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泡利和海森堡去看电影 1925年1月8日 [1]
沃尔夫冈·泡利,1930年
泡利和海森堡一直开怀大笑,直笑得肚子疼。查理·卓别林的电影《寻子遇仙记》是在战争进口禁令被取缔之后才引入德国的。海森堡已经是第二次看这部电影了,而泡利则是第三次。这一年的春天,海森堡刚满23岁,泡利即将25岁。两人将这次会面的地点约在了他们母校所在的城市慕尼黑。此前,泡利和家人一起在维也纳共度圣诞节假期,而海森堡的整个假期都待在巴伐利亚的阿尔卑斯山脉。见面之后的第二天,泡利将继续向北,前往汉堡就任新获得的教授职位,他将与已在那里担任实验物理学教授的施特恩在一起;而海森堡将前往哥本哈根,和克拉默斯一起对玻尔-克拉默斯-斯莱特论文(即BKS论文)做进一步深化。
电影情节围绕着一个骗局展开(德语的“骗局”一词是schwindel,这是海森堡和泡利都喜欢的词汇之一),卓别林扮演的流浪汉是诈骗的主谋——泡利非常喜爱这一人物形象。一个小家伙配合卓别林实施骗术,他是卓别林收养的小男孩,有着一副天真纯洁的面孔。小家伙负责打碎别人家的玻璃,随后,流浪汉就会背着一块新玻璃登场,从街角晃悠出来,给玻璃碎了的人家安装玻璃。
“让人头晕的小丑伎俩。”德国评论家们众口一词地评论道,他们说这部电影“荒唐得令人难以置信”“完全是一场闹剧”。尽管评论家们大声嚷嚷说,这部低级喜剧在“充满诗人和哲学家的国度”上映实在有失身份,但海森堡和泡利就是喜爱这部电影,而其他所有人似乎也喜欢这部电影。[2]
音乐停止,电影放映员打开灯,欢乐的观众一边扯着闲话一边穿上外套。饱受通货膨胀和饥饿威胁的人们开心地成群结队向电影院外散去。海森堡伸手去拿放在他身边过道上的拐杖,这是在一周前发生的一场滑雪事故留下的“纪念品”。[3]遮挡阳光的滑雪护镜在他眼圈周围留下了模糊的灰白色印记,让他看上去像一名受伤的运动员。
在电影院外面,一阵寒流打在他们的脸颊上。拐棍一样的街灯发出黯淡的光,雪花穿过灯光,盘旋落下。滑雪者海森堡仰面朝着雪花微笑。在他们对面是一座中世纪城墙的大门,幽灵般站在一月早至的薄暮中——那是两座砖砌的六角形塔楼,岁月的侵蚀让砖块显得斑驳脆弱,塔楼上爬满了常春藤,藤上挂满了雪的流苏。
海森堡和泡利沿着街道向电车站走去。在他们身后,买票观看下一场电影的人们已经在电影院门前排成了一队。电影院入口处遮檐的灯光太亮,照得人们很难看见遮檐前打出的巨大的字:“查理·卓别林和杰基·库根”——“流浪汉”让小家伙的名字也出现在了海报上,而且位于演员表和自己同等的位置上。
泡利说:“哎,跟我说说,你觉得‘教皇’玻尔大人怎么样?你对他身边赫赫有名的克拉默斯‘主教大人’又怎么看?”[4]
“我觉得,我的物理学生涯直到在遇见玻尔之后,才真正开始。”海森堡说。
泡利点点头,说:“我也一样。”[5]
“玻尔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忧心量子理论中的种种矛盾。”海森堡说。他想尽量描绘出自己在哥本哈根与早期在慕尼黑、哥廷根的经历间之间的差异。他们在慕尼黑度过大学时代,在师从索末菲的这段时期里,导师引领他们在完全不受原子本身意义的干扰下,尝试用神秘、没有关联的数学来深入地描述原子。随后,海森堡于1922年冬天和1923年春天在哥廷根跟随马克斯·玻恩学习。哥廷根是德国数学的研究中心,也是量子理论学家们心中的“三大圣地”之一。当时,这里的理论物理学家们尊马克斯·玻恩为首。海森堡说:“当索末菲能够运用精密、复杂的积分运算(也就是在数学中用到了相当复杂的微积分运算)时,他是多么喜不自禁。”泡利微笑地听着海森堡的评论,眼睛闭上了一秒。海森堡接着说:“他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方法是否前后一致;而玻恩的方式不同,他主要的兴趣在数学问题上。”
“确实如此。”泡利说。
海森堡说:“实际上,玻恩和索末菲并没有吃什么苦头,而玻尔除了量子理论几乎不谈其他。[6]但是克拉默斯……他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他喜欢开玩笑,而且总在我一点儿都不想开玩笑的时候。[7]”
泡利想象着这位凡事较真的朋友和喜欢“冷幽默”的克拉默斯在一起工作的样子,不禁在雪中咧嘴大笑。
“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新论文有没有得到‘教皇’大人的祝福。”海森堡说。[8]
几乎与爱因斯坦发表关于玻色-爱因斯坦凝聚的论文同时,泡利也完成了两篇论文。泡利在第一篇论文中对1922年的施特恩-革拉赫实验进行了一番“有趣的思考”[9]。在这个实验中,穿过不均匀磁场的一束银原子会自行分成离散的两堆。泡利认识到,这是因为银原子的最外层电子在遇到磁场时,表现出了一种量子化的姿态;而电子在不均匀磁场中仅做出这两种选择——不久后,这两种选择被称为“上旋”和“下旋”。这虽然不是由泡利命名的,但的确是他提出,可以把电子视为“不适宜的”旋转小球来谈论。[10]
第二篇论文成了泡利的成名之作。他的英国朋友保罗·狄拉克把论文的主题称为“泡利不相容原理”[11],而海森堡和埃伦费斯特则称之为“Pauli Verbot”——“泡利禁令”[12]。不同于玻色和爱因斯坦不约而同对粒子(即光量子和大量原子)做出的描述,泡利表明,电子永远不会扎堆聚集到单一量子态上。电子喜欢以完全相反的状态(上旋和下旋)成对出现,而且不会调和哪怕是一点点。
埃伦费斯特解释道:“为什么晶体会呈现某个厚度?因为原子就是那么厚。为什么原子那么厚?因为并不是所有电子都会落入内层轨道上。为什么电子不会这样做?是因为电子之间存在电排斥吗?不是。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电子将继续聚集在密度大得多、带高电荷的原子核周围。
不,它们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害怕泡利!!因此我们可以说:泡利自己就是那么厚,因为‘泡利禁令’持续有效。奇妙啊,高深啊……”[13]
量子理论再次遇上了一种“神秘的相互影响”。再一次,量子理论在缺乏模型、解释和形象的情况下,仅依靠禁令和表面上的规则,以人们不能理解的形态向前发展。泡利告诉玻尔,和与玻尔原子有关的任何其他东西比起来,“我所做的并不是一件更大的荒唐事。我的荒唐想法与您的想法是同根变种[14]……如果哪位物理学家能最终把这两种荒唐想法成功地结合在一起,他就将获知真相![15]”
玻尔把泡利的论文和信都拿给海森堡看。海森堡看了以后很高兴,立即给泡利寄去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
我今天读到了你最近的工作成果,毫无疑问,我是最为之欢欣鼓舞的人,不仅因为你把这个“骗局”推到了一个令人难以想象、头晕目眩的高度……并由此打破了迄今为止你对我侮慢无礼的所有纪录。而且,我可以稳操胜券地说,你也(你也有份,布鲁图!)已经垂下头,回到形式主义老学究们的地盘上。但不要难过,你在那里将受到热烈欢迎。
假如你认为自己针对现有的各种骗局写出了一点抗议之言,那你就想错了,因为骗局与骗局相乘,是不会得出正确结果的,所以两个骗局之间永远不会相互否定。
为此,恭喜你了!! ! ! ! ! ! !
圣诞快乐!!
1924年12月15日
于哥本哈根[16]
玻尔做任何事情都会比海森堡多花一些时间。他在一周后才给泡利写了封信,并在信里说,泡利没有按照许诺的那样得出一个“荒唐”的结果,而是搞了一些“完全疯狂的玩意儿”。这样说未必是一件坏事。泡利能从玻尔小心翼翼的言语中——“对于你所揭示的众多美丽景象,我们都充满热情”——分辨出玻尔与真正热情洋溢的海森堡想法不尽相同。
“我有种感觉,”玻尔写道,“我们正处于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转折关头,整个骗局涉及的内容如今都已被巨细靡遗地描绘出来。”[17]
多年以后,他们依然习惯说相同的玩笑话,其中包括玻尔那句名言:“当你对量子理论进行思考时,如果骗局没有时不时发生在你身上,那说明,你还没有真正地理解量子理论。”[18]
1925年1月的慕尼黑,海森堡和泡利正在努力理解量子理论和这个世界。在泡利身边,海森堡拄着拐杖,在雪里沿着街道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他看上去毫不费力,甚至还有点心急。
“他没有一点儿哲学意识,也不关心对各种基本原理要做清晰的公式化表述。”泡利在一年前就在玻尔面前这样抱怨过海森堡。尽管如此,他继续说:“我认为他——抛开其他不谈,其实他为人特别好——他是个非常有影响力的重要人物,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天才。我相信,有朝一日他将在科学上取得重大进展……”[19]
回到哥廷根的“数学堡垒”,马克斯·玻恩正在把很多人都在考虑的事情写下来。在物理学中,力学被用来描述运动和令物体发生位移的作用力,但对于原子,力学却无能为力,这里需要一个新的数学结构来进行描述。玻恩提议建立一种“量子力学”(Quantenmechanik)——他还不知道,他将和海森堡一起亲手构建这一体系。[20]
泡利问他拄着拐杖的朋友:“你能把你和克拉默斯正在写的那篇论文的样稿给我一份吗?”他咧嘴笑起来,继续说:“可是‘主教’阁下允许吗?毕竟,我是个异教徒。”[21]
海森堡点点头。他能看出来,自己正在接近真相。“我觉得我们——克拉默斯和我——正走在向全新力学灵魂深处进发的路上,我们现在已经往前迈进一步了。看起来,玻尔也这样认为,只要我们能再往前推进一点点,必然会出现好几种奇妙的新力学。”海森堡激动得面泛红光。[22]
泡利说:“我也发现了一点新玩意儿……实际上,施特恩已经把它叫作‘泡利效应’。”
“泡利效应?这肯定和你的‘禁令’有关系吧?”[23]
“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因为我是一位优秀的理论学家。”泡利顿了一下,说,“嗯,我猜就是这个原因。”
“还有呢?”海森堡催促道。
“你知道,理论物理学家操作仪器设备的能力有多差——无论什么时候,我们只要碰一下设备,设备就会坏掉。所以啊,我这么一位优秀的理论学家,只要我一踏进实验室,设备一定会坏掉。”[24]
“只有你才会把一场灾难转变成对自己的称赞。”
“现在,施特恩要是有什么问题,就会隔着实验室紧闭的门大声喊。”
“说得好像你当真相信有这么回事儿一样。”
“告诉你,事实就是这样。”
“我不相信施特恩会——”
“噢,你觉得因为施特恩是一个实验物理学家,他就该很熟练?施特恩告诉我,他有一位朋友,以前每天早上都会带一朵花给实验设备,‘为了让设备保持好心情’。”泡利笑嘻嘻地说,“施特恩自己的‘招数稍微高明点’。在法兰克福,他会拿一把木槌吓唬一下施特恩-革拉赫实验的设备,好让它们正常运转。”[25]
“你们全都疯了。”
“唔,故事还没完:之后有人拿走了木槌,结果整个设备停止运行了,直到人们把木槌找回来。”泡利耸了耸眉毛,冲海森堡点点头。
“好吧,”海森堡边笑着边说,“我会告诉玻尔,说汉堡这边待你不薄,虽然你没做出什么回报。”
泡利也笑起来,说:“天文学家们特别好相处。每逢满月的晚上,我都会去天文台。这时候光线太亮,没法进行观测。然后,大家就一起喝酒。”[26]
“喝酒?”
泡利严肃地点点头说:“受施特恩的影响,我一到汉堡就直接把矿泉水换成了香槟酒。[27]我觉得,喝酒这事儿非常合我心意。在喝过第二瓶葡萄酒或香槟以后,我通常就会变得像‘好同事’那样彬彬有礼了——你知道,我在清醒状态下从来不会那样。而且,有时我会给周围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当她们都是女孩子的时候。”[28]
“目前,物理学再次处于极度混乱之中。”几个月后,泡利在给他的朋友拉尔夫·克罗尼格的信中如此写道。克罗尼格是一位美国物理学家,当时正在哥本哈根学习。泡利还说:“对我来说,这无论如何都太困难了。我倒希望自己是一名电影喜剧演员,或是类似的某种角色,从来都没听说过与物理学有关的任何事情![29]
“我现在真希望玻尔能有一个新想法,来解救我们所有人。我迫切地请求他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