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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跟随其他人去山中旅行,五天没见到迪安和卡洛。那个周末,贝贝·罗林斯可以用她老板的车。我们把装备挂在车窗上,朝中央城进发。雷·罗林斯开车,蒂姆·格雷懒洋洋地坐在后排,贝贝坐在前排。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落基山。中央城是一座老矿城,曾经被称为“全世界最富裕的一平方英里”。一帮老淘金客在山里勘探时发现了真正的金矿。他们一夜暴富,还在陡坡上他们营地的中央建了个歌剧院。莉莉安·罗素和欧洲其他一些歌剧明星都来过这里。然后中央城变成鬼城,再然后强大的新西部商会决定让这里重焕生机。他们翻新歌剧院,一到夏天,好多明星从纽约来这里演出。此处已经成为度假胜地。世界各地的游客、好莱坞明星都会来这里。我们开车上山,发现沿途窄窄的街道上挤满装腔作势的游客。我想到梅杰笔下的萨姆——梅杰是对的。梅杰今天也来了,对每个人展露出大大的社交笑脸,对所有事情都真诚地大惊小怪。“萨尔,”他抓着我的胳膊大叫道,“看看这座老城。一百年前——该死,只有八十年,不,六十年——他们就有歌剧院哎!”
“是哟,”我模仿他笔下一个人物的腔调说,“但是他们当时已经住在这儿了。”
“这帮混蛋。”他骂道。然后他搂着贝蒂·格雷,和她打情骂俏。
贝贝·罗林斯是个胆子很大的金发美女。她说中央城边缘有一处曾经属于淘金客的旧房子,我们这些小伙子只需要把房子打扫一遍,周末就可以在那里过夜。我们还可以在那里举办大型派对。那是一栋老棚屋,里面积了一英寸[9]厚的灰尘。屋前有门廊,屋后有口井。蒂姆·格雷和雷·罗林斯卷起袖子便开始打扫,花了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才干完这件累活儿。然后他们弄来一箱啤酒,一切准备就绪。
至于我,我那个下午挽着贝贝的胳膊,受邀去歌剧院看歌剧。我穿着蒂姆的西装。我几天前进丹佛时像个流浪汉,此刻却西装笔挺,挽着一个衣着优雅的漂亮金发女孩,对着显贵鞠躬,在挂着枝形吊灯的大厅里与人聊天。我不知道密西西比吉恩看到这样的我会说什么。
那天上演的歌剧是《费黛里奥》。“多么悲哀!”男中音从嘎吱呻吟的石板牢门底下的地牢中探出头来。我为他喝彩。这也是我对生活的看法。我对这部剧非常感兴趣,完全沉浸在贝多芬悲伤的音乐和伦勃朗绘画一般丰富的故事中,一时间忘了自己疯狂的生活环境。
“那么,萨尔,你觉得今年的作品怎么样?”丹佛·D.多尔在街上自豪地问我。他和歌剧协会有联系。
“多么悲哀,多么悲哀,”我说,“太棒了。”
“你得去见见制作团队。”他打着官腔说。幸亏他又去忙其他事,忘了这件事。
贝贝和我回到矿工小屋。我脱下西服,帮忙打扫。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罗兰·梅杰坐在已经打扫好的前屋,拒绝帮忙。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啤酒和杯子。我们拿着水桶和扫帚忙来忙去时,他在追忆往事。“你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和我去邦多勒,一边喝着沁扎诺苦艾酒,一边听音乐家演奏,那才叫日子呢。夏天的诺曼底也很舒服,木底鞋,好喝的陈年苹果白兰地。过来,萨姆,”他招呼他那个虚拟的朋友,“把酒从水里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已经凉透了,可以让我们一边钓鱼一边喝。”完全是海明威的腔调。
我们和街上路过的女孩搭讪。“帮我们打扫这个地方吧。所有人都可以参加今晚的派对。”她们真的过来了。现在参与打扫的是一支大部队。最后,歌剧合唱队的歌手(大部分都是孩子)也加入了。太阳落下去了。
打扫工作终于完成。蒂姆、罗林斯和我决定为了晚上的大派对打扮一番。我们去城里歌剧明星住的公寓。夜色中传来夜场演出开场的声音。“太好了,”罗林斯说,“拿上剃须刀和毛巾,我们把自己收拾收拾。”我们还拿上发刷、香水和剃须膏,走进他们的浴室。我们一边洗澡一边唱歌。“太棒了,不是吗?”蒂姆不停地说,“我们在用歌剧明星的浴室、毛巾、剃须膏和电动剃须刀。”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中央城在两英里之高的山上。一开始,你会因为处于这样的海拔晕晕乎乎,然后会觉得疲乏,接着你的灵魂便狂热起来。我们沿着窄窄的漆黑的街道朝被灯光环绕的歌剧院走去。然后我们右拐,光顾了几家装着弹簧门的酒吧。大多数游客都在歌剧院中。我们拿着几瓶特大装啤酒回去了。歌剧院中自动钢琴的声音传出来。歌剧院后门出去是月光下的山坡。我高兴地大叫一声。夜晚开始了。
我们匆忙赶回矿工小屋。一切准备就绪,盛大的派对即将开始。贝贝和贝蒂两个女孩做了许多豆子和香肠。然后我们当然是跳舞、喝啤酒了。歌剧结束,一大帮年轻女孩鱼贯来到我们的矿工小屋。罗林斯、蒂姆和我舔了舔嘴唇。我们随便拉住一个女孩就跳舞。没有音乐,光跳舞。屋里挤满了人。很多人带了酒过来。我们冲到酒吧,买了酒又冲回来。气氛越来越疯狂。我希望迪安和卡洛也在这里,然后想到他们和其他人格格不入,来了也不会开心。他们是被监禁在地牢的悲伤的人,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是邋遢的美国时髦人士,是垮掉的新一代。我后来渐渐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合唱队的男孩也来了。他们唱《可爱的阿德琳》。他们还唱了些乐句,比如“把啤酒递给我”和“你把脸伸出去干什么”。他们还用男中音长声呼号“费——黛——里奥”“多么悲哀”。我也唱了。女孩们真棒。她们和我们来到后院,让我们搂着脖子亲。尚未打扫的房间里有床,我和一个女孩坐在床上聊天。突然,歌剧院的几个年轻的引座员冲进派对,抱住女孩就亲,招呼都不打一声。这帮脏兮兮又很兴奋的未成年醉鬼破坏了我们的派对。五分钟不到,所有单身女孩都离开了,一场盛大的博爱型派对只剩下啤酒瓶的乒乓声和尖叫声。
雷、蒂姆和我决定再袭酒吧。梅杰已经去了,贝贝和贝蒂也去了。我们摇摇晃晃地走进夜色中。歌剧团队的人挤满酒吧,从吧台到墙壁全是人。梅杰的尖叫声在人群中响起。戴着眼镜的丹佛·D.多尔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握手,说:“下午好,你好吗?”午夜来临之后,他又不停地说:“下午好,你好吗?”后来我看到他和一个重要人物出去了。然后他又带着一个中年女人回来了。下一分钟他又到了街上,和几个引座员说话。接着他又来和我握手,但并未认出我来。“新年好,我的孩子。”他并没有喝醉,但此刻的状况让他沉醉:一大群人蹿来蹿去,每个人都认识他。他大喊:“新年快乐!”有时也喊:“圣诞快乐!”他总是这样,真到了圣诞节又会说“万圣节快乐”。
酒吧里有个次中音号手,颇受所有人尊敬。丹佛·多尔坚持让我和他认识认识,但我一直回避。他好像叫丹农齐奥。他和妻子在一起。他们愤怒地坐在一张桌子旁。酒吧里还有个好像阿根廷人的游客。罗林斯推了这个游客一把,为自己占据了一点地方。他转过头怒骂罗林斯。罗林斯把酒杯递给我,一拳打得他倒在黄铜栏杆上。这个男人立刻出去了。尖叫声此起彼伏,蒂姆和我急忙把罗林斯拖出去。场面太混乱了,治安官甚至没办法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找到受害者。没有人指认罗林斯。我们去了另外几家酒吧。梅杰在漆黑的街上摇摇晃晃。“他妈的怎么回事?打架了吗?怎么不叫上我?”四周爆发出大笑声。我想知道落基山脉的精魂此刻在想什么。我抬起头,在月亮中看到短叶松,还看到老矿工的鬼魂。真奇怪。分水岭东侧漆黑一片,寂静中只有风声和飘荡在峡谷中的我们的吼叫声。分水岭西侧则是壮阔的西部大斜坡以及延伸至斯廷波特泉的大高原。再往西,海拔继续下降,是科罗拉多州沙漠和犹他州沙漠。我们在山中的一个角落里愤怒地叫喊时,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漆漆的。我们是这片广袤大地上疯狂的美国醉鬼。我们在美国的屋脊上,唯一能做的是呼喊——在夜色中向着东方的平原呼喊。我猜也许有个白胡子老人正从东方朝我们走来,手持《圣经》。他随时都有可能来到我们面前,叫我们闭嘴。
罗林斯坚决要求回到他刚才打架的那个酒吧。蒂姆和我不想回去,但只能跟着他。罗林斯直接走到次中音号手丹农齐奥面前,将一杯威士忌泼到他脸上。我们把他拖出酒吧。合唱队中的一个男中音歌手和我们一起去了中央城一家平平常常的酒吧。雷叫一个女服务员妓女。一群愤怒的男人围过来——他们不喜欢游客。其中一个人说:“我数到十,你们这些小子最好离开这里。”我们走了,蹒跚着回到棚屋睡大觉。
早晨,我醒来,翻过身,一大片尘云从床垫上腾起。我猛拉窗户,窗户被钉死了。蒂姆·格雷还在床上。我们不停地咳嗽,打喷嚏。我们的早餐是变了味的啤酒。贝贝从宾馆回来,我们整理好行装,准备离开。
一切似乎都正在崩溃。我们从棚屋出来朝汽车走去时,贝贝脸着地摔倒了。可怜的姑娘太累了。她哥哥、蒂姆和我把她扶起来。我们上了车。梅杰和贝蒂也来了。回丹佛的悲伤之旅开始了。
我们突然之间就下了山,俯瞰大海一样的丹佛平原。热气升腾,我们就像在烤箱中一样。我们唱歌。我渴望去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