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豪猪
一个男人发出奇怪的声音
冬夜我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时
豪猪，这个词跳了出来
醉酒让一个人接近了动物
不，接近了我想象中的动物
我什么时候见过一只真正的豪猪呢
从来没有
——里所
《马博物馆》
庞琼珍
一尊马的雕塑
半露出厩栏
近看居然是一匹活马
囚禁在两平方米展台
局促地探出
活体标本的头
鬃毛被涂成彩色
编成发辫
它和我一样
每天上八小时班
2018/03/18
伊沙点评：绝了！这是把死马先写活，然后再把活马写成死马。如果是作者硬想出来的，你恐怕得惊叹作者的头脑，但按照“事实的诗意”的原理，似乎又不难，而文本是一样的——所以，真正会写的人，是让“物”来帮“我”写的人。
《彩礼》
摆丢
对未来的岳父
扔下一句：你女儿
是金子做的吗
但顾及女友肚里的孩子
小朱还是答应了
打折后的彩礼
二十八万八
老爸给十万
自己有五万
再借五万
余下的
女方家要求打欠条
小朱还完账
儿子刚过四岁生日
老婆终于同意
离婚
伊沙点评：目前的摆丢，也不是自己最好的状态，日子过好了吗？不是所有的诗人都经得住好日子。与其最好的时候相比，其作品的颗粒感和斑驳感没有了，失去了这份难得的质感，开始比拼文人的思路。那你可没有优势，自命为“蒙古海岸”的一支普遍染上了消费时代的小文人气，其实是集体陷入了大迷茫。
《敬烟》
夏酉
父亲坟前
磕过头烧完纸钱
他点了一支大重九
深吸一口
确定不会熄灭后
烟嘴朝里
放在碑座上
然后自己点了一支
边吸边说
爹，这是好烟
一百元一包
你生前的时候
我还吸不起
2017/11/14
伊沙点评：谁都无法占尽天下的好诗，这便是诗人的有限性。我有过与本诗所写一模一样的“事实的诗意”，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写，别人写了你体验过未写出的内容，你就得服。
《国家地理》
阿毛
由北而南，一路看尽
北极村冰花、北京月季
乌鲁木齐和拉萨的玫瑰
上海玉兰
武汉梅花、广州木棉
福州迎春花
台北杜鹃花
香港紫荆花、澳门荷花
粉紫花开遍南沙
五湖四海的浪花溅湿我的头发
现在，我在一个界碑处
看到我衣服上的印花牡丹
忽然悲伤
伊沙点评：我在诗中感慨过：幸亏我生在一个大国，它会让你的诗中有一种天然的辽阔与丰富——这种辽阔与丰富，或者说最起码这种努力与追求，我在本诗中见到了。而止于悲伤，则是出神的一笔。
《感应》
独禽
爷爷的眼睛已经和夜晚的光相融了。
早晚，他站在村口，
听着大路上，
行人的响动。
判断上学的我们出入的信息。
我们一个个远走了，
爷爷躺在地球上侧耳聆听！
2018/05/02
伊沙点评：久违的哥哥助攻了久违的弟弟——在本典上久违，那一定是写作上出了问题，哥哥有哥哥的问题，弟弟有弟弟的问题。本诗也能看出独禽的问题：打铁匠非要当秀才，司机偏要文绉绉，这是诗人的自由，但作为编者，我得等你真正具备了秀才文绉绉的好之后才能再选，于是两年过去了。
《伤口》
李文俊
一直累计
我身上的弹着点
多少次了
医生说
弹道离心脏可用毫米计算
所幸我活了下来
可大半生
没有找到弹头和射击的人
每当天气发生变化
我强忍着疼痛
躺到只照着我一个人的灯光下
寻找伤口
而立起来
仍像个靶子
2018/05
伊沙点评：这是把超现实写成现实，写成“事实的诗意”，比较高级。还有一点启示：向内的诗，用外化的形象来表现，更符合诗之本质。
《我们仍奔跑在父亲的期望中》
释然
翻阅父亲的手稿
想起他曾失望地
看着我们
没一个写诗的料
等最小的弟弟
升入大学
他无不遗憾
这么多孩子
没学医的
如今
因为兴趣
我破天荒成了
诗人
多年在媒体行业打拼的妹妹
忽然转行中医
此时
父亲离开我们
已经十年
伊沙点评：在选稿时，可以说，所有入典诗都被我所欣赏，但真正打动我的并不多——本诗正是这不多中的一首。我被诗中父亲的形象，被他信奉的价值观所打动。说老实话，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诗人的父母，反对者倒是不少，我自己就是在父母的反对中逆反而成的。我族中有这样的父亲，我族有希望。
《两个女同事》
柏君
她们都和我
下过象棋
一个认认真真
每一步
都深思熟虑
后来她考上研究生
另谋高就
一个经常耍赖
不断悔棋
后来成为我的妻子
2017/04/23
伊沙点评：有意思！有道理！这其中知识的含金量巨高，有女性魅力方面的，有男性心理学……试想，如果没有口语诗，诗歌便是一种游离于文学与哲学之间的怪胎，是口语诗让诗歌回家了，回到了文学家族中。没有口语诗，诗歌在当代文学中便没有发言权。
《礼物》
吾桐紫
在市公安局
拜访侯马老师
临走时
侯马老师要送若昕礼物
让若昕挑选
他书柜里的书
结果很多书
家里都有
侯马老师为难了
最后从书柜里
拿出一个袋子
他告诉我们
袋子里
是俄罗斯警察局局长
送的警徽
我把带回来的警徽
悬挂在家里
从那以后
每晚睡觉
即使门没反锁
我也觉得很安心
2018/04/06
伊沙点评：满七年的《新诗典》，一些人越写越糟，把自己从常客写成稀客、写成过客，一些人则越写越好……吾桐紫当属后者。本诗是一首在各方面都可以打高分的诗，从取材到完成度，信息丰富得几近饱和，是她自己的新高，也是近期最佳诗作之一。
《拔罐》
庄生
昨天夜里
蚊子给我
拔了
五个罐
2018/05
伊沙点评：不瞒您说，遇到这种诗，我也会问自己：这是诗吗？假如我没有发明“事实的诗意”，我就会问自己：一则幽默算不算一首诗？一个妙喻算不算一首诗？发明之后当然就好办了。事实上，这不仅是一首诗，还是一首先锋诗，因为它敢在临界点上写。
《豪猪》
里所
一个男人发出奇怪的声音
冬夜我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时
豪猪，这个词跳了出来
醉酒让一个人接近了动物
不，接近了我想象中的动物
我什么时候见过一只真正的豪猪呢
从来没有
2018/01/11
伊沙点评：本诗对作者本人来说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这是解构+还原两大元素第一次出现在里所诗中。在此之前，她一直是经典建构意识的写作者，从此多了两种武器——不仅如此，是多了一个维度。
《严肃的一刻》
艾蒿
他终于挤了进去
玻璃门关闭
他的脸被挤在
玻璃门上
他不得不看着
外面
没挤进去的我
我也
看着他
地铁开动
他慢慢地转动眼球
一直看着我
直到我们谁也
看不到对方
伊沙点评：两首以上过线的好诗，择其一而推之，这种现象在本典不少见了。但是两首大好之诗，让我无法择优而推，只能以预计效果而推，这种现象还是首次出现。制造这种现象的光荣的诗人是当前创作状况火热的艾蒿。“长安诗歌节”同仁问我为什么会如此，我说这是一个真正的好诗人首次获奖后所激起的万丈创造力，资源的公正合理分配真是太重要了。
《无题》
蛮蛮
年前的几天
从地铁站到房东家
那条路上
有三十多米长的一段路面
被迅速地画满了
磨盘状的白圈
一个挨着一个
每个圈里都有一个名字
每次从那里经过
我都小心翼翼
如入雷区
2017/02/06
伊沙点评：伟大的别林斯基指出：长篇小说是资本主义时代的史诗。我想说：长篇小说做不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史诗。我希望：我的诗能够做，《新世纪诗典》能够做，譬如风俗卷，本诗正是。有了这样的诗，中国诗这个概念方才成立。
《我得罪过一个人》
绿夭
那年民主推荐
杨乡长过来找我
让我只投他一票
我答应了
可填选票时
我还是写上了
工作创新的彭××
没几天
杨乡长过来说绝交
他说一共才得两票
一票是自己投自己
另一票
是想提拔他的书记投的
绝对不可能是我
伊沙点评：真实的，太真实了！我也写过类似的一首，反过来：没有投我票的某评委还要暗示我，他投了我的票。一个民族的自省与自我批判是其开化智慧的表现，《新诗典》累积着这样的诗章。
《骆驼也有国籍》
詹弢
沙特和卡塔尔断交
很多骆驼被驱逐出境
死在了回国的路上
为此，卡塔尔在一些地方
设置了紧急避难所
预备了水和食物
等待它的“国民”
生而为骆驼
第一次感觉
有国籍真好
伊沙点评：江湖海近期来稿选空，写疲了所致，助攻的诗人却都不错，本诗作者正是。这让我感慨：即便是二手材料，中国人写国际视野的东西也都来得如此自然，是过去无法想象的，所以说国家的发展程度关乎诗人平台的高矮——这话没毛病吧？
《父与子》
大友
我再婚儿子是知道的
再离他也知道
再离后又婚他就不知道了
在北京读书的儿子
寒假刚进家门
我干咳几声后和他说
儿子有件事电话里我不好意思说
现在也还不好意思
但我必须说
我又给你找了一个阿姨
他嘿嘿一笑
爸爸您不好意思
又不是
第一回了
伊沙点评：对于口语诗人来说，没有什么不敢写的，反倒需要警惕表演式书写。本诗写得好，表面上很幽默，骨子里非常严肃，父与子之间的微妙跃然纸上，这是生活之诗、人性之诗。
《她》
三四
她走后
我从花盆的下面
找出她房间的钥匙
打开屋门
我只是想看看
睡在我隔壁的
这个二十岁姑娘
她的房间
到底
布置成了什么样子
有一次我从她的枕头下面
翻出了一盒避孕套
这让我有一阵儿
都非常失落
伊沙点评：本诗是一首心理诗，而不是存在诗。它的着眼点并不在于“她”：二十岁姑娘的存在没问题，人家活得很正常，而在于“我”，是“我”的心理出了毛病。
《旧西装》
周鸣
三十年前
我做过两次
走私生意
就是把外国人
丢弃了的旧西装
从福建石狮
偷运到浙江黄岩
贩卖给男同胞们
那段时间
我每隔一天
就换穿一件洋垃圾
还挺人模狗样的
2018/04/25
伊沙点评：我老提醒王有尾：你的问题是典外诗不够好——这句酷评适用于大部分《新诗典》诗人。为了保持看稿时的新鲜感，我平时不读别人的诗，偶尔忍不住瞄几眼。周鸣平时发的诗并不好，如果怀着这个成见我就不看他的来稿了——好在我看了，选出了本诗，甚至有点意外。
《童年记事》
岳上风
“赊小鸡唉赊小鸡……”
一开春
挑着担子的卖鸡人
就在乡间吆喝起来
那声音拉得很长
像唱曲
再开春
鸡就下蛋了
他又挑着小鸡来吆喝
并拿出记账本
找上年的赊鸡户
日头要落时
他担走满满两筐
土鸡蛋
伊沙点评：赊小鸡——多有诗意的民间风俗！但是传统诗歌写过吗？传统诗歌并不一定能写出传统生活的诗意！观念很落后，武器不先进，让生活的事实的诗意在眼前白白流走，然后再闭门造车生造诗意。最终改变这一切的不是抽象的现代诗，不是强指的先锋诗，而是具体的口语诗。
《幸福是什么》
冈居木
学校门口
被城管撵跑了
又回来的小吃摊前
学生扎堆举着手机
扫微信付钱
女摊主
面对着他们
脸上的笑
看上去
比记者采访她
“幸福是什么”时
幸福多了
伊沙点评：貌似指出这一点并不难，但最终还得由我指出来，古诗中的“新乐府”在现代诗中复活了，具体体现在口语诗中。在口语诗之外，“人民”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只是一个大词，是口语诗的成熟让他们的面目清晰生动起来；而且只有在口语诗中，“关怀”转化为“表现”，避免了文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情怀的酸。
《监控》
游若昕
我们班
装了监控
一开始
很多人
都很不自在
现在
我们一进班级
就会对着
监控敬礼
嘴里说
胡老师好
或
郑老师好
2018/04/27
伊沙点评：游若昕是《新诗典》的孩子，她是《新诗典》这所诗歌学校的“住校生”，六年来我们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成为第一个夺取成人诗歌大奖的孩子。她写得再好，我们都不吃惊；她成就再高，我们都不吃惊——可面对本诗，我们也难保淡定。少年强，则中国强，国少队，在本典。
《如果》
江睿
妈妈问我
如果妈妈病死了
你怎么办？
我都还没长大
你怎么可能死呢？
都说好了你要照顾我到大
我来养你老的
怎么老是要变卦呢？
2018/02/07
伊沙点评：果然如我所料，儿童节一到，各种儿童诗人的小辑纷纷出笼，但是形势已经变了，那种奶声奶气的小天真已经不行了，来自《新诗典》的国少队在步步紧逼。如果说游若昕、姜二嫚是天生的诗歌小精灵，江睿则是来自生活的铸造，她有一种天赋在成全她，那就是她敢于直面生活的裂隙，从不放过（比多少大人强）。所以每次读其诗，你甚至会感到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