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谁说达摩面壁无聊
见我写的一组日常生活
一位美国女诗人惊呼
“天哪，过这么无聊的日子”
我只好实言相告
“达摩面壁更无聊”
——轩辕轼轲
《祭日狂欢》
沈浩波
每到一个著名诗人或作家的祭日
那个已经死掉的家伙就会兴奋得像
出版了一本新书一样
从坟墓里跳出来
挥舞双手宣传自己
倾听哗哗如春雨的掌声
过瘾极了
过不了几天
疲劳地重新沉入死亡
这是不是有点儿可笑
我问自己
如果几十年后轮到我的祭日
而我竟享受不了这个待遇
会不会心有不甘
在坟墓里气得磨牙
2018/04/12
伊沙点评：本诗技术含量很高：总体上是一首后现代解构诗，又动用了超现实、恶谑等手法，写的是价值的迷失与幻灭。如果所谓“不朽”，是我们看到的这个鸟样子，那速朽也罢。
《谁说达摩面壁无聊》
轩辕轼轲
见我写的一组日常生活
一位美国女诗人惊呼
“天哪，过这么无聊的日子”
我只好实言相告
“达摩面壁更无聊”
2018/03/30
伊沙点评：今明两天推荐的两首诗有一个共同的信息、意识与主题：那就是经过四十年马不停蹄的紧追慢赶，中国诗人终于站起来了。拿本诗来说，在美国还有多少诗人没过诗内诗外的日常关？我武断地说，绝对占一多半，于是这位在中国口语诗人面前露怯的“美国女诗人”便有了典型，反击得漂亮！
《现象》
苇欢
我把自己的
口语诗
译成英文
投向海外
屡次遭拒
我把以前在海外
成功发表的英文诗
回译成中文
首首都是
抒情体新诗
伊沙点评：中国诗人站起来了。苇欢属于后崛起的80后，后崛起意味着她还拥有好奇心，并已掌握中国诗学的成熟武器；同时她是大学专业英语教师，拥有双语写诗能力，于是便制造了这么一个奇特的认识西方的角度，提供了这么一个珍贵的信息。不必莫名惊诧，我们是从大师开始学西方的，现在终于见到真相：西方不是大师遍地，到处都是凡夫俗子；而且我们知道的绝大部分大师都处于后现代之前。
《爱情故事》
梅花驿
刚谈恋爱那阵儿
无话找话
经常瞎编故事
讲给女朋友听
我曾经讲过
这样一个故事
说在新疆
一辆长途客车
公路上抛锚了
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
又遭遇了暴风雪
第二天
当人们发现这辆车时
车上乘客和司机
都被冻成了冰人
只有一对恋人生还
因为这对恋人
在暴风雪之夜
紧紧抱在一起
相互取暖
才得以保命
女朋友信以为真
她一再追问我
后来，后来呢
惦记着这对恋人的命运
当然，这个故事
发生的时间背景
只能是六七十年代
伊沙点评：去年在江油的某场诗赛，梅花驿还是三甲得主，从去年到今年这一年间，他却迎来了近七年来的低潮期，具体表现为：喜用“轻功”又用不好，硬功不硬老带拙，即便是本诗，也有点拖泥带水。
《吃饺子》
张明宇
女儿吃饺子
需要醋
必须老陈醋
倒上半碗
然后拦腰夹起
一只饺子
小口咬掉一头
刚刚露出点儿馅
然后往醋碗里
一猛子扎下去
灌满汁水
再轻轻夹着
送入已等待良久的
嘴里
太像她爷了！
2018/02/04
伊沙点评：身为中学语文教师，张明宇在诗歌写作中犯有职业病：爱下结论爱点题，老阶段性重犯。这一首他也在“点”，但碰巧“点”对了，“点”的不是主题，不是中心思想，而是细节的一个微妙处。写诗如修行，写现代诗就是做现代人的修行，明宇任重道远。
《在看守处》
杜思尚
看管人员指着监控屏幕说
这是刚进来的不吃不喝也不睡
啥也不说还大吵大闹
说冤枉了他要给我们算账
这个仨月了每天这么走着
原来的大肚子没了血压也不高了
开始比较纠结 交代完后
一觉睡下去叫都叫不醒
这人快两年了被子叠得豆腐块一样
还按时起床锻炼该用的延长政策也用完了
但一个字都没说放在过去会是条好汉
可惜 生错了年代
2017/09/18
伊沙点评：这是那种早就应该有人写出，终于有人写好的当代之诗。没有口语诗人，我们怎么办？诗歌怎么办？诗歌中就没有当代中国。本诗早就订货了，作者有些顾虑，稍作修改，在江油诗会再获订货。
《稻草人》
曲有源
前世想必
是抓住
一棵
稻
草
活下
来的因
为有恩图
报才心
甘情
愿
地
日夜守护
伊沙点评：20后，余光中、洛夫一走就没人写了；30后，只有任洪渊很少地写着；40后，食指、北岛很少地写着，曲有源很多地写着。中国诗人架不住一个“老”字，这便是我们不出大师的根源，在该成大师的年龄段正是我们的薄弱段。有谁能够预测出前名刊诗编、鲁奖得主、众人眼中的“官方诗人”曲有源能够坚持这么久，还坚持着面向现代的追求？
《1976》
王清让
妈妈生下了我
爸爸胸前却别着
一朵小白花
站在人群里
对着一张照片
抽泣
伊沙点评：一首家与国对位的小史诗，通过哭与笑的反差对接起来，看似很妙，其实不难。有句话我不知是否说早了（因为对有的作者算晚了），乡土气比较足的诗人入典，若想长久相随，一定要自我换心，否则推你不论多少次，也会是《新诗典》的敌人。
《压力》
普元
从江油诗会返回的路上
我和两个写诗的女儿
说起李白二十四岁
仗剑出川，远游四方
他的商人爸爸出金三十万
给他做盘缠
女儿问我
这三十万相当于现在多少钱
我说有人算过账
按当时的物价
可以买下三十万石大米
一石是一百五十斤
也就是四千多万斤
约合现在一个亿
说到这里
我和孩子们都沉默了一下
2018/05/29
伊沙点评：在这个大数据时代，数据也成为重新认识历史的重要武器，本诗把这个武器用对地方了。要像李白那样闲云野鹤地度过神仙般的一生，得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写作浪漫主义诗歌，也得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咱们就别装。
《痛苦的观众》
周芳如
肿瘤科住的都是
已经不能手术
或是在化疗的人
在等死
骨瘦如柴，双目无神，无力挣扎
绝望地呻吟
如果我亲爱的妈妈不是躺在其中一张病床上
眼前这一切多么像电影情节
2017/02/26
伊沙点评：江湖海又成功地助攻了一位诗人。这位女诗人我之前一无所知，她不是这一首好，而是一组都好。读其诗很舒服，你能感觉到她自己写起来也很自然、潇洒、漂亮！
《沉寂的花园》
二月蓝
阳光缓缓地照来
香气
深浅不一
仿佛在思索着
绽放的理由
2018/01/30
伊沙点评：一个意象诗人在一堆口语诗人中间，就像一个玻璃匠人在一堆打铁匠中间——这便是二月蓝在《新诗典》的处境。其难并不在于辨识度，而在于如何把玻璃做成漂亮的器皿——这件事足够难。在当前，要难于打铁匠们打制兵器。
《在李白纪念馆》
杨艳
长安诗歌节朗诵会的间隙
我和姜二嫚一起上厕所
路上
她嘴里一直念叨
气死了
气死了
男女不平等
他们男的可以参观
李白上过的厕所
我们女的却不行
2018/05/27
伊沙点评：姜二嫚本来就是心手合一的天才，张嘴就是诗，怎么抓怎么有，刚好落在杨艳手里，于是抓出本诗。天然的口语诗人，都是伸手抓诗的高手，杨艳正是如此，本诗被她抓出了大意义。
《世界杯》
徐江
我阳台上
一直静静地
待着一只足球
从我第一次腿受伤
它就那样静静地待着
没对我笑过一次
伊沙点评：《新诗典》满七年时，满额诗人只剩下“五虎上将”，实话实说，我对他们的要求以及他们对自身的要求都在提高。“五虎上将”之一徐江在第八季第一轮里经历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投稿选空的现象，稍作喘息卷土重来，便贡献出本典目前很需要的一首优秀的足球诗，特置于中国诗人节——伟大的端午节推荐。这个端午节，吃着粽子，读着本诗，看世界杯。
《第一件羽绒服》
水央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特别冷
母亲给上小学的我
手工缝制羽绒服
接连两周成都东郊
厂矿宿舍区
最后灭灯的那间房
不时飞扬着
轻柔的雪绒花
伊沙点评：中国人很多概念搞不清——譬如乡土诗，从城里回头审视乡村方为乡土诗；譬如乡愁诗，从异乡怀念故乡方为乡愁诗，如果是异国，乡愁似乎更甚，本诗便是如此。旅居美国的作者怀念故乡成都的少年时光，感染力无可阻挡。
《那些过早死去的孩子》
南人
坟太小
小到
大风刮上几次就抹平了
小到
大人们念叨几次就忘光了
这些
短短的命
这些
小小的鬼
伊沙点评：南人一思考，伊沙就发笑。感觉型的诗人——他的言论没法看，他的思考与他的写作无关。你感觉到了就成功，你感觉不到就砸锅，实在不用想得太多、说得太多。
《垃圾如山》
盛兴
一个老妇人经过垃圾箱后，久久回望
一步一回首
确定是一堆被翻拣过的垃圾
连个矿泉水瓶都没有
而垃圾车开过来
傲慢地铲起垃圾箱一下子把垃圾倒进车斗里
2018/05/11
伊沙点评：在江油的饭桌上，在酒后，盛兴对我说：“《世纪诗典》是最伟大的！”——没错，他指的是老《诗典》。啥时候，他在“世纪”前加个“新”字，就是恢复如初或重新写牛了。年方四十，不要老活在过去。
《还工》
游连斌
母亲来宁德没住几天
就赶着回去
说是要趁天没大热
回去还工
父亲前年底去世后
家里的农活儿
她请邻居帮忙
人家不要工钱
给双倍也不要
但是要还工
去年欠下一天
今年要干两天
还回去
2018/05/07
伊沙点评：太棒了！让我想起不久前推荐的岳上风的“赊小鸡”。什么是文化？这就是文化！《新诗典》推荐的诗一定有这种东西，中国的诗一定要饱含中国的文化——这可不是在故纸堆里寻找几个固定不变的符号那么简单。昨日我为“中韩诗歌交流会”写发言提纲，觉得自己的腰杆是直的，中国的当代诗歌让我充满自信。
《亲和力》
大九
同学在矿区
开路边饭店
我劝他
把饭店装修得新一点
把玻璃和地板
擦干净一点
他神秘地说
来这吃饭的
不是矿工
就是大车司机
太豪华
太干净
他们就会觉得
没有亲和力
伊沙点评：众所周知，有“同仁六虎将”在，想在西安拿走现场奖是很难的。今年“长安诗歌大奖”颁奖盛典朗诵会，大九拿走了亚军。我上次推荐他时说他是《新诗典》第七季里进步最快的诗人，应该说他天生适合写口语诗，一上道便怎么写怎么有：感觉对，把握准，分寸好。
《计算题》
吴冕
一家人吃年夜饭
我去厨房数筷子
大舅一家三口
二舅一家三口
我们一家三口
外爷一家两口
减去因心肌梗死去世的外婆
再减去因肝癌死去的大舅
三乘三加二减一再减一
……
等于九
小心翼翼地数出十八根筷子
我满怀敬畏之情
又突然觉得数筷子这件事
竟然变得如此神圣
伊沙点评：陕西先锋诗歌后继有人，还是有些走正道的好后生。拿90后来说，有“四小龙一小凤”，吴冕便是这四小龙之一。他刚获得第8届“包商银行杯”全国大学生征文比赛诗歌类唯一的一等奖——这个由官方诗人、知识分子和抒情诗人组成评委会的评奖老评出的优秀的口语诗人（蛮蛮是两年前的诗歌头名），说明匿名读稿是真，可以引为佳话。
《天桥上》
李海泉
两个小孩
伸出黑乎乎的小爪子
向他要钱
他迟疑了一下说
我喜欢干净的小孩
等会儿看谁的手
最干净
我就给谁
十块钱
伊沙点评：西安90后四小龙之二：李海泉。他正在经历自己写诗以来进步最快的一个阶段，可以竞逐《新诗典》一个光荣的口头荣誉：年度最快进步奖。他毎周听我两节课，我也借此做一个实验：看看我的课可以帮助有心人进步到什么程度，当年可是帮助韩敬源在校期间便写出经典之作《儿时同伴》的。
《为马铃薯写一首诗》
阿煜
据我所知
马铃薯通称土豆
我们那儿也叫洋芋
广东称之为薯仔
江浙一带称洋山芋
但那都不足以
让我为它写一首诗
直到这次去山东
听到最绝的叫法
一个难掩其土
颇具魅力的名字
——地蛋
伊沙点评：西安90后四小龙之三：阿煜——他自甘肃迁居西安后，人变清秀了，诗的质地变细了，诗核变洋气了，诗思变巧妙了。他跟蛮蛮越来越有夫妻相——在诗内外。
《小镇祸害》
刘斌
镇上的黑老大出狱后
无家可归
过年找我父母
想和我家一起吃年夜饭
但除夕夜他没来
据说肇事了
大年初一包饺子
他才出现
看起来也没受伤
坐下一会儿吃出四个铜钱
我们全家七口人
总共才吃出三个
他打着嗝一走
我妈就悄悄说
祸害活千年
2018/03
伊沙点评：西安90后四小龙之四：刘斌——其实是最老的一头小龙，人长得着急，不像个90后。刘斌是《新诗典》最早推荐的90后诗人中的幸存者——这话说得多血泪、多残酷！毎代人中的第一拨儿往往多成牺牲品！刘斌有耐力很坚韧，在低潮期死扛不放弃，在高潮期趁机向前猛跑。
《团圆日》
王有尾
眼花的母亲
正把线穿过针眼儿
有几次
就差那么一点儿
旁边的二姐
夺过母亲的针线
一把就穿了过去
卧床一年的父亲
在床上练习翻身
有几次
就差那么一点儿
旁边的大哥
托住父亲的屁股和肩膀
一把就翻了过去
院子里
外甥外甥女侄子侄女
爬树的爬树
丢沙包的丢沙包
太阳正缓缓地
从一小片云彩里走出来
照亮一院子的人
伊沙点评：当代诗人，几个有名作？新世纪诗人，几个有名作？70后诗人，几个有名作？王有尾有，《怀孕的女鬼》！但他人却不是很出名。无名作的非著名诗人叫正常，无名作的著名诗人叫耻辱，有名作的著名诗人叫踏实，有名作的非著名诗人叫老天爷欠你的。本主持天津推荐。
《医院最好看的女人》
西毒何殇
唐都医院住院部
十七层呼吸科
上来的女人
是我今天早晨
遇到的最好看的女人
她说那个叫崔凯的
男医生长得很帅
是护士们的男神
她和闺蜜旁若无人
嬉笑了一阵
才说
“我早就把自己
判了死刑了，
今天来医院
就是听他宣判的。”
伊沙点评：陕西诗人周，西毒何殇来压轴。本诗信息丰富，并且暗藏写法——第一流的诗须暗藏写法，初学者读，就会写了，并且上的是正道。“长安诗歌节”同仁，订货不足惜，大好才可贺，本诗属大好，西毒何殇有开喝的借口了。
《讲台》
唐欣
学生最多的俄亥俄州立大学
最有钱的是费舍尔商学院
女儿带着他参观教学楼环境
似乎有些熟悉又不大一样 来自
文明古国的副教授 不能不有所
表示他登上讲台面对空空的
半圆形的阶梯座位 煞有介事
背诵了唐诗《春江花月夜》
2018/05
伊沙点评：我们给毎届“NPC李白诗歌奖”大奖成就奖得主的一份奖励是，一场在李白故里举办的个人作品研讨会。在我看来没有批评的研讨会是不上档次的，我个人为唐欣也准备了几句批评，因被主持人安排做总结发言而未说，现写于此处：一、老唐空半格甚至三分之一格之断句法，实在是太难看太不讲究了；二、语感越来越弱，写成个难看的方块体；三、重内容而轻形式。本诗的新意，也是来自内容。本主持延边推荐。
《外星人》
王紫伊
我觉得人才是外星人
要知道
地球上原来都是恐龙
2018/06/18
伊沙点评：王紫伊来自原音（王俊辉）的助攻，没说什么关系，隐约听到是其女儿。举贤不避亲，不管啥关系，诗好就该上，00后又添一员小将。在这个时代，有诗歌追求的孩子，绝对应该鼓励，本典义不容辞。
《午后》
辛刚
他推着一车砂浆
进了电梯
我也推了一车
等在电梯门外面
他越上越高
太阳明晃晃的
他的砂浆怕是要
晒熟了
我的砂浆在电梯外的
安全棚下
湿漉漉的
伊沙点评：我欣赏这样的质感——生活现场的质感让诗也充满了坚实的质感，这种质感你不亲手去触摸、感受和体验，是编造不出来的。另外，请不要把我爱强调的“平民主义”理解成“贫民主义”或“底层关怀”，后两者都是姿态性与策略性的，前一种是平视，是对自己现有生活的尊重与坚守。
《贪官》
韩德星
一千多万
存银行里
一分没敢动
被如数收回
现在他把自己
存监狱里
因剃了光头
像面善的方丈
2017/11
伊沙点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韩德星的首次推荐是在两年前，我应邀去浙传讲课订的货。从1.0到2.0，用了整整两年，其间他投过多次稿，赵思运也推荐过他的诗，都未果，今天终于突破了。我希望他从2.0到3.0不要用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