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明末清初文学在漫长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是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呈现出不同于其他历史时期的独特文学风貌。这一文学时期特殊性的形成,固然具有诸多因素的综合影响,但最为独特的因素就是当时出现的文学社群。本文将论述社会政治、时代思潮对文学社群的影响,以及社群组织对文学家的影响和对文学主张、文学流派与思潮的影响,从而展示出多层次的明末清初文学状况,并揭示文学社群促进文学发展与繁荣这一基本规律。
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阶段。这一阶段的特殊性不仅表现在明清易代所引起的悲壮惨烈的抗清运动,还表现在尖锐的党争所给予文学的深刻影响。从社会历史批评的视角审视文学,文学创作和社会历史有着必然的联系,任何脱离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来研究文学总是不具体的。明清之际的文学就是这样。历史上的党争并不始于明代,从东汉末年就已肇其端,唐代有文人的清流,宋代有元祐党争,但与明末相比,都远不如明末党争之激烈,正如陈子龙所言:“呜呼,党祸之烈也,建宁、开成而后,孰有如我明天启者哉?”[1]特别是明末朝内党争在朝外的延续,造成民众对代表正义的一方的同情与支持,在民间掀起一股呼吁正义的社会思潮。文坛领袖所提出的文学主张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影响文学创作,并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学运动。相比其他朝代,明末清初的时代政治给予文学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明末清初文学与时代政治的关系较之历代都更为密切。
理解了这一易代历史背景下的文学特性,并不代表我们真正掌握了这一阶段文学的本质特征与内在规律。当我们真正审视这一段文学时,便会发现这样一个足以令我们深思的问题:在明代末年上层建筑极端腐朽,社会经济日趋衰退,统治大厦即将倾倒的现状下,文学不但没有退居历史的“附庸”地位,反而愈加繁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神奇力量”导致明末文学的繁荣景象与独特风貌呢?个中原因不得不让我们深入当时的历史文献,重解蕴藏于中的历史真实。
如果我们进一步思考明末清初的文学历史,就会发现这一阶段文学运作的特殊方式——社群式文人群体运作方式。这种“社群式文人群体运作方式”的基本理念是:在文坛具有影响力的文学家出面组织社群,担任社群领袖,制定较为严密的社群纲领,提出鲜明的文学创作主张,组织社群文人开展文学活动,参与当时的政治斗争,实现社群作为派别组织的政治理念。这种“社群式文人群体运作方式”作用于文学的基本功能就是:文学社群的集体影响力对明清之际文坛格局定位。换言之,明末清初新的文学风气的形成,文学思潮的再度兴盛,文学理论的百家争鸣,文学流派的地域分布,创作的繁荣与优秀作家与作品的出现,皆与明末清初在各地涌起的文学社群有很大关系。由此我们不得不进一步提出这样一些问题:明代末年,何以在全国各地冒出数以百计的文学社群;何以明末的文学家参加或者组织文学社群乐此不疲,并参与反对阉党的政治斗争,为此而不惜牺牲生命;何以代表晚明文学主流的“竟陵派”领袖谭元春也加入了复社群体;何以明末文人把社群作为改变世风、士风、文风的重要方式;何以文学家经过社群的熏陶而名声大振……也许,明末清初的文学生命也正蕴藏于论者对文学社群“何以”的追问之中;学术界对明清之际文学社群的研究能否获得最大的学术价值,也许正在于能否找到以上问题的合理答案。
但是,当我们从纷繁复杂的历史长河来俯观明末清初的文学社群时,文学社群也并非明末清初专有,作为一种独特文学现象的文学社群也并非自明末始。清初诗人朱彝尊就说:“诗流结社,自宋、元以来,代有之。迨明庆、历间,白门再会,称极盛矣。”[2]前人早已指出文学社群并非源于明末。文人结社不仅历代有之,而且贯穿明清两代。因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一个尖锐的学术问题:既然文人结社历代有之,何以明清之际文学社群对文学的影响如此巨大呢?
其实在朱彝尊所言宋元之前的先秦时期,“社”之名早已出现。不过,当时之“社”还是原始先民对“土”能生“谷”的生命显征与能“平九州”本领的宗教崇拜。[3]其后,“社”成为以“群”划分居住条件,后世之“社”便具有了“群体”之意。先秦无文人结社记载,至东晋出现的白莲社,成为文人结社之源头。真正具有文学性的结社始于唐之幕府诗人。唐代文人结社文学色彩加重,但在数量上极少,没有形成风气,对文学影响不大。宋代结社风气开始盛行,社群组织形式渐趋定型。相比唐代,此期文学社群与文学活动联系越来越紧密,文学流派的形成往往以社群为中介而发展壮大。一个最突出的例子便是宋代影响最大的以黄庭坚为领袖,并在江西诗社基础上发展而成的江西诗派。但也仅此而已。即使此期文学社群多至六七十家之多[4],但在当时文人优裕生活背景下,社群多为文人怡情养老之处,文学成就相对不高。
如果单从以上纵向发展的历史轨迹审视文学社群及其对文学的影响,还不足以充分凸显明末清初文学社群独特文学风貌的话,那么回到明代,我们在综合梳理与深入发掘文学社群在明代不同历史时段的发展轨迹学术路径下,明末清初文学社群不同于其他历史时期的独特风貌,以及社群对文学的影响将会变得更为明晰。这首先表现在社群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之所以说明末清初文学社群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就在于此期文人突破“社群领袖—社规社约—文学活动”单社群独自运作方式,形成以社群联盟为主体,多社群合作并存的“联盟式”社群文人群体运作方式。这在中国古代文学社群发展史上不啻为一次创举。不仅如此,此期文学社群的数量亦达到历史高峰,社群内外斗争比历史任何一个阶段都要激烈。就社群与文学之间的关系而言,明末清初文学社群作用于文学的效果更为明显,影响也更大。明末“联盟式”多社群群体运作方式不仅使文学家的群体创作意识高扬,而且形成了明末以社群文学为主流文学样态的文学史基本格局。具体而言,就是文学家组织或者参与文学社群,并在社群宗旨、组织形式、活动方式的作用下从事文学创作,文人创作受社群文学思想的影响与制约。在社群群体运作方式作用下,明末文坛形成以复社联盟为文坛盟主,各地分社为其辅翼的文坛格局,并在各地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学运动。文学社群的联盟性与地域性,又使得明末文学呈现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独特风貌,形成明末派别林立、思潮纷呈的百家争鸣景象,对清初文坛产生重要影响。明末清初文学社群对文学的推动作用超越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
由以上分析可知,不仅明末清初这一段文学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而且作为这一阶段独特文学现象的文学社群更具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