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房主是一个外表雍容富贵的女人，走路时像一只大螃蟹左右摇摆着腰肢，她斜眼盯着苏蕾看了好一会儿，就像在审查犯人一样，然后才带她上楼。
“就剩下这间了，算你运气好，住户今天上午刚搬走，如果你迟来一会儿恐怕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房主的口气很傲慢，好像她的房屋是金銮殿里根本不愁嫁的公主。
苏蕾想起了在电视中看见的“包租婆”一词，以及那些形容“包租婆”的尖酸词语，便对眼前这位房主充满了恐惧，然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贴着包租婆的身体走进了房间，一股浓浓的刺鼻香水味瞬间钻入了鼻孔。房间很破旧，刺鼻的霉烂味迎面袭来，她向这个仅仅二十来平方米的房屋打量了一眼，然后问房租是多少。
“一个月五百，一次性付清半年。”女房主的声音不容任何置疑，根本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一个月五百？”苏蕾张着嘴半天没合拢，这个价格对现在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怎么，嫌贵？嫌贵到别处去吧，这里是特区，五百还算便宜的啦，很多人抢着要租都租不到呢。”女房主仍然显出一副好女不愁嫁的样子，苏蕾想起离家时一起就只带了不到三千块钱，如果一下付清半年的房租，这不是要让她倾家荡产吗？她想到这里，开始和房东讨价还价，希望先只交两个月或者三个月的房租。
“哎呀哎呀，你们这些外地人可真麻烦，没钱就别来特区了嘛，真是的，也不知这儿有什么好的……”
苏蕾的内心仿佛被剧烈地撞击了一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得继续跟房东讨价还价。
“哎，算了算了，价钱可是一分没少的，这样吧，看在我们都是女人的份上，你就先交一个季度的房钱吧，等有了再补上剩下的。”包租婆禁不住苏蕾的死缠烂打，终于做出了让步。
苏蕾沉思了几秒钟，不得不咬紧牙关先付了三个月房租，房主接过钱再一张一张地数了一遍，这才翻着白眼拖着长长的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道：“到期后自觉点交房租，最好不用我催。”
苏蕾仍然只是点头，待包租婆离开后，她把行李往边上一丢就直直地躺在了那张陈旧的单人床上，这一刻她多想美美地睡个觉，但她又怎能安然入睡，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事等她去做啊。她躺在那张稍微动一下就咯吱咯吱作响的床上，心烦意乱，了无头绪，不知接下来该从哪里入手。
交了房租，加上已经花去的车票钱，苏蕾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她无法合眼，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儿，又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哪里才是起点，哪里才是终点。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只蜘蛛上，蜘蛛在墙壁上慢慢地爬来爬去，心中突然生出无限凄凉，觉得自己连那只蜘蛛都不如，累死累活地跑来云海，也许仅仅只是为了织一张网，却还不知该从何处开始织，更不用说如何才能织好了。
第一晚，累了的苏蕾像吃了安眠药一样，刚躺下就沉沉地睡去了，一个人安静地躺在黑夜里，均匀的鼻息声听起来就像婴儿的呼吸，偶尔一翻身，身下那张破床就又开始咯吱咯吱地叫起来，在如此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苏蕾小姐，祝你今天有个好运气！”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空气对自己默默地加油，然后买了一张地图，一根油条和一杯牛奶搭上了去最近人才交流市场的公共汽车。
这是位于云海特区二环路的一个人才交流市场，当苏蕾赶到这里时还没到上班时间，人才交流市场的大门也还没打开，但是已经有很多人等候在门外。
“哇，怎么会这么多找工作的人？看来今天想找到工作的愿望要泡汤了！”苏蕾脑海里涌现出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那些人头攒动的画面，大脑里一片空白。
当人才交流市场的大门才缓缓地打开，拥挤的人流顿时疯了一样涌向大门，当她反应过来想挤进去时，大门已经被人流牢牢地堵住了。
苏蕾像个呆子一样站在大门外望着已经挤进去的那些背影，根本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自认为积极向上的女孩，在面对人才市场的洪流，她那点在学生时代积累起来的积极向上的信仰，此刻却犹如洪水漫过头顶一样，使她感到惊悚和慌乱。
站在门口，她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充满信心想游过大海的蝼蚁，但这样的可能性此刻几乎为零，如果要到达梦的彼岸，现实却又不得不让她去接受这个事实。在嘈杂和充斥着希望与失望的人海中折腾了半天，只让她得到了一个结果：这儿没有她想要的记者岗位。
走出人才市场，阳光和着汗流吞噬了她的肌肤与思想，她开始绝望。她原本以为这个城市应该是充满机会与挑战的，可是现实却告诉她，这里仅仅只剩下挑战，没有机会，确切的说，应该是没有给她机会。
“这可怎么办？还想在这儿找到一个满意的工作呢，这下好了，现在居然连大门都进不去，苏蕾啊苏蕾，你该怎么办呢？”她盯着人才交流市场里黑压压的背影愣愣地发着感慨，突然想起随身携带的荣誉证书，这些证书可都是她在大学期间取得的成果，而且都是很有分量的，绝对能证明她的个人能力。
硕大的一个云海特区，硕大的一个人才市场，竟没有要招记者的，这可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落水狗，可怜巴巴地站在这个城市的中央，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嘲笑她。
我是落水狗吗？她的心尖就像被镰刀慢慢的割过。
狗急了还要跳墙呢！
就算我是只狗，但是我急了吗？如果我急了，我跳墙了吗？墙在哪？我该往哪跳？苏蕾努力思考着这个问题，当一名优秀的记者可一直都是她的梦想啊，可这梦想还没开始，这个复杂的社会就给了她重重的一锤，使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残酷和残忍，但她不会就此打止，这是记者的精神赋予她的信念，尽管失望的泪水已划过脸颊，但这对她来说并不能代表什么。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跟这些人挤来挤去？你是有能力的，你可以拿着这些证书去挨个敲门啊！”突然的灵感让她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刚刚受到打击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笑容重新浮现脸上，她再次鼓励自己：“苏蕾小姐，你这么优秀，一定能行的！”她对自己提出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要求，然后开始了自己的“敲门”计划。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这些日子，她把云海的报社、杂志社都找了个遍，现实告诉她，机会没有，饥饿却有。这些天，她也逐渐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没有办法活下来之前，生存远比理想重要，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必须得在这个城市活下来，她也不止一次想起一位资深记者曾说过的一句话：记者就是要比普通民工多一点思想的民工，比普通小民会多写点文字的小民，比达官贵人多点良知的富者。
苏蕾怀着这种信念，终于在第四天敲开了《特区周末》的大门，她只因为到今天才选择这家报纸，是因为这家报纸在全国都是赫赫有名，虽然在云海这个地方不是最大也不算是最权威的一家媒体，但她在学校时几乎每一期都买来读，她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是这份报纸的超级粉丝，哪一天读不到这份报纸就像失去了点什么。
应该说，她对这份报纸充满了向往，以及仰慕之情，也正是这种感觉令她不敢轻易敲门。
《特区周末》的办公大楼耸立在城市的中心黄金地带，不愧是大报，远远望去，大门前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令苏蕾感到一阵眩晕，她使劲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其实真正令她眩晕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特区周末》在她心目中一直占据着的神圣地位，可是当她敲开办公室的大门时心里却升起一丝怯弱，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小姐，请问你找谁？”接待她的是一位外表看起来很知性的女人，虽然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的确很有气质，像一个女强人。
苏蕾很小心地说明了自己到来的意图，对方却笑了，笑得她心里直发毛。
“你叫什么名字？”
“苏蕾，苏轼的苏，花蕾的蕾！”
“嗯，苏蕾小姐，看样子你是刚刚大学毕业吧，家是哪里的？并且是第一次来云海？”对方非常犀利地一眼就看穿了苏蕾的身份，苏蕾心想这人看人还挺准的，而且听她口气也像是能做主的人，于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关于自己的一些情况，对方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从你在大学期间获得的这些证书来看，你在学校期间应该算是很优秀的了，而且文笔基本功不错，得过不少奖，有成为一名优秀记者的潜质，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确实很难得啊。”
“谢谢您的鼓励，我也一直都非常喜欢这张报纸的风格，尤其是贵报所奉行的‘公平、公正、公开’的办报理念，而且读大学时几乎每一期都要买来读，是它的忠实粉丝，所以这也是我到云海后来应聘的第一家报社，非常希望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苏蕾很兴奋，很理直气壮地娓娓道来，对方也在频频点头，听她说完之后才笑着感慨道：“看不出来你这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大学生还真有点见地，对我们这份报纸也很有研究嘛，你不仅优秀，而且很善于观察，确实非常符合做一个记者的首要条件。”
苏蕾不止第一次听别人说她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她开始会对这话引以自豪，但听多了总感觉有些别扭，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她此时从这些话里看到了希望，心里就开始偷着乐，但对方接下来又说道：“不过我们报社现在人满为患啊，所以暂时没有进人的打算，非常遗憾不能为你提供一份工作，你得先去别家碰碰运气了。”
苏蕾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刚刚升起的希望再一次变成了失望，虽然她此前已经遭受过无数次的打击。她尽量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平静了一下心绪，然后用非常委婉的口气说道：“我可以实习，先以实习生的身份留下来，而且我可以暂时不要工资，等你们觉得我可以了再……”
对方却毫不留情地摇了摇头，带着遗憾的口吻说道：“我们这儿现在实在是没有任何空位可以容纳更多的人，而且实习生的位置也安排满了，如果你早一个星期来估计还有机会，不过现在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无能为力，因为我不是总编，也不是社长。这样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电话留下，只要一有机会我就给你打电话。”
苏蕾从对方近乎玩笑的话里听出了拒绝的口气，不得不强装笑容告辞出门，当她走出《特区周末》的大门时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虽然不相信对方会真的给她电话，但仍然把号码留了下来，临出门时还说道：“非常期待能接到您的电话。”可是电话真的会打来吗？她不知道，因为她们只有一面之缘，而且在这个用金钱关系铺就起来的城市里，谁知道情字究竟值不值钱。
她站在街边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阳光，眼睛被灼得火辣辣的痛，而且痛得流出了两滴泪水。
苏蕾，你没有哭，你那么坚强怎么会哭呢？这不是失败，不过是一次尝试和一次测验而已，不会死人的，你刚才只是被阳光刺痛了眼睛罢了，不是还有很多机会在等着你吗？她这样安慰自己，然后义无反顾地开始走向下一个目的地，继续寻找自己的梦想。
她在云海的大街上孤独地行走，直到中午却再也没有勇气走进下一家报社，因为她把当地有名的报业媒体都排在自己心里最重的位置，她怕自己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害怕再次被拒绝。
到了午饭时间，她随便吃了点东西，还买来了一张当天的报纸来读，无意中看到了整版的招聘信息，忙挨个扫描下去，却仍然没有找到适合自己专业的岗位。看完这份报纸后，她灵机一动，决定再回到报摊边寻找更多的信息。
报摊前，一位老人正在整理报纸和杂志。
苏蕾在报摊上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翻累了停下来擦汗时，老人才用沉闷的声音问道：“小姐，我看你翻了这么久，你到底在找什么？不瞒你说，我这儿的报纸和杂志可是云海最齐全的，如果你在我这儿都找不到满意的信息，那我看你也没有必要去别家浪费时间了。”
苏蕾对老板的话答非所问：“大爷，我想找一份有很多招聘信息的报纸，您可以给介绍介绍吗？”
“哦，原来你就在找这个啊，那你早说嘛，我帮你找找看啊！”老板说着就随手拿起了一份报纸翻了起来，笑呵呵地说道，“我就说嘛，我早上读报时记得看到过一条招聘信息，在一版呢，很显眼的位置。来，给你，快去应聘吧！”
苏蕾接过报纸一看顿时喜笑颜开，欣喜自己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遇到了好人。
“云海日报拟招聘记者两名，要求：新闻和文学专业，男女不限，年龄不超过25岁。”苏蕾一字一字地读完这条招聘信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立即掏出地图寻找《云海日报》的地址。
她乘坐了三站公汽就到了目的地，然后步行五十米远就看到了《云海日报》的大门，说明原因后被门卫带进了一个房间，房间的长椅上还并排坐着三五个人。
苏蕾很小心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这才偷偷地扫视身边的陌生人，目送着坐在自己前面的人一个一个地走进去，然后又一个一个没有任何表情地离开。终于轮到她时，她感觉自己已经等了好久，连腰肢都有些麻木了。当她走进那间神秘的房间时，才发现里面就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男人，一个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男人，眼睛不大，脸颊偏瘦，看上去很成熟。
“您好，我叫苏蕾，苏轼的苏，花蕾的蕾，很高兴认识您！”苏蕾一开始就急于用同样的方式把自己介绍了出去，对方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着，直到她做完自我介绍后才问道：“听起来还不错，但你觉得自身的条件符合我们的招聘要求吗？”
“嗯，当然，我大学时学的就是新闻，而且我的年龄也……”
“好了，下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的社会交际能力如何？”
苏蕾一愣，沉吟了一下才回答道：“不好意思，我没明白您所说的交际能力。”
“比如说，你的酒量如何？与外界交往的能力如何？”这位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是报社的办公室主任，他一边在手指上反复把玩着一支钢笔，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苏蕾的眼睛。苏蕾托着腮帮子想了想才咬着嘴唇说道：“我虽然不太会喝酒，但我的交际能力不错，因为我在学校是校学生会的，而且经常参加组织学校的各种活动，所以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胜任一切交际。”
“嗯，我相信你的组织能力，但你不大会喝酒，恐怕……”对方打断了他的话，苏蕾一听就急了，决定豁出去，于是急忙辩解起来：“我也喝过酒，我能喝红酒，啤酒，还有，还有……”
对方此时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然后说道：“说实话，你的条件应该说是相当不错，但有一点你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其他人的，那就是你的实践能力，你之前没有在别的媒体工作的经历，这是非常致命的不足啊，在云海，在我们报社，我们希望找到一开始就能直接上手的记者，如果你没有任何经验，报社还需要花费成本去培养你，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苏蕾听了这话非常紧张，她知道自己刚大学毕业，就是想伪造工作经历都无从下手，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了眼皮，但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你毕竟还是刚毕业的学生嘛，我会跟领导说明你的实际情况，我想我们领导也还是爱惜人才的。这样吧，那个……苏……叫什么来着？哦，苏蕾，苏蕾小姐，今天暂时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会给你电话，无论你能否录取，不过……”
“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绝对会以全力去做到！”苏蕾听见“不过”一次时心里再次升起新的希望，为了能走进云海最权威的媒体，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她决定接受对方提出的所有条件。可是对面的男人没有再向她提出任何条件，而是起身面带笑容说道：“没有不过了，咱们今天到此为止吧，相信我，你很快就会接到我的电话。”
脸色微红的苏蕾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也像长辈一样叮嘱她一路小心，早点回去休息。她走出这个房间时还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当她走出《云海日报》的大门时心情却豁然开朗，恨不得立即对着天空大声呼喊，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她可能将要走进云海最厉害的媒体了，可是回头一看，周围并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我一定要证明我自己，我要成为云海第一名记，到时候不仅你们云海人，就连全中国全世界的人每天都会读到我的稿件，我要让苏蕾这个名字享誉世界。”她美美地幻想了一下未来，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