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如何品老肖

1.古典精神

说来惭愧，《我爱巴赫》已经重印八次了，可是当年信手写来时却未曾想过它究竟应该是一本怎样的书。幸亏读者们在阅读它之前大多早已熟悉巴赫的音乐了，因此这本书充其量也就是一本手册罢，至少还能帮助那些对复调音乐尚乏经验的读者，能够了解些巴洛克时代风行的格律，练习的时候拿出来翻翻，多少还能够抓住它的踪迹。

可是眼下面对的是老肖，是处于20世纪上半期的、使用新古典主义手法写作的作曲家。估计有的读者对此已有所知，但未必会十分清楚；而有的读者则在最初接触这些音乐时会感到有些怪异，甚至难以接受。然而就本书所涉及的肖氏作品范围而论，这些奇幻效果大抵也只是在传统文法背景上的复杂化处理而已，它们终会通过不协和音响的复杂解决而得到最后明晰——甚至也可能索性就是悬而未决——，但不管如何，这些作品与现代试验音乐[1]中所构成的呕哑嘲哳难为闻的音响全然不同。因此，这些处于传统音乐的完形压强[2]最边缘的音响，仍然是每个严肃的艺术音乐的学习者必须熟悉和掌握的。

这就对本书的写作提出了一个新的任务，那就是首先得让读者对于新古典主义的含义及其一般特征、对于肖氏创作的一般风貌等，有一个基本的了解才行。

如果通过对肖氏的研究，熟悉了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一般特征，那么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现代音乐，也就有了一个进阶。

所谓新古典主义，作为一个表述艺术风格流派的词汇，可能是并不够格的，因为它并不精确。通常该词用来泛指20世纪初至50年代中的这段时间（这也恰好是本书所要涉及作品的创作年代）一些不满浪漫主义与后浪漫主义作风，决心以简洁而又具张力的语言取代在他们看来是铺张的、造作的（用我的一个老同学的说法是“甜得发腻的”，是“令人讨厌的”、让“感情贬值的”）俗套，因而聚集于这个旗号下的作曲家们所写的一些作品风貌。

然而，不满总是一种很容易取得普遍认可的情绪，就像昏君逼得民不聊生，走投无路，就有盖世英雄揭竿而起，打出替天行道的大纛，各路好汉就会前去投奔。但至于如何摆脱愤懑，带领志同道合者走向新岸，重创辉煌，恐怕就绝非易事了。

以20世纪初的思想背景而言，这恰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年代，从来就看不起感性宣泄的思想家，又反过来怀疑二百年来奉为至上的理性了。聪明的爵士乐手，即刻以懵懂迷离的音响吸引了整个西方世界上上下下的人们。确实，从哲学家到艺术家，都以莫名为美了。面对这些沉沦于浑噩氤氲的众生，于是觉得自己有着引领责任、但又说不清楚彼岸在何处的艺术家，就必然会想到“回到古典”，这是他们曾经以为的美，也是无可奈何之下唯一可以提出的大方向了：有人号召回到巴赫，有人试着唱和海顿、莫扎特，更有人翻出巴赫之前的古董为圭臬……但是无论各人如何言说，实际上很少人是仿真再造，确实回到那理性的年代，只是希望用新的手段在形式上重现以往美好的时光——亦即古典主义的节制和简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