五岁的那年开始,每年夏天他都会成为格兰德岛某位美丽的太太或小姐的忠实仆人,对方有时是个年轻女孩,有时是位遗孀,更多的时候则是某位有趣的已婚妇人。
他曾连续两年活在杜维妮小姐的艳光之下,但她却在一年夏之未至时香消玉殒了。然后他又悲痛欲绝地拜倒在拉蒂诺尔太太脚下,只为寻求她纡尊降贵赐予的点滴同情和安慰。
蓬特利尔太太喜欢坐着凝视她漂亮的朋友,就像是在端详完美无缺的圣母玛利亚。
“有没有人能看透潜藏在她美丽外表下的残忍呢?”罗伯特喃喃低语道,“她知道我一度很爱慕她,就顺其自然地使唤我。‘罗伯特,来一下;走吧;站一下;坐吧;做这个;做那个;看看孩子睡了没有;请把顶针拿给我,天知道我把它放哪儿了。来,趁我做针线的时候给我读读都德的文章。’”
“天啊![10]我根本用不着使唤你。你就像只惹人烦的猫,总是待在我脚边。”
“你是想说我像条爱慕你的狗吧。是啊,只要拉蒂诺尔先生一出现,你就把我像狗一样赶开:‘去吧!再见!快走![11]’”
“可能是因为我怕阿方斯妒忌吧,”她异常天真的插嘴,让大家都笑开了。右手会妒忌左手!心灵会妒忌灵魂!她的丈夫是个克里奥尔人,从不妒忌这些风流韵事;妒忌这种腐坏的感情他早就摒弃了。与此同时,罗伯特继续向蓬特利尔太太讲起他曾对拉蒂诺尔太太抱有的无望爱恋;多少个难眠之夜,爱情的烈火使他倍受煎熬,直到清晨终于来临,他一头扎进大海,而整个海洋又都因这爱火而沸腾起来。在一旁继续做针线活的拉蒂诺尔太太时不时不屑地点评两句:
“骗子——小丑——好傻,别瞎扯了!”[12]
他和蓬特利尔太太独处时,从不像这样一本正经地插科打诨,她也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看待他说的这些话。彼时,她完全听不出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只知道曾几何时,他常常对拉蒂诺尔太太吐露衷肠,从不担心后者会当真。蓬特利尔太太很高兴他从不这样对待自己,她可无法接受这种恼人的调情。
蓬特利尔太太带来了写生用具。她有时会画上几笔,虽然并不专业,但是乐在其中。她在绘画中得到了一种满足感,这是其它活计给不了的。
她早就想画一画拉蒂诺尔太太了,而此时,这位太太看上去尤为入画,她坐在那儿,令人赏心悦目,宛若圣母玛利亚一般,落日的余晖使她愈发光彩照人。
罗伯特走到蓬特利尔太太身旁,坐在低她一阶的台阶上,看她画画。蓬特利尔太太虽然习画不久,并不熟练,但因为天资卓越,落笔时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罗伯特专心致志地看她作画,时而用法语向拉蒂诺尔太太小声赞叹道:
“真不赖!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有才能。”[13]
他看画时,曾在不经意间把头悄悄倚到蓬特利尔太太的臂弯。她轻轻推开了。然而他又故技重施。她只能当作是他的无心之举,但也不打算因此就姑息他。她没有开口抗议,只是再次坚定地静静推开了他。他也没有道歉。完成的画像和拉蒂诺尔太太一点儿也不像,让她大失所望。但画作本身还是非常漂亮的,很多地方都勾画得极有风致。
蓬特利尔太太却不以为然。她用批评的眼光审视了一会儿这张画,提笔在上面划了粗粗的一道,抬手将整张画揉成一团。
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阶,混血保姆跟在后面,按他们的要求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蓬特利尔太太让他们把自己的画具搬进屋去。她本想把他们留下说说话,打打趣,结果他们却直奔主题。其实他俩是为了瞧瞧糖盒子里还剩点儿什么好吃的才跑回来的。他们毫无异议地接受了母亲挑给自己的糖果,把小胖手像勺子一样伸过去,徒劳地盼望两只手都能塞得满满的。拿到了糖,俩人就又跑了出去。
夕阳西下,晚风南来,轻风中满载着海水诱人的味道。孩子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聚集到水栎树下玩耍。他们的打闹声又高亢又尖锐。
拉蒂诺尔太太收起手上的针线活,把顶针、剪刀和线卷成整齐的一卷,再用针牢牢固定好。她抱怨说自己觉得头晕晕的。蓬特利尔太太连忙跑去取来了古龙水和扇子。她把古龙水喷到拉蒂诺尔太太脸上,罗伯特在一旁不停卖力地扇风。
拉蒂诺尔太太很快就没事了,而蓬特利尔太太则忍不住怀疑,或许这头晕是源于小小的想象,因为她朋友脸颊上的红晕从未退去。
她目送美丽的拉蒂诺尔太太离去,看她走下廊桥,带着女王般优雅而高贵的气度。拉蒂诺尔太太的孩子们跑过来迎接她。两个孩子抓着她的白裙子不放。她从保姆那里接过第三个孩子,非常宝贝地抱在自己温柔的臂弯里,尽管大家都知道,医生严禁她举重物,哪怕是一根针也不行!
“去游泳吗?”罗伯特问蓬特利尔太太,这句话与其说询问,不如说是提醒。
“哦,不,”她有些迟疑地答道,“我很累,就不去了。”她的眼神从他脸上飘向海湾,低沉而有力的海浪声从那里传来,仿佛热情而急切的邀约。
“哦,来吧!”他坚持道,“你可不能错过下海的机会。来来。海水一定很舒服;不会对你有坏处的。来吧。”
他取下她挂在门外钉子上的粗糙的大草帽,戴在她头上。他们走下台阶,一起朝海滩而去。夕阳西下,晚风轻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