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浓墨绿叶
清冷的本丸中,传来男子的声音。
「山姥切,饭做好了喔——」
闻声,被白布遮盖住的人影抬起头应了声,却继续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墓碑。
这个本丸会如此安静,是因为这裡只有「山姥切国广」与「烛台切光忠」两把刀刃。
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这个本丸被时间溯行军给毁灭。包括审神者在内,当时在本丸中的所有人—除了意外存活下来的光忠与在刀炉中而侥倖逃过一劫的山姥切之外—全都不復存在。
回到本丸的光忠,与山姥切两人蹲在审神者的墓前,叨叨絮絮地说了许多话。
山姥切如实回答光忠的问题,告诉了他在自己睁眼之后的所见所闻。
而光忠也跟对方说了关于审神者、关于绛红的一切。
从光忠与绛红相遇,日常间的大小事,直到「默研」的事情、本丸初现异状,直到最后绛红日记上的那后段空白,也就是遭逢溯行军的突袭。
山姥切虽无法切身感受绛红的温暖,可不知为何,在脑海中,他有着那灿烂绛红色的影像。所以他多少能体会光忠的心情。
在那之后,光忠独自坐在墓前哭了好长一段时间,就连山姥切端过去的食物也丝毫未动。
他并没有阻止光忠的悲恸。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光忠已经支离破碎。如果连好好哀伤的机会都没有,那麽光忠或许会就这麽消沉下去。
起码以目前状况而言,光忠至少还会在思念审神者的时候找他说说话。
毕竟,他可不想看到这唯一的伙伴变成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咦……?」正思及过去的他,目光突然被墓前土壤中的一抹翠绿给吸引住。
「山姥切,你在这裡啊?快点过来吃饭吧,不然饭会凉的喔。」
「……你看这个。」他回头望向朝他走来的光忠。
光忠随着他手指比向的位置望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是……」
只见一株翠绿的稚嫩树苗,正随着风轻微地晃动。
对于每天都在照顾墓碑的两人而言,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昨天没有这株树苗吧?」
「要铲掉吗?」
光忠略思索一会,而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不,把它种起来吧。」
光阴荏苒,当初的树芽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
虽说也过了几年时间,但他们却一致认为这棵树的生长速度异常地快。
不光是生长速度快得惊人,它也有着非常特别的外观——如墨一般的漆黑树干,以及翡翠般美丽的绿叶。
虽然这棵树怪异之处实在太多,但对两人而言——尤其是光忠,这株在审神者墓前发现的树苗,让他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
「这一定是主留下来的礼物。」
而对山姥切而言,这几年来的照顾,从当初那稚嫩的样貌直到现在的挺拔,这个过程也让他感到欣慰。
况且,因为这棵树的缘故,光忠的笑容开始变多,本丸也似乎跟着明亮了起来,他的心情也连带着变得舒畅许多。
不知从何得知这个本丸还有刀刃存活消息的狐之助偶尔也会过来做客。
在看到蓊鬱的大树之后牠也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让两人有种成就感。
然而,狐之助来的目的不单只是做客而已。
「你们还是不想要接纳新任审神者吗?」
「不了。」
同样简短的对话已经重複出现了无数次,狐之助依然只是淡淡一句「我知道了」。
对于时之政府来说,这个本丸已经「死」了。
两把无处可去的刀刃不愿接受新任审神者,对于时之政府并没有什麽损失。
况且,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让怀念存续的自私心态吧?狐之助眯起了眼。
就在这时,狐之助的耳朵一动,勐地转头朝窗外望去。
察觉到狐之助的怪异行为,两人同时开口。
「怎麽了吗?」
「发生什麽事?」
「好像有人。」
动物的灵敏度,两人可是一清二楚。因此,他们立刻严肃了起来。
「我出去看看!」
「等等,我也过去!」
由狐之助带路,两人来到了审神者的墓前。
确实有人,但这……
两人一狐同时愣在原地。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这位不速之客,只是个外貌六、七岁大的小姑娘。
而且,还是个不省人事的小姑娘。
光忠将那孩子抱回屋中,细心地照料着。
山姥切则是边帮忙着边开口。「她是迷路吗……?」
「不可能,本丸是另外的空间。除非打开时空裂缝,否则不要说外人,就连其他审神者也是不可能闯入别的本丸。」
言下之意,这个女孩来历可疑。
「那麽这又是怎麽回事?」山姥切面无表情地指着躺在榻上的女孩问道。
狐之助挠了挠脑袋。对于「她如何进到这裡」这个问题,牠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等这孩子醒了再说吧。」
没多久,女孩缓缓睁开了眼。
才刚看清女孩的长相,山姥切就不自觉被女孩那双灿烂的双眼给吸引。
多麽纯粹而美丽的翡翠色。
就好像、就好像……
在他似乎脑海中闪过了什麽时,就看到光忠靠了过来。
光忠蹲在女孩面前,凝视着她好一段时间之后,才恍然回神。「妳叫什麽名字?」
女孩眨了眨那双乾淨明亮的眼睛。「我没有名字。」
「……」山姥切一愣,也开口问道,「那妳怎麽来到这裡的?」
女孩望向他,「我不知道。」
「妳住哪裡?家人呢?」
女孩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这下两人沉默了。
狐之助晃了晃尾巴。「唉呀呀,这还真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呢。不过,这个孩子的灵力可真充沛。」
「她有灵力?」山姥切有些惊讶。
而光忠则是一直看着女孩,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山姥切见他失常的样子,忍不住出声。「……你到底怎麽了?」
「山姥切,你看。她像不像它?」光忠露出柔和的笑容。
墨玉般的黑髮、翡翠般的双眼——那个「它」指的是什麽,不言而喻。
山姥切惊讶地瞪大双眼。
「而且,我总觉得……」光忠轻轻捧起女孩的脸,使她与之四目交接。「她的眼睛,很让人怀念呢。」
虽然不同颜色,却是一样灿烂夺目。
此时,狐之助出声了。
「这个孩子有被培育为审神者的资质。」牠眯眼而笑,「您觉得呢?」
狐狸是一种狡猾的生物。光忠在此刻十足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明知狐之助的目的,他却不自禁地点头。
「如果是她,或许可以。」
狐之助闻言笑开来。
牠走向一脸迷茫的女孩,开口问道。「妳讨厌这裡吗?」
「不会。」女孩摇了摇头。
「那麽妳愿意在这裡住下吗?」
女孩望向窗外。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开口。
「总觉得,我已经在这裡很久了。」
超龄的话语并不足为奇。
——比起她这句话的涵义来说。
山姥切心底涌现一股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是何种情绪,但就是十分怪异。
女孩因先前答应了狐之助,而被狐之助带回时之政府一趟。
「为了指导她成为合格的审神者,这是必须的。」这是狐之助的说法。
两人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妳放心,之后就会再见面了!」
山姥切看着露出担忧却又一边哄着小孩来自我安慰的光忠,以及微笑着不断点头的女孩,一时之间不确定到底是哪一方在哄哪一方了。
他仰头望向大树。
翡翠色的叶片交织错杂,阳光透过叶与叶的间隙洒落在他的脸上——十分暖和。
回头一看,光忠还在自我安慰中。
「……对了,光忠。」
「嗯?」
「她还没有名字吧。」
「啊、这麽说来,确实还没有名字呢。」光忠望向女孩。「介意我们给妳取个名字吗?」
女孩露出灿烂的神情。
「看来是同意呢。」
「哈哈哈、那麽该叫做什麽名字好呢……」
山姥切再次抬头。
浓墨的枝桠、翠绿的叶……
「叫墨叶如何?」
「就叫妳墨叶,怎麽样?」
两人异口同声。
伴随着浓墨绿叶而生的墨叶。
萌芽的苗,象徵着——叶落而枯,新春更生。
「经过鑑定,您已经合格了——审神者大人。」
她缓缓睁开眼,翡翠色直视着眼前的狐狸。
然后,灿烂的光芒从少女的眼中迸发。
「狐之助,我要成为审神者了吗?」
「是的。」
「真的可以吗?我的程度已经足够了?」
「……」狐之助有一瞬间以为时光倒流。
犹记在好久好久之前,牠与一名绛红色的少女也有过一段相同的对话。
——恍然曾经。
「因为您是接手原先就已存在的本丸,所以我会直接带您过去。」
「要回去了吗?可以待在山姥切跟光忠身边了吗?」
「是的。」
她幸福地眯起眼睛。
原本成为审神者的训练只须要几个月的时间,但没想到狐之助却发现她的灵力还不稳定,为了调养身体,竟然多待了整整八年。
期间当然通知过两把刀刃,让她时不时就与两人通讯解个闷,但对于墨叶来说,还是太无聊了。
八年啊。
墨叶的外貌已经成长了许多。早已从一个女孩蜕变成为少女。
不知道他们看到她的时候会不会吓一跳呢?
「光忠,墨叶……不,主今天就会回来了。」
「是吗?终于要成为审神者了啊。」
两人并没有过度的惊讶或兴奋。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已经不重要。
「墨叶会成为他们的审神者」这件事是必然会发生的,所以不需要期待。
不过,说是这麽说,完全不抱有期待也是骗人的。
「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麽样子了呢?」
「一定很健康,跟它一样。」山姥切笃定地回答。
两人都将大树照顾得那麽健壮了,墨叶一定也是如此。
「等等就会到了吧?我得去做个点心才行。」
「……我也去帮忙。」
她叫做墨叶,这是她的两把刀刃为她取的名字。
在了解「审神者」这个职业后,她好奇地向狐之助提出疑问。
「不是说刀刃一定要有主才能够显现吗?那为什麽光忠他们没有审神者?」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狐之助露出了些许哀伤的神情。
也是她第一次知道「绛红」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本丸的过去,是一个十分惨烈的故事。
她根本无法想像他们还可以抱持着怀念与哀伤,一直、一直待在那个伤痛之地。
尤其是光忠。保有那份痛苦的记忆,他在这麽多年间是用什麽样的心情存活着的?
心紧紧地揪起,似是要被拧碎一般,疼得她喘不过气。
一股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歉疚油然而生。
「我已经很久没看过烛台切光忠的笑容。」狐之助淡淡地开口。「但是自从您出现之后,他的伤口就开始癒合了。」
「……狐之助,」她面上泪痕犹在。「我想成为像绛红那样的存在。」
狐之助对于她这句话未有表态。
但是,她清楚地看到,狐狸的目光变得十分柔和。
她想成为像绛红那样的存在。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她跨入了本丸中,成为了「审神者」。
光阴荏苒,墨叶成为审神者将满两年。
本丸中已再度恢復了生气。
「主、来吧。」
光忠说为了庆祝就任两周年,大家都已经在大厅准备好迎接审神者。
「而且我还做了个蛋糕喔。」
墨叶眼睛一亮。「光忠,是枫糖蛋糕吗?」
「是啊,而且——」
「啊,鹤丸,早上好!」
墨叶忽地抬头往屋樑上望去。
光忠也跟着抬眼,就看到鹤丸身子一僵,而后跳了下来。
「啊——啊——」鹤丸表示不满,「主,妳怎麽每次都把我的惊喜给戳破呢?这样刃生都没有惊吓了啊!」
「是这样吗?」墨叶笑了笑,「那我等等赔偿你好啦!」
墨叶那所谓「赔偿」确实很符合鹤丸。
当她把切好的蛋糕分给大家时,她直接将自己的那一份给砸到他的脸上。
场面瞬间静默了三秒。
鹤丸把盘子拿下来,说出了他的经典台词——「这还真是吓到我了。」
大家看到鹤丸顶着一张满是奶油的脸这麽说的时候,忍不住笑了。
后来不知为何,长谷部把鹤丸给拖出去唸了一顿,而三日月则是把自己的蛋糕分了一半给墨叶,然后微笑着拍拍她的头。
光忠看着这个画面,笑着笑着,不自觉就流下了泪水。
他一把拉过山姥切的被被想拿来擦眼泪,却被山姥切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墨叶递给他一张面纸,有些担心地问道,「光忠,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身体状况没有异常。」光忠微笑着回答,「是因为太幸福了,主。」
——是啊,多麽幸福。
唯一能够理解光忠这种感情的,唯有在绛红离开之后的漫长岁月裡,一直都与光忠在本丸中度过的山姥切。
山姥切无法完全体会光忠的心情。但是看着那双曾经失去灵魂的双眼中出现了光芒,他想,自己没能体会到绛红的温暖,许是不幸,许是幸。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