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偷馄饨

“故事说完了，你喜欢吗？”熊猫说。

“喜欢。”我说，“假如过去的过去真的有馄饨树就好了。”

“馄饨树是真实存在的。”

“是吗？”

“当时，所有的孩子都很羡慕我，因为我妈妈就是下馄饨的。”熊猫说，“不过她并不出摊，只在湖滨饭店里下馄饨给游客吃。”

“馄饨是哪里来的？”熊猫睡眼惺忪地问妈妈。

“馄饨树上结的。”妈妈拍了拍熊猫。

“馄饨树长在哪里？”

“我们饭店院子里。”妈妈说完就出门了，虽然她也想多陪陪熊猫，可饭店里一早就要发面、擀面皮、熬猪油……做也做不完。

爸爸匆匆忙忙下一碗青菜面给熊猫，看着他吃完，到图书馆去上班了。

熊猫背好书包，锁上门，把家门钥匙挂在脖子上，也就磨磨蹭蹭地往学校走去。

一路上，有很多东西拖慢了他的脚步。

铁门外散养的鸡“咯咯咯”地叫着走来走去，熊猫会蹲下来看着它们火红的冠子和茶色的羽毛，鸡们都高昂着脑袋，对这个男孩不屑一顾。走到巷口，隔壁院子那棵巨大的广玉兰繁茂的枝叶已经伸到了这边，通过一截斜倚在墙上的枯木就可以爬上去。熊猫抬起头看着它，广玉兰是一条绿色的航船，一朵朵手帕般的白花扬起了风帆。街上，一排单薄的铅灰色平房像数张被人随意丢弃在那里的明信片，东一间西一间，里面住着他的同学。平房后面的石板路正在对他招手，熊猫的脑海里跳出了一张羊肠般弯弯曲曲的藏宝图。他在那藏宝图的起点上伫立良久，终于过了马路。

再走几步就到了本区的卫生所，远远飘来的消毒水味唤醒了熊猫对打针等待区绿色长椅和又粗又大的针头的记忆，他的步伐加快了一点儿。不过雨天就不同了，卫生所门口的水池涨满了水，出来丢垃圾的护士总是会看见这个呆头呆脑的男孩在这里召唤一条名叫“云雀”的小鱼。据熊猫说，这是条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得到的小鱼。

离开卫生所，熊猫开始爬坡。每一次经过坡道旁那扇斑驳朽烂的木门时，他都忍不住停下来，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偷看。木门里是部队的厨房，挂着成串的咸肉和香肠，经过太阳蒸发的暖烘烘的油味爬上了他的鼻尖，但熊猫仍旧岿然不动——他在等待那只猫的到来。一只橘色花纹的神奇的猫，当它以慵懒而迷人的姿态出现在砧板上后，第二天总是会有好事发生，屡试不爽。不过，猫有时每天都来，有时又很久都不来。

猫不来的时候，熊猫曾无数次因为迟到而被骂。

有一次，在它消失了很久而再次出现之后，熊猫妈妈带他去湖滨饭店看了馄饨树。在熊猫上学放学的生活中，这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在此之前，从没有一个孩子见过馄饨树。

去饭店前，熊猫妈妈给他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衣服，浅蓝色的海军领衬衫和唯一一条没有补丁的裤子——熊猫所有的新裤子都在刚买来时就被妈妈预先打上补丁，磨破后又在补丁上加缝补丁，这使得他的裤腿看起来斑斓如同万国旗。

“馄饨树在哪儿？”一走进饭店，熊猫迫不及待地问道。

“别急，先跟人打招呼。”妈妈似乎完全不懂他的心情。

熊猫被妈妈领着，向一群叔伯阿姨一一问好。他们多半穿着旧了的袖边都磨毛了的厨师服，胸前口袋上蓝色的“国营××饭店”字样已经掉色，几乎看不清了。其中一个歪戴着帽子的师傅刚刚揉完面，伸出两只沾满面粉的大手，抓着熊猫的脸就是一阵揉捏。他的手太有劲了，熊猫连甩了几次才甩掉，脸上又是红，又是白，急忙躲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中央孤零零地栽着一棵树，绿油油的叶子，没有花，也没有果。

“这就是馄饨树吗？”熊猫呆呆地问追过来的妈妈。

“嗯，我马上要剁肉，你自己在这玩，不要乱跑。”妈妈随口应道。

“可是树上一只馄饨也没有啊。”

“秋天没到呢，重阳节到了才能结出馄饨来。”妈妈说完，忍着笑进了屋。

“不像啊……”熊猫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摸了摸树干，又抱着希望，在枝叶间寻觅着小馄饨的影子。

湖滨饭店离熊猫家和学校都不算远，从那次之后，他就常常到饭店里玩儿了，也和那些叔伯阿姨熟识了起来。尤其是那个揉面的师傅最喜欢熊猫，虽然每次都拍得熊猫一脸面粉，有时却会用多余的面粉捏个小鸡小鸭给他玩儿。熊猫还看过他做寿桃，绿色面皮的叶子，棕色面条盘成的“寿”字，蒸好的每个寿桃尖儿上都沾着一点红。以至于后来的后来，他在爸爸工作的图书馆翻书，偶然看到“玉桃服之，长生不死”时，一下子就想到了揉面的伯伯。

重阳节到了，熊猫一放学就冲到湖滨饭店去了。他一口气跑进院子里，只见那棵馄饨树还是绿油油的叶子，一只馄饨也没结。

“什么嘛，”他失望极了，朝妈妈嚷了起来，“这馄饨树是假的。”

“一点都不假。”揉面师傅听见了，回头说道。

熊猫瞪大了眼睛。

“看，那边不都是我们刚收下来的馄饨吗？”揉面师傅对熊猫笑道。

真的，案上好几只竹匾里都装满了馄饨。

“这……真是馄饨树上结的？”

“再新鲜也没有了！赶紧让你妈妈给你下一碗。”

“那怎么行，公家的东西……”妈妈连连摆手。

“怕什么，我买给孩子吃。”

不一会儿，熊猫就吃上了热乎乎的馄饨。回家后熊猫讲给爸爸听，爸爸说：“我和你妈谈恋爱时去她店里吃馄饨，她不知道怎么对我好，就拼命地放猪油。那个腻，真叫糊涂油蒙了心！”

“别听他瞎编，”妈妈拿毛线针打了爸爸一下，“哪有这回事？明明是某人天天有事没事来饭店坐着，赶也赶不走，也不晓得害臊！”

熊猫一边乐呵呵地笑着，一边托着腮帮子想心事。

自从他和同学们说过世界上有馄饨树之后，大家就一直闹着要熊猫请客。银子他们怀疑馄饨树是熊猫胡编的，熊猫则反驳说，既然书上说非洲有猴面包树，为什么就不能有馄饨树呢？现在既然馄饨树结了那么多馄饨，吃也吃不完，明天不如拿一点分给班上同学吧。吃到了馄饨，怀疑馄饨树存在的人肯定就哑口无言了。

说到做到，第二天熊猫上学时，悄悄往书包里揣了三只银灰色的铝饭盒。

“我下午请你们吃馄饨！”

消息一宣布，班上立刻炸开了锅。

“来我家吧，反正我家永远没人。”银子说。

于是大家约定，六点在银子家等熊猫。

在湖滨饭店写作业时，趁着叔伯阿姨和妈妈都在忙活没人注意，熊猫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竹匾里一个个摸走生馄饨，不一会儿，一竹匾的馄饨都被他塞进了饭盒。

“我和同学约好六点去银子家有事。”熊猫对妈妈胡乱喊了一声，就抱着书包飞快地跑出了湖滨饭店，一直跑到银子家心还在怦怦跳。

“这就是馄饨树上结的馄饨！”熊猫掏出三个装得满满当当、盖子都扣不紧的铝饭盒。

“哇，真的有啊？”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熊猫连忙证明。

“和普通的馄饨没什么区别嘛。”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虽然每个人只分到一个，但因为是馄饨树上结的，吃在嘴里似乎特别香。

“下次什么时候结果啊？”

“重阳节。”

“明年秋天，那还要等好久。”孩子们互相看着，舔了舔嘴唇。

一锅馄饨，其实熊猫一个都没尝到，但让同学们相信了世界上真的有馄饨树，他感到说不出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