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已晚(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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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两条蛇形山垄

窗外有两条山垄,垄上有一丛青翠的桂竹和连片的杉树。杉树青褐色,蓬松的枝梢向上收拢,形成尖形的垛。山垄和山垄之间,有狭长的深凹,缓缓淌下去。稻禾在凹块的田里,卷起一层葱茏的浪花。低矮的山垄,看上去,像蜷缩的蟒蛇,肚子肿胀,在太阳底下,慵懒得连头都懒得抬,扑在地上。我清晨洗完澡,对着窗外,啊啊啊,嗷嗷嗷,乱吼几声。啊啊啊,嗷嗷嗷,几秒钟后,也从山坳传回来。回声和我同样沉寂,虽然略显更悠长一些,平缓一些,甚至消除了浮躁的气息。

在一个群山包围的高山盆地里,我的生活处于一种柳树自枯自荣的状态。武夷山的余脉,在闽北,拖着白云在奔跑。延绵的、起伏的山梁,黧黑,相互交错。傍晚时分,夕阳有一层熔金的彤红,萦萦白云像一团蒸汽。嗞嗞嗞,燃烧的空气,慢慢散去,幽凉的晚风吹来,一直低着头的狗尾巴草,像一群遛街的少女,把裙摆摇动得特别夸张。暑期久旱,草恹恹的,柳树褪去了绿意,披一件泛黄的外衣,看起来很瘦弱很孤单。每天此时,我都会约上几个人去河边走走。南浦溪在荣华山北坡下,在沙石土公路的尽头。沿途有四个矮小的山冈,一个自来水厂。山冈有两侧弧形的斜坡,斜坡上,有满坡杨梅树,也有婆娑的板栗树,还有侍弄成一垄一垄的野山茶。路边全是肥绿的芭茅,斜长锯齿的叶,花白的茎,在风中会发出哗哗哗哗的磕碰声。米白色的、麦穗一样的,是芭茅花,蜻蜓三五一群,追逐,嬉戏,一会儿停在芭茅花上,一会儿停在我们的肩膀上。路是河道石块垫上来的,凹凸不平,走了十几分钟,脚洼酸痛。南浦溪有四十几米宽,我们坐在石礅上,飞蛾蚊虫在溪面飞舞,忽高忽低,密密麻麻。鲤鱼嘣嘣嘣,跳出水面,把飞蛾吸进嘴里。水面荡起一圈圈漩涡,鲤鱼跃出来,弯曲的弧线快速地变成了一声清脆的落水声,哗哗,水波纹扩散到了岸边。我们赤足浸泡在水里,沙子磨蹭得痒痒的,小虾和小鲅鱼围拢过来,吸食皮肤碎屑。把面包撕碎,一瓣一瓣扔下去,小鲅鱼又逐食,用滚圆的身子相互撞来撞去,张开尖尖扁扁的嘴巴,吞食了面包后忽地跑了。水浑浊,黄黄的,水面漂着草根、菜叶、塑料袋,还有几根手腕粗的木枝。上游有人挖沙,污水和清水混合在一起。石堆围起来的水池,清澈透底。有人建议裸泳,我不同意,说,赤条条的,怎么可能那样游泳呢。其实,有外来的工人,每天骑电瓶车来裸泳,一男二女,暮霭低垂,从我门口过,突突突,男的骑车,女的抱着衣物。有一次,在水厂门口,车胎爆了,我问:“怎么啦?”他不好意思地说,石头太大,又有尖石,车都推不动了。我遇过几次他们裸泳,三个头露出水面。

“河里肯定有很多鲫鱼和鲤鱼,我们约一个时间去钓一天。”我对大嘴巴说。他一下子把嘴巴笑成圆形,说,你去打窝,我多预备一些蚯蚓。老戴说,去河里还不如去水库钓,水库有大鱼。“说不定能上二十多斤的大鱼呢,都没上过大鱼。”大嘴巴说。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也是渔友。“我也可以陪你过过周末,你在山区,太寂寞了。”大嘴巴说。“怎么会寂寞呢?我是那种草籽,落地生根,有风有雨和无风无雨都一样。”我说,“我在哪儿生活,都觉得很有意思。”以前在长江边生活,我没事的时候,往长江跑,看无边无际的柳树林,看江心洲,看落日下的长江,看渔民打鱼,内心胀鼓鼓的。到了山区,辨认树木,看山川地形,和山民打猎,我也是内心胀鼓鼓的。但钓鱼一直没成行。不是大嘴巴要周末安排演出,就是老戴有酒桌应酬,要不就是我返城了。“大嘴巴明天要来钓鱼,你看,放哪儿好呢?”老季突然有一天给我电话。他是我寄居这个村的友人。我说,去水库吧,他们想夜钓。水库在南浦溪上游二十公里,是个二级水库,有很多野生鱼,是渔友常去的地方。吃了饭,我们开着越野车,在山路间摇摇晃晃地穿行,路边树上的鸟雀受到车子惊吓,兀自四飞,树叶啪啪啪地响。

“晚上钓不到鱼。”我说。“为什么?”大嘴巴失望地问。天冷了,野生鱼不吃食,提前两天用泡好的玉米或碎枯饼打窝,才能钓上鱼。水库在两条山垄之间。水库边,坐了四五个渔友,头上戴着照射灯,在钓鱼。老戴从车上拿下四个渔具袋,我提矿泉水和矮板凳,大嘴巴勘察地形。我翻看一个渔友的网兜,钓了很多麦穗鱼和鳅,半两重一个。渔友右手捏竿,左手握一个面粉团。一个挂灯照在水面。我裹了一件毛毯在身,对大嘴巴说,我重感冒,不钓了,陪你们钓。河面滚上来的风,沿着肌肤钻,顺带涂一层冰水。对岸的鸟,哇哇哇,像人的哀号。鹧鸪鸟则咕咕咕,高一声低一声,有韵律地在山间回荡。挂灯把一团光箍在水面。我问渔友,这个挂灯哪儿买的。网购的,用了三个月了,充一次电可以用八个小时。他一边把鱼捋下来,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你走的时候,把灯卖给我,没挂灯不行。要一百七呢,很贵的。他说。我说,我给两百,不让你吃亏。他说,不能多收,我们都是钓鱼的,又不是做生意。我坐了半小时,就去车里睡觉了。感冒,喉咙痛,白粥喝了十几天,浑身提不起劲,我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一双发绿的眼睛。”老戴叫了起来。“野猫,野猫。”大嘴巴叫。我一个翻身坐起来,什么也没看到。到了深夜十二点,鱼一条也没钓到。路上,村舍人家都安睡了,稻草扎成捆,堆放在墙垛上,布谷鸟一直在叫,屋檐下的箩筐满是稻谷,粪箕和锄头沿墙脚摆放。我们一路上交谈着这双绿眼睛,猜测到底是哪种动物。“体型比猫大两倍,体态毛色和猫没区别。”老戴说,“这会是什么动物呢?”那还不是山猫是什么。大嘴巴肯定地说。我说,猞猁,猞猁善于攀爬,生活在灌木里和岩石地带,善游泳,比猫大两倍的,很可能是猞猁。吹了半夜冷风,看到一双绿眼睛,真是惊喜不已。

那几天,每到下午四点以后,方圆三里,有一阵时长半小时的阵雨。云呼呼呼地汇集在荣华山顶,乌黑黑,哗哗哗,雨零星地来了,打在宽大的银杏树叶上,嘟,嘟,嘟,有悠闲的韵脚。三里外,阳光一片,金色光线普射。风从荣华山压下来,大雨喷射,草地上跳起饱满的雨珠,油亮,吧嗒吧嗒。路面上溅起的灰尘,又被雨打下来。雨后,在两条山垄间,跨起一道彩虹。这是我在离彩虹最近的地方,看过的彩虹。彩虹从杉树上方弯上去,拱形,像是坡下村庄一扇七彩大门。坡下的村庄离我居住的房子,抄小路走,不到两里,但我并没去拜访过。在工作之余,我把很多时间,放在辨认植物和熟悉山路上。距我前门百米远,就是荣华山。山上有茂密的竹林和槠树,门口马路对面,是一片板栗林。板栗枝梢上耸起刺猬一样的果球,坡下是一块稻田。早晨或午饭后,我一个人去田埂上,走走。有一种细藤攀缘在灌木上的植物,从八月开始,一直开着夕颜模样的花。比夕颜小朵一些,花色形状都是一样的。叶子却不一样,更尖形一些,形似不规则的五角星。问了好几个农人,都叫不出名字。

有一天,我坐在办公室,听见隆隆隆隆的机器声,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响,我打开窗户,看见一台收割机在田里割水稻。我扔下手头的事,跑到田里,问师傅:“怎么现在就收割稻子了呢?”师傅呵呵呵地笑起来,说,不在秋天收割那会是哪个季节收割呢?我看看四周,芭茅已经完全枯黄了,槠树的叶子轻微地泛红。酸模草耸起笔帽形的浆果,紫黑紫黑。我哦了一声,说,怪不得这几天晚上,办公室里有大飞蛾,无缘无故地死在地板上。飞蛾有大拇指一般大,黄褐色,飞动振翅时,发出吱吱吱吱声。有时,一个晚上死十几只,落了一地。像炭灰。

怎么就到秋天了呢?记得刚来时,禾苗分蘖,垄上的豆苗还没开花。白鹭在田里觅食。路边一丛美人蕉,抽出殷红的火苗,如今,美人蕉的叶子已经枯谢。红薯开挖了,油茶下山了。我在火炉里,烤红薯。薯香从草木灰里渗透出来,漫溢了整个厨房间。天黑得特别快,浓密黏稠的黑,天空像是液态的,被墨水一样的东西浸泡着。在圆月之夜,整个小盆地,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托举着。满天的星光流泻而下。四周完全寂静,旷野无人。我一个人在草地独坐,要么给远方的朋友电话,要么安静地举头看着永远也看不透的天空。那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玻璃缸,储存着星斗、海洋和无边无际的遐想。我哪儿也不愿去,只想独坐,自己陪伴自己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头顶上的天空,是需要时时仰望的。当我仰望的时候,能听到寂静深处传来的细语。像露水凝结在草叶上。像霜铺在头发上。像水在树身里漫游。每当这时,会有一个人在我心里唤我,那么轻喃,那么羞涩。

山里的冬天有大雪。冬天很快会来。我对伙房老张说,深山产硬木炭,你多买些,再买四十斤薏米酒。母亲怕冷,冬天难熬。我已经离家快半年了,还没回去探望母亲。看着窗外,一团黑。风呼呼地扫过,梓树彤红的叶子落满一地。山垄下的村舍,灯火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