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真言
一、从“北冥有鱼”到“此小大之辩也”
这一段是庄子照耀千古的寓言,却是贯通他整个思想的大文章,我们可以从五个方面来透视它。
第一,变与化。
“变化”两字合在一起当作一个复合字来用时,只是一般指的变动,或变迁的意思。如果我们把它分开来加以分析,则“变”和“化”两字非但不同,而且还有极深的含义。简单地说,“变”是平面的、物理的、自然的,无法把握的发展;而“化”是向上的、德性的,可以操之在我的状态。把这种变和化的关系提出来加以运用,在中国,甚至全世界中,庄子是第一人。在这第一段中,便可见证了庄子对变和化的运用。在北冥的鲲由鱼子逐渐长大,大得不知几千里,这是变。接着,这只硕大无比的鲲,向上高举,化而为鹏,鹏的一飞冲天,这是化。变是事实,是现象,是每位哲学家,也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可是化却是心性的,修养的。它也成为整个庄子思想最重要的功夫,这在后面我们讨论庄子思想时,会更明确地感受到。不过在这里我们要顺便一提的是,这个“化”字直贯到近代欧洲心理学家讲的转化,他们讲转化,常就变来说从自我到大我(I)的发展,而庄子的“化”可能提供了他们在修养和功夫方面的提升。
第二,气与神。
中国哲学里的“气”,一般说本有物质性和精神性。张载《正蒙》中谈气,便有“重浊者,下降为我们的肉体,清明者,上升为精神”之说,这与庄子鲲和大鹏之喻正相契合。鲲在海水中,这是在气之中,所谓“海运”,即海中的气动,“去以六月息”。庄子生于周朝,用周历,周之六月是夏历三月,正是气的由寒转暖,所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这时气的上升,使海运重浊之气,化而为天上的清明之气,这便是由气的提升而转化为神。这也衍生蜕变而为后来道教修炼的化气为神的思想。
第三,阴与阳。
庄子受《易经》影响很深,书中多言阴阳,《天下篇》便明言:“易以道阴阳。”这段故事中虽无阴阳两字,但历代偏于道家或道教的注解家都以《易经》的卦来作解,如清陈寿昌在《南华真经正义》中便说:“坎位乎北,离位乎南,言鱼言鸟,以类从也。”这就是说鱼属阴,鸟属阳。北冥象坎卦,南冥象离卦。我们在这里不只是泛谈属性而已,而是进一步探索它的变化和发展。鱼化为鹏,是阴化为阳,注意这里用的是“化”字而不是“变”字。如果说阴变为阳,那只是在六爻中的排列,下一爻是阴,上一爻变为阳。但阴化为阳却不是一种自然的排列,而是有个人的德性和智慧加入的修养功夫和处变能力。譬如我们在第三爻的阴位上,如何进入第四爻的阳位,这要靠第四爻吸收阳的力量,而转化成阳刚之性能。这种转化功夫,我在最近两本《易经》的著作中,都有系统的说明和强调。基于这个道理,我们再看这段故事,鱼在水中是阴属,但海运和六月息就象征了阳气的发动,而鲲化为鹏,就是阴阳相和之后的一种转化作用了。
第四,有限与无限。
北冥和南冥的“冥”字是象征玄深的意思,所以这两者都是指的无限。现在鲲在水中变动,即使庄子喜欢用文学的手法,把它描绘成几千里之大,但限于在有形的水中,当然是有限的。至于化而为鹏之后,它在天空中飞翔,尽管它的背有几千里之大,仍然是有限的,这也就是说鲲和鹏可以象征我们无论是世俗小民或伟大的圣人,都是在有限中挣扎和奋斗,但我们在宇宙大化中,北冥的无限即我们来处的无限,或生前的无限,我们不得而知,也无法左右;但我们对前面南冥的无限,却可以操之在我们的态度、心念和修养功夫。庄子思想的精髓就是由鲲化鹏而飞向南冥的无限,即在有限中以求无限。
第五,小知与大知。
这段故事结束于蝉与鸠两只小生物的自以为快乐,而批评鹏的大而无当。庄子用这个寓言是指“小知不及大知”,以明“小大之辩”。我们说过这是寓言,蝉与鸠限于天生的形体,无法变成大鹏,但我们人却不一样,生为升斗小民,仍然可以提升精神,虽然不一定能成圣,但却可以成为神人、至人,只要他们有大鹏之志飞向无限。所以这里的“小知”不是指形体小的小知,世俗小民的小知,而指他们封闭了心眼,自限于浅陋,还自以为是,自得其乐。大鹏之大,在于它的无所牵绊,冲向无限。蝉与鸠的自得其乐,它们的背后,却有隐忧,蝉的背后有螳螂,小鸠的背后有猎人的弹弓。它们又岂能真正地逍遥?所以“小知”是自我的封闭,囿于愚昧;“大知”是自我的开放,面向无限。
下面,我们就原文来详细解读。
鲲鹏之变是《庄子》有名的寓言。《庄子》书中用了很多的寓言,都是以鸟兽、树木、山川为主角,演绎得非常生动活泼,引人入胜,这是《庄子》在文学上的一大特色。但《庄子》的寓言,与一般文学的寓言不同。一般的寓言,意思很清楚、很容易把握,但《庄子》的寓言,虽然在文字上和一般的寓言一样浅显明白,可是意义却很深远,如果没有了解庄子的精神境界,便很容易把它当作游戏文字,甚至产生误解和错用。因此阅读《庄子》的寓言,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点,切勿以为这些有趣的故事,只是庄子诙谐的表现,而把它们当作比喻来看。事实上,这些寓言,也是《庄子》的正文,我们必须留心每一个字背后的用意。第二点,我们必须了解寓言必有寓意。但寓言和寓意之间有一条鸿沟,我们要小心地跨越过去。因为寓言所讲的是“物”,而寓意所指的是“人”。“物性”和“人性”的不同,就是这条鸿沟。寓言只是以物性来比喻人性,这是一种文字上不得已的比喻,如果我们黏着在物性上,以物性来诠释人性,便会限制了人性,反而会向下坠落,使人性流于物性。
现在就让我们小心地看看这个寓言:
“北冥有鱼”,陆德明《释文》:“北冥,本亦作溟,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漠无涯也。’梁简文帝曰:‘窅冥无极,故谓之冥。'”虽然“冥”和“溟”可以相通,“北冥”含有北海的意思。但把“冥”解作“溟”或“海”都不如原来的“冥”字更佳。因为“溟”字是指水际的无涯,“海”字更落实在形体上。不像这个“冥”字,是水天不分的,是玄深幽远的。庄子在其他地方也用过“北海”(《秋水》),而在此处用“北冥”自有特殊的意义。一方面“北冥”与下文的“南冥”相对照,“南冥”在天际,当然不能解作“南海”。所以这个“冥”字是连接了水天一色,也就是统一了天和地的。另一方面,《庄子》在一开端便揭出了这个“北冥”,不只是指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北溟”或“北海”,而是把我们的视线无限地拓广,使我们的思路进入玄深幽远的境地。所以这个“冥”字打通了内外一体,也就是融合了心和境的。
然而,这个玄深幽远之处,并非空无一物,也非漆黑一片,“北冥有鱼”,正如《老子》所谓:“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第二十一章)这个“鱼”字象征了玄冥之中有精、有物,这是《庄子》寓言的开端,也是万化的开始。
“其名为鲲”,“鲲”字有两解,一作鱼子,如《尔雅·释鱼》:“鲲,鱼子。”《鲁语》韦昭《注》:“鲲,鱼子也。”一作大鱼,如陆德明《释文》:“鲲,大鱼名也。”崔撰:“鲲当为鲸。”这两解正好相反。是否鲲本为鱼子,在《庄子》用作大鱼之后,才变成了大鱼之名,也未可知。马其昶《庄子》故引杨慎:“《国语》:‘鱼禁鲲’乃鱼子。庄子以至小为至大,便是滑稽之开端。”依我们的看法,如果在庄子当时,鲲就有小大两义,那么庄子用这个“鲲”字,是含有由小变大的历程,并非故意做滑稽之开端。如果当时只有“鱼子”一义,那么庄子用“鲲”字是取其能生长、能变化的意思。因为这正是本段寓言的重点。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个“大”字,不仅是本段寓言的中心旨趣,也是《庄子》全书的中心思想。这个“大”字浅显明白,为历代考证家所不注,但以在研究庄子思想精髓的立场,却不能略而不谈。就拿这句话来说,如果鲲是鱼子,庄子为什么偏说它大?如果鲲是大鱼,为什么庄子又这样夸张地说它大得“不知几千里”?在表面上,鲲是主角,但实际上,“大”却是灵魂。由鱼子,而大鱼,而无穷地发展,就是一个“大”的历程。
分析庄子的这个“大”字,可以从下面的图表看出它的内容和作用:
在《庄子》一书中提到的“大”,约有三种:一是形体的大,如大舟、大椿、大瓠、大树等;二是相对的大,这是观念上的相比,如泰山与毫末、大年与小年、大知与小知等;三是绝对的大,这是精神上的无限向上发展,如大方、大通、大仁、大美等。对照这三种“大”,《庄子》书中还提到如何达到“大”的修养功夫。就形体来说,万物都是由小变大的,如树苗的变为大树。然而在生长过程中,并不是那么自然顺畅,而是有许多曲折、许多阻碍,因此必须懂得“顺”字,在物来说,就是能“顺”四时、“顺”环境。在人来说,更要懂得“安时而处顺”(《养生主》),才能保住天年。就相对观念来说,这是人们由时空和心知的限制而产生的分别意识,因此要破小知而为大知,必须懂得“忘”字,能忘是非、忘生死、忘得失,才能证得大知或真知。再就绝对的大来说,这是大道的境界。我们在认知上能忘是非之后,更要有“化”的工夫,在精神上能“化其道”,这样才能“大而化之”,进入大道的逍遥境界。
再回到“鲲”上来看,不论它有多么的“大”,它毕竟是从鱼子、小鱼,而大鱼,慢慢发育成长的。所以我们读《庄子》的“鲲之大”,绝不能忽略了这一段由小变大的历程,否则这个“大”便毫无来路、毫无气力。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大”,就形体来说,会有所局限,因此必须能“化”才能转成无穷之“大”。前面庄子说“不知其几千里也”的“不知”两字,已有意要打破这个局限,所以这里接着说“化而为鸟”,终于突破了这个局限。这个“化”字常与“变”字连言,而作“变化”一词,但“化”与“变”不同。“变”是指平面的改变、变迁或变动。如由小鱼变到大鱼,由小树变成大树,或由婴儿变为白发老人。这是在某一形体内的变,显然是受这一形体所局限的。而“化”却不然,“化”是向上的转化,是立体的发展,是突破这一形体的局限,而做无穷的演变。就万物来说,他们的形体,发展到极限后,便会衰亡,而变成其他物体。这就个体的生命来说是“变”,但如果就变成其他物体,而有了另一种生命来说,便可称为“化”。因为在整个自然界,万物生生死死,并没有消失,只是形体的转换而已,所以又称“大化”。但就人来说,我们虽然有形骸如其他物体,有终极,有死亡。可是人却和其他物体不同,我们有精神、有智慧,我们在尚未走到终限、尚未面临死亡之前,便知道转化。这并不是说,这种“化”使我们的形体不会死亡,而是说“化”能使我们的精神超脱形体的局限,而同于大化。再从大化的眼光来看自己的形体,便能任它变鼠肝、变虫臂,而不会有所执着了。
在《庄子》中所讲的“化”,也有如以上所说的三种变化,一是万物的变化,是指物种的演变,以及人的生老病死、贵贱祸福等,如“是万物之化也”(《人间世》)。二是指自然的大化,是指自然界的循环往复,生生不已,如:“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大宗师》)。三是功夫的化道,是指修养功夫达到某程度后,超脱物累,精神上扬,而化入道体,即“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庄子思想的精髓是强调功夫的化道,是用“忘”字,把我们从万物变化中提升上来,而与自然的大流共化。
看过了这个“化”字之后,让我们再回头看看鲲化为鹏。在生物界,突变的现象也不少,如毛虫变为飞蛾。但这种突变都是在一个生命结束,而蜕变到另一个生命。可是这个寓言中的鲲化为鹏,却是由鲲的“大”而化为鹏的。不是一个生命的结束,另一个生命的开始,而是一个生命的转进和上扬。关于这个“鹏”,古注都以为是凤鸟,如《说文》:“鹏,亦古文凤”,而凤是传说的神鸟。总之,我们不必执着鲲是哪一种鱼,鹏是哪一种鸟,在庄子的笔下,它们都是“大”的象征。王夫之《庄子解》:“其为鱼也大,其为鸟也大,虽化而不改其大,大之量定也。”这是说虽然鲲化为鹏,这个“大”却是不变的。但这个“化”对于“大”有很大的作用,一般我们都强调“大而化之”,就是说能大才能化。在这里,我们也可再补一句:“化而大之”。也就是说,唯有能化,才能提升入真正之大与无穷之大。在北冥中,“鲲之大”,必然受到海水的局限,而“化为鸟”之后,鹏之“大”,便更为辽阔而无边了。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怒”字,据《说文》段《注》:“古无努字,只作怒。”也就是说这里的“怒”本是“努”字。“努”是振奋和奋力的意思,在《庄子》书中,不乏其例,如“万窍怒呺”“怒者其谁邪”(《齐物论》);“怒其臂以当车辙”(《人间世》);“草木怒生”(《外物》)。庄子用这个“怒”字,虽无愤怒生气的意思,却有蓬勃生机的样子。因为由鲲化为鹏后,鹏不能长留海中,它必须振翼而飞。由深海中奋起,势必声如怒号。所以这一个“怒”字,不仅写出了它的振奋之力,也写出了它的声势之大。
“垂天之云”是指大鹏飞起时,起初两翼下垂,然后再张开。由于翼之大,所以像天上垂下的一大片云。试想鹏翼像垂云的话,那么它的身躯岂不掩盖了天空,这当然是写它的“大”。但这里的描写不是静的,而是动的。古注都把“垂天之云”解作天边的云,如陆德明《释文》引司马彪说:“若云垂天旁。”可是远在天边的云往往停滞不前,缺乏动感。而此处翼下的垂云,却是动态的,有如风起云涌,弥漫了天空,所描写的乃是这一振翼而飞的声势浩大。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海运”是海的运转,一般都注作海动。由海动而生风,于是大鹏就乘风而飞。如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上说:“海运者,海动也。今海濒之俚歌,犹有‘六月海动’之语。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但《庄子》此处不说海动,而说海运。也许是因为海动只是一时的变动,如海啸或飓风之类,而海运则是海的运行,也就是海中气流的运转,所以用海运较能表达一种自然变化的现象,不是像飘风、骤雨一样的突然而起。
“南冥”和“北冥”相对。依据易学和道教修炼的方位,北是坎位,属阴,为黑;南是离位,属阳,为明。所以释德清《庄子内篇注》直指南冥为南明。虽然北冥有暗的意思,南冥有明的象征,但就这个“冥”字来说,解作光明固然不恰当,解成黑暗也不妥帖。因为“冥”是玄深幽远的意思,“北冥”是水际的无涯;“南冥”是天际的无边。如果把“北冥”解作北海,“南冥”解作南海,那么两者都在海上,都是平面的位置,这条大鲲可以从北海直游到南海,何必又要化鹏高飞,岂不是多此一举。“南冥”和“北冥”不在一个平面,而是一在天上,一在地下。所以《庄子》接着便说:“南冥者,天池也。”拈出一个“天”字来,说明了“南冥”是在天上。所以说天池,因为在天上不可能有海,只能说池。历来注家都根据成玄英《疏》:“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而把“南冥”解作大海,且说是天然之池,而实际上哪一个大海不是天然的?这样的解释,岂不等于白说?显然庄子讲“天池”是有特别用意的,虽然这个“天”字在《庄子》书中有天然、自然的意思,但也有高高在上的“天”、造物的“天”和形而上的“天”的境界。如“大浸稽天而不溺”(《逍遥游》)、“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大宗师》),以及“玄天”“天道”“天理”等。所以这里的“天池”,是庄子把鲲化为鹏,及大鹏南飞的历程,从人间提升到天上,或形而上的境界。庄子说“南冥”,玄深幽远,使人莫测去向,再解之以“天池”,却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使我们看到了大鹏的归宿,在天池畔的逍遥之乐。这与本篇最后的“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形成了呼应。所以庄子拈出“天池”两字,本篇的主旨逍遥游的境界才完全呈现出来。
《齐谐》是书名,内容不详,这里是借《齐谐》一书的故事来描写大鹏高飞时所乘的风力和气势。
“《齐谐》者,志怪者也。”据《庄子》所说,是一本记载了许多怪谈之书,而“齐”字可能是指齐地,因齐地靠海,人们常见海市蜃楼,想象力丰富,所以在先秦时代,齐地多方术之士。好辩论的“稷下先生”便是聚集在齐国的东门。又有注家如郭庆藩《庄子集释》引俞樾之言,把齐谐当作人名。究竟是书是人,无关义理,不必深究。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这段引证《齐谐》的话,不提鲲之化鹏,而把重点放在鹏的高飞上。水击的“击”作拍动或激动解,这并不是指两翼打水,而是指两翼鼓动了风,由风而激水三千里。这是大鹏的造势。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扶摇”按《尔雅》:“扶摇谓之飙。”注:“暴风从下上。”虽然“扶摇”是由海中拔起,向上直行的风,但不说暴风而说“扶摇”,自有它的美感。《淮南子·原道》注说:“扶,攀也。摇,动也。扶摇直如羊角,转如曲萦,行而上也。”这是描写这种风或气流的回旋而向上攀升。在《庄子》书中还用“扶摇”两字称高大的神木,如“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在宥》)。可见“扶摇”两字在庄子笔下,是具有高耸入天的壮观景象的。同时“摇”字与“逍遥”的古字“消摇”还可相对应,岂不是“扶摇”也暗示了逍遥之游吗?“抟扶摇”的“抟”字,是以手把握的意思,但“抟”字也和“搏”相通,作“拍”字解。但就此处庄子所描写的形象来看,还是以“抟”的本字为佳。因为这只大鹏的向上飞升不是拍着风而行,而是头向上,双翼好像紧抱着风,摇摆而直上。这是大鹏的顺势。
“去以六月息者也”,这句话有两种解释:一是把“息”当作休息,指大鹏一飞就是六个月,如郭象《注》:“夫大鸟一去半岁。”或到天池休息六个月,如王叔岷根据《太平御览》所引息上有“一”字,及李白《大鹏赋》:“然后六月一息。”另一是把“息”当作气息,这和下文“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息”字正好相应,释憨山和陈寿昌都作此解。这两种解释,都解得通,但有不同的义理。前者着重在“六月”两字,以六个月为期,仍然是有时间上的局限,所以在向秀和郭象的注中,大鹏和后文的小鸟便互相对应。以至于近代有些注解认为大鹏也是有所待的,不是庄子的理想。后者着重在“息”字,是指气息的运行,“六月”按憨山所注“周六月即夏之四月”。庄子当时用周历,今天农历用的是夏历。所以“六月”即今天阳春三月,正是阳气渐盛的时候。这是把大鹏借阳气之上升带入了无限的大化之中,逍遥而游。比较以上两解,自以后者为胜。大鹏虽属寓言,但寓言必有所寄,庄子是借大鹏托出了无穷“大”的境界,但境界并不只是一个空洞的想象,必有其功夫。这个功夫就由这个“息”字带出了下文的生物之“息”,及风之积。所以如何顺万物之“息”,及如何培养风的气息,这正是庄子寓言的微言大义处。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马,是草泽中的水汽,陆德明《释文》:“野马,司马云:‘春月泽中游气也。’崔云:‘天地间气如野马驰也。'”尘埃,是空中的飞尘。成玄英《疏》:“扬土曰尘,尘之细者曰埃。”这是指因风而吹起的微尘。野马和尘埃都是生物以气息互相鼓动。这是庄子描写大鹏高举南飞之后,再把镜头转向大鹏和地面的空间,说明其间气息鼓荡的情形。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天之苍苍”,是指天空显出蔚蓝的颜色。其实蔚蓝不是天空的本色,天空的本色是无色的,而是因为长空万里,才显得一片蔚蓝。这几句话的重点在“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一语。因为大鹏仰视苍穹,固然一片蔚蓝;可是俯视大地,也是一片蔚蓝。这是写大鹏的飞翔之高。本来在大鹏上飞时,所激的水浪,所乘的扶摇之风,以及鼓动的野马、尘埃和生物相吹的气息,现在都变成了一片蔚蓝,似有若无。这说明了由功夫达到逍遥的境界之后,再回顾这些功夫,尽管曾下过大力气、大转折,但都成为逍遥游的历程。也就是说功夫都化成了境界。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这段是写大鹏乘风上举,借积风之厚,以明功夫之深。这个“积”字,这个“厚”字,在功夫上是关键字。本篇一开端写“北冥”,就是托出一个玄深的境界,但海水的深厚是自然的形成,而人的功夫的深厚,却并非自然而然的,必须不断地努力,才能累积深厚,深厚到了最高的境界,才能自然而化。这个“积”字就水来讲,意义简单,可是就修养功夫来说,却大有文章。因为要如何积?积些什么?才是真正的积,才会积而能化。
“积”有负面的意义,“积”欲望,欲望越多越不足;“积”争竞的知识,知识越多越迷惑。这里的“积”当然是正面的意思,在《老子》第五十九章也有同样的“积”字,如“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不过庄子的“积”除了老子的“积”无为无欲之德外,还有他自己的功夫。这里我们只点到为止。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坳”是低洼,“坳堂”指堂中低洼处。“芥”是小草,这里指水浅只能载小草。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风之积”,就大鹏的高举来说,已有两义:一是指大鹏等待风之积,也就是等六月风动;一是指大鹏顺扶摇之风而上升,直达九万里的高空而积风。就人来说,也有两义:一是指等待时势;一是指创造时势。这多半是从一个政治人物的成就来说的。但就修养功夫来讲,指的是积德,或积真知,却是由内而外,而达到内外一体的境界。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而后乃今”有的注家作“乃今而后”(姚永朴)或“而后而今”(王叔岷引王引之),但“而后”,乃是承上文“风斯在下”而言;“乃今”是指“培风”而言。意义明显,不必倒置。至于“培风”的“培”字,陆德明《释文》:“培,重也。”王念孙《读书杂志》:“培之言冯也。冯,乘也。”其实都不如原“培”字最佳。《庄子》此处特别用这个“培”字乃是因为这个风是由积而来的,因为“培”是培育、培养之意。所以“培风”,虽有乘风之意,却时时培养着这个风,即是一面累积这个风,一面伴乘着这个风。
“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夭”是半途而夭折,“阏”是阻塞而不通。因为时时培养这个风,所以中途不会因无风而夭折。而风力又来自天地的气息,所以通行无阻,没有滞碍。
“蜩与学鸠”这一段是借地上的两只小虫对大鹏高飞的不了解,出语相讥,以反喻大鹏的大和小虫的小。
“蜩”是蝉。“学鸠”是小鸠(司马彪《注》)。蝉的生命短暂,不能过冬,却在树枝上振翼,自鸣得意。小鸠即小鸟,飞得不高,只能在小树丛上跳跃,自得其乐。这两者都是比喻见识浅陋,不识大道的人。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决”,陆德明《释文》:“决,李颐云:疾貌。”“抢”,郭庆藩《庄子集释》:“司马、李云:犹集也。崔云:着也。支遁云:突也。”
“决”是指念头的突起。“抢”是指行动的突发。有的版本把“抢”改作“枪”(见王叔岷《庄子校诠》)。其实“抢”字很传神,表示一念突起,而要抢登榆枋,这都是很快的动作。“榆枋”指的是小树。由于是“决起”,是“抢”,没有准备的工夫,所以有时达不到目的,而“控于地”。“控”,司马彪:“投也”,即是抢空了树枝而掉落在地上。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莽苍”是草野的颜色,指的是近郊。“宿舂粮”是指隔夜舂米为粮。“三月聚粮”是指准备三个月的粮食。这是指去的地方越远,所要准备的食物越多。要达到的境界越高,所下的功夫也越大。
“之二虫又何知”,“之二虫”承接前文的“蜩与学鸠”,很清楚的是指蝉和小鸠。可是郭象解作蜩与鹏而说:“二虫谓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为也,此逍遥之大意。”虽然后代的思想家都不从郭《注》,如憨山便说:“比二虫者,生长榆枋,本无所知,亦无远举之志,宜乎其笑大鹏之飞也,举小知之人盖若此。”后来考据家俞樾也说:“郭象《注》曰:‘二虫谓鹏蜩也。’此恐失之。二虫当为蜩与鸠。”如果从文字的角度来看,只是“之二虫”的注错,也许是郭象一时的大意,后来的注疏家都很容易地发现了这种错误并加以修正。可是郭象注错了“之二虫”,不只是文字的错误,而是在背后还有一套错误的思想。如他说:“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又说:“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这是把大鹏和小鸟平等看待,认为它们如果都能满足形体之所禀赋,便都能得到逍遥。这就物性来说,并没有错。因为小鸟如果不满足它的形体,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变成大鹏。可是人性却不一样,人性的向上一路是无限开放的,凡人和至人并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凡人只要通过不断的修炼都可成为至人。如果凡人只满足他们世俗的生活,而不知提升性灵,如喜逸乐者的沉于声色,好货物者的迷于敛财。他们自认不希圣、不羡寿、不爱名,看似是一种逍遥,其实是一种颓废。庄子的逍遥,不是满足于物性,而是不受物性所拘;不是以人性去迁就物性,而是把人性提升到神化的境地,去美化物性。可是由于庄子的寓言,以大鹏小鸟为主角,用物性去比喻人性,因此很容易使人黏着在物性上,而阻断了人性的向上一路。我们举郭象注错了“之二虫”,一方面为了说明读《庄子》的寓言时,千万不要黏着寓言的物性上;另一方面也为了强调庄子的逍遥不是随便地任性而游,而是达到了至性之后的率真而游。
“小知不及大知”这段话是承接了前文大鹏和蜩、鸠的比喻,进一步批评蜩与鸠之“小”,不能了解鹏之“大”。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这两句话就字义来说很清楚,但就运用和修养来说,却大有文章。先说小和大的不同,普通我们用一个“小”字,都是限定词,只有一种意义,表示不好。当然只有非常特殊的例子,把“小”当作精微,如《老子》“见小曰明”(第五十二章)。此处“小知”“小年”,显然只有一种意义,就是浅陋和短暂。可是这个“大”字,却有限定和不限定两种用法。就限定来说,“大”和“小”是一对比,“大”也被“小”所限定。“小”虽不好,“大”也未必佳,所以要小大一齐抛却,这在佛家或禅宗是常用的思路。可是就不限定来说,“大”和“小”虽形似对比,却并不对称。“大”是无穷的,是扬弃了“小”、超越了“小”、化解了“小”的无限的开放。正如《老子》所说:“大曰逝,逝曰远”(第二十五章),这个“远”就是无穷无限。我们之所以特别强调“大”之有限和无限性,就是由于历代有些学者,执着“大”的有限性,认为“大鹏”与“蜩鸠”都是相对的大小,如郭象的《注》认为“苟有乎大小……同为累物耳。”接着又说:“故游于无小无大者,无穷者也。”其实这里所谓“无穷”,也即无穷之大。郭象的《注》在意义上并无不可,但在运用和修养上可能会产生问题,因为我们把大小看成对比,也就是把“大”也加以限定,而成为另一种“小”。如果我们的智慧或德行没有上达最高的境界,真正的忘大小,那么可能会向下滑落,而变成了一种没有智慧或德行的忘大小。如下图:
精神向上的“忘大小”,是超越了大小,而向无穷大发展;相反地,精神向下的“忘大小”,却是不在乎大小,而自愿居于小。《庄子》书中的蜩与学鸠,就是这种小。郭象的《注》就错在以这种“小”为是,而历来读者的误用《庄子》,也就是以这种“小”来玩世不恭,而流于颓废。
接着再看“小知不及大知”一语。显然这句话是批评“小知”,希望“小知”能知道它的所限。这句话绝不是描写“知”的不可能,要我们“舍知”,而是打破“小知”的自以为知。当我们拆掉了自己浅陋的知识所筑成的樊篱后,我们才能转“小知”为“大知”,我们的心灵才能向无穷的大知或真知开放,这是本章从开端到此处的一个结论,也是庄子立言的主旨。
可是《庄子》接着“小知不及大知”,而说“小年不及大年”。这在文学的写法上,本是一个比喻,其实是衬托前面一句的。粗看起来,并无不妥,可是在思想上认真推敲,这两句话的境界却不甚相同。因为“小知”如果不自己设限,便能凭努力修炼,而成为“大知”。可是“小年”却是形体上的限定,这在其他生物尤其如此,夏蝉永远也无法和海龟比寿。也就是说“小年”即使通过修炼,最多能延长几年,也永远无法变成“大年”。就拿人的生命来说,最多也只能活上一百多岁,八百岁的彭祖毕竟是神话。长生不老的神仙,也只是道教的玄谈。所以“小知不及大知”是庄子的批评,而“小年不及大年”乃是庄子引喻的事实。
自“奚以知其然也”到“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顺着“小年不及大年”,而举了许多生物来说明小年和大年的对比。“朝菌”,司马彪:“大芝也,天阴生粪上,见日则死。”《列子·汤问》:“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蟪蛄”,司马彪:“寒蝉也,一名蝇,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冥灵”和“大椿”,旧注都以为是树木,如成玄英:“冥灵大椿,并木名也。”而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王夫之《庄子解》,都以冥灵为灵龟。“彭祖”,成玄英《疏》:“姓篯,名铿,帝颛顼之玄孙也。善养性,能调鼎,进雉羹于尧,尧封于彭城。其道可祖,故谓之彭祖。历夏经殷至周,年八百岁矣。”这段话中,以“朝菌”“蟪蛄”为小年;“冥灵”“大椿”为大年。这两者的相比,它们之间的不相及,是很显然的,但也是无法改变的。当然庄子的用意不在凸显这两者的不同,而是最后以一般人的寿命与彭祖相比,以一般人的羡慕彭祖的长寿为悲哀。庄子的这一句“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正是本文的关键,把“小年不及大年”的比喻,又转回到“小知不及大知”的正题上。一般人的寿命和彭祖的长寿相比,这是相对性的大小,也是有局限性的,因为即使彭祖活了八百岁,比起“冥灵”“大椿”来,仍属有限。可是众人却以他为比较的对象,而事实上,连彭祖的这点寿命也永远无法达到,所以庄子说:“不亦悲乎!”但庄子并非徒放悲声,而是有言外之意,劝我们不必计较区区寿命的短长,而是要把眼光放远,以无穷的寿命为理想。但所谓无穷的寿命,不是神仙不死,而是打破年命的限定,也就是说要忘年,把“小年”和“大年”一齐忘却。这个“忘”字把我们从形骸的局限,转到了心性修养的功夫上。使我们由“小知”,而“大知”,而“真知”。有了这种“真知”,还有什么年命短长之可悲?
就《庄子》这段话的思路来看,它的主旨本是借“小知不及大知”,来谈如何提升我们的“知”,但“知”的问题比较抽象,所以它借譬于“小年不及大年”,因为年命的问题是具体的、切身的,我们更容易了解。可是年命的短长又是不能改变的,当我们能处理年命问题,能超越而不执着于短长的相对性时,我们的“知”自然就向上提升而为人知、真知了。
“汤之问棘也是已”,这段话似乎都是重复前文,只是字句稍有参差,却无新义。汤是商汤,棘是汤的臣子,又称夏革。棘和革,古音相同,可通用。在《列子》书中,有一篇《汤问》,就是记载商汤问夏棘之事。该篇所列都是有关天地无穷无极的问题,以及人间奇异的事情。庄子之所以提到“汤之问棘”,是因为前文的“冥灵”“大椿”和此处所载“穷发之北”至“翼若垂天之云”的一段话都见于《列子·汤问》中。《列子》一书晚出,当然庄子所谈,并非引自《列子》。如果不是将读《庄子》的按语混为正文的话,便是“汤之问棘”已有传说,庄子引来证明他的所写有据。
从“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到“此小大之辩也”。“穷发”,陆德明《释文》:“崔云:‘北方无毛之地也。’按毛,草也。地理书云:‘山以草木为发。'”“修”,长的意思。“羊角”,司马彪:“风曲上行若羊角。”这是指海上生起的旋风,下小上大,有如羊角。“斥”,陆德明《释文》:“斥,司马云:‘小泽也。’本或作尺,崔本同。“”字亦作,司马云:‘,雀也’”,即小泽中的麻雀。在这一段话中,“鲲”和“鹏”是分开来叙述,只是两个大物而已。不像本篇首段庄子用一个“化”字把它们连成一体,而有动的历程,有功夫的寓意。所以这段话就文学和哲学来说,都不够精要。本段唯一可做思想线索来探讨的乃是“此小大之辩也”一语,“辩”与“辨”音同而通假,注家都解作“辨”。其实“辩”和“辨”都是分别的意思。此处“小大之辩”是指小大的分别,但并不是平面的、相对性的不同,而是指“小知”之不能了解“大知”的不同。如下图:
二、从“故夫知效一官”到“圣人无名”
这段话可看作本文的结论,也就是庄子思想的重点。我们也可以用现代真实社会的情况来分析。这里写了几种人物。
第一种,“知效一官”的人物。他们在今天社会中都是顶尖的少数人士。譬如,在艺术界风靡一时的歌星、影视明星;在企业界,有人白手起家,而成为全国首富,被年轻人当作偶像;在学术界,赢得诺贝尔奖,举世闻名。他们成为大家所崇拜的对象,这本是正面的,无可厚非的,庄子也没有刻意批评,只是指他们“自视如此”,也就是说自己肯定了他们的成就。其实我们补充庄子的说法,他们都在名和利上打转,红尘滚滚,看不到无限的空间。
第二种,“宋荣子犹然笑之”的人物。在今天社会中,宋荣子是哪一类人?这种人实在少之又少,在古代如颜回的安贫为乐,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当然古道照颜色,我们今天读中国哲学的著作,心向往之,但能身体力行,有此境界的,毕竟是少数。
第三种,“列子御风而行”,能够驾风飞行的,是指有神通能力的人。这在宗教上有这样的描写,如中国的神仙之流,印度佛教的六通,但是在今天社会中,却没有这种实例。如果我们开玩笑说,今天科学的发明,可以乘飞机而飞行,但这与列子御风不一样,列子是凭自己的功力达到御风之乐,乘飞机则是寄托于科学器械,这与庄子所举列子的御风自然不同。事实上,庄子也没有看到御风而行的情形,他举这个例子乃是托出下面的一种人。
第四种,“若夫乘天地之正”,这种人显然是庄子所指最高境界的理想人物,他与天地的常道合一,与宇宙万物的气化相和,显然是修养功夫超过以上三种人物。我们一般都把这种人物高推圣境到很少人能达到的层次,这几乎是所有注庄者的共识,当然并不错,但是在这里笔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我们现实的社会中,要做到一个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容易呢?还是顺着自然的常道,跟着四时的变化而行比较容易呢?就像无门和尚所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里的前三种人都是有待,只有第四种人是无所待。试想我们有所期待,往往期待超乎我们的能力,是这样的追求容易,还是放下期待,顺着时间的节奏,做自己该做的事,快快乐乐地生活容易?这道理很简单明了,可是我们被期待蒙住了眼睛,就像古代推磨的牛马,被蒙住了双眼,它们也有期待,往前走,可是却永远在那里打转。本段的第四种人,在层次上来分,是最高,在格局上来看,是最大。但这种顺自然,无所待的功夫,却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这才是庄子的真精神,这种精神直贯《庄子》全书。以后我们会特别加以强调,而这种精神也直贯到禅宗慧能的“一念悟即成佛”的思想,这里我们暂时点到为止,以后会有很多论述的。
“至人无己”等三句是本段的结语。这里标榜至人、神人,圣人,乃是以最高境界的人物为理想,这是我们期待的极点。一般来说,要达到和成就这三种人当然不易,在这条路上一定有不少的努力和条件。可是庄子却直接而简单地说无己、无功和无名这三者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虽然我们已说只是无己不能成至人,只是无功不能成神人,只是无名不能成圣人,但在我们事业发展,心圣提升的过程中,时时做到无己(不执己私)、无功(不恃己功)和无名(不为名拘),便能敞开心胸、一无所待地尽自己生命的所赋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我们回到文本,前文都是以寓言来写意,到了这一段才转入了正题,以人为主,谈修养功夫的各种不同的层次。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效”是功效,“官”是官职。这是指他的知识只能供一种官职的需要。这也就是所谓“君子不器”(《论语·为政》)中的“器”字,只能限于一器之用。“行”是行为,“比”是比较,这是指他的行为可作一乡之人所比的模范。如他在某一方面的成就,光宗耀祖,为乡里所称道。“德合一君”的“德”,由于被“合一君”所限定,因此不是指内在的德性,而是指外在的德业。其实《庄子》书中的“德”字,有时是正面的意义,如“至德”(《马蹄》)“德不形”(《德充符》),有时也有负面的意义,如“八德”(《齐物论》)。而此处的“德”,合于君主所需,自然指的是才德或德业。憨山《庄子内篇注》,便注“德”为“才”。至于“而征一国”的“而”字,王念孙《淮南子·人间训杂志》引此文而说:“而与能同,能、而古声相近,故能或作而。”其实这个“德”含有才的意思,当然也就包括了“能”字。不必在“德”字上又重叠一个“能”字,反而把这个“德”字看得比“能”还小了。事实上,才德如只合一君还是不够的,因为君主代表一国,所以接着说“而征一国”,表示他的才德之有用,为一国之人所相信。以上所说,在一般世俗的生活上,往往是极大的成就和尊荣,可是在庄子修养的境界上却是最低的。“自视也亦若此”正写出他们的自以为大。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宋荣子在《庄子》书中只出现过一次,据马其昶所引“梁玉绳云:‘宋荣子即宋钘,荀子(《正论》)言宋子见侮不辱,韩子(《显学》)言宋荣子义设不斗,与《天下》篇言钘诸语正同。'”近代学人如刘师培、王叔岷都支持这种说法。甚至认为《孟子·告子》中的宋牼也和宋荣子是同一人,这是因为“荣”“钘”“牼”声可相通,而思想主旨也相似。不过就《庄子·天下》中的宋钘来看,他们的思想有两方面,即:“以禁攻寝兵为外,情欲寡浅为内。”而此处所描写的宋荣子的思想主要是指“情欲寡浅”方面的,似乎是一位用意志力克欲的修养之士。
“犹然笑之”是承接了前文的“自视也亦若此矣”而来。“犹然”是“仍然”的意思,因为前者的自以为大,“仍然”不免见笑于宋荣子。至于宋荣子又凭什么笑别人呢?乃是由于他自认有一套不受外物影响的功夫。“加劝”“加沮”的“加”是多加的意思,也是指全天下人的赞美和批评,不能使他受到鼓励和感到沮丧。他之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他确切地划定了内外的界线,使外在的毁誉不能进入心中;更由于他清楚地了解荣辱的实际境地。知道荣辱都是自己内心对外物的反映。如果心中无求,外物不入,便不会有荣辱的感觉了。庄子在描写了宋荣子的思想后,接着说“斯已矣”,即是说“如此而已”。庄子为什么有这个评语?因为宋荣子的这套功夫是属于“不动心”的修养,但“不动心”有各种不同层次的境界。在《孟子》书中曾有告子和孟子“不动心”的辩论。此处宋荣子的“不动心”在庄子的眼中,层次尚低,只做到使外面的毁誉不入于心而已。“未数数然”有两解:一作“汲汲”,如陆德明《释文》:“数数,司马云:‘犹汲汲也。’崔云:‘迫促意也。'”这是因数和速音相近而把数数当作汲汲追求的意思。另一作“计数”,如陆德明《释文》又说:“简文所喻反,谓计数。”王先谦、林云铭、陈寿昌都作此解。前者是指他对世俗之荣誉不汲汲追求,只是再次强调前文而已。后者是指在世俗中,不可多见。“数数”是有数可数。“未数数”是无数可数,即不多见。“犹有未树也”这句话才是这段话的重点,是指还没有做到真正有所建树。因为宋荣子只做到内外隔绝,使外界的毁誉不入于心。但尚没有在心上做功夫,达到自然而化的境界。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列子即列御寇,在《庄子》书中除了此处外,《应帝王》《至乐》《达生》《田子方》《让王》和《列御寇》等篇中都提到他,但从这几段征引中,可以看出列子是修道之士。他不像一般人只求“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也不像宋荣子之流,只重视心,以避外在的荣辱毁誉的干扰。他所从学和交游的都是郑巫季咸、壶子、伯昏瞀人等方术之士。而他的境界还不及壶子和伯昏瞀人。也就是说列子所追求的是神仙方术,这和后来《列子》一书多谈神仙修炼的思想有关,虽然该书的作者是列子,近人考证为后人伪托之作,但列子必然是这种思想的先导,才有被伪托的可能。
本段的描写就是从方术上来说的。“御风”是驾风,显然是神仙法术,不是前面两类人士所能达到的。“泠然”指的是轻妙,郭象《注》:“泠然,轻妙之貌。”“善”是灵的意思,《广雅·释诂》一:“灵,善也。”这是指列子的驾风而行,轻妙而虚灵。但这个“善”也有自以为善的意思,表现出驾风而行的那种轻灵自得的感觉。“旬有五日而后反”,一旬为十日,即十五日便返回。这是指列子的驾风而行受到时间的局限,不能从心所欲,爱驾多久就多久。“彼于致福者”,“彼”是指列子。“福”是幸福,但不是指外在的名利荣宠,而是指精神上的福乐。例如在《人间世》中描写心斋坐忘时,庄子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虚室”是心的虚,“生白”是产生纯净的境界,而“吉祥”就是指精神的福乐,“止止”是纷纷地来集于此。从这段话里可见“福”是通过身心的修炼功夫而得的精神上的妙乐。在此处,庄子是指列子的御风,对一般锻炼身心,希图得到神通妙用的修道之士来说,也是极少见的。但是“此虽免乎行”,“此”是指驾风的功夫,这种功夫虽然能不用足而行,但驾风还要等待风起,所以说是依靠外在的风,是有所待的。在《庄子》书中常描写到许多方术之士,列子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但这些方术都只是某一类的神通而已,不足以言大道。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最高境界的一种人,也即是庄子理想的修养功夫。“乘天地之正”的“正”,前人的注解,可归纳为两种,一是指万物的自然,如郭象《注》:“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故大鹏之能高,斥之能下,大椿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顺万物之性也。”另一是指天地赋予万物的正性正命,如憨山《注》:“正,天地之本也,如各正性命之正。”前者意义明显,但容易错解大鹏高飞,小鸟低跃,这种形体上的自足为正;后者虽有深意,但对于这个“正”始终没有解释。如果检视《庄子》一书中对于天地性能的描写,这个“常”字可做“正”字的最佳诠释。“天地之正”就是“天地之常”。如《在宥》:“吾与天地为常。”《天道》:“则天地固有常矣。”这个“常”字,一方面是自然之常,当然也包括了大鹏高飞,小鸟低跃。另一方面是生化不已的常道。大鹏和小鸟是形体的不同,但它们同禀有生命的本质,在宇宙中同具生化的使命。所以“乘天地之正”,就是不论赋形有长短大小之不同,但都能发挥生命之正受,以完成天地之常道。
“御六气之辩”的“御”和“御风”的“御”一样是驾御的意思,但和“乘”字略有不同。“乘”有“顺”的意味,而“御”却是有意的驾御。“六气”,陆德明《释文》:“司马云:‘阴、阳、风、雨、晦、明也。’辩,变也。”一般注家都依此为解,因为意义明显,是指自然气象的变化。但这六气只是阴阳二气的变化,而阴阳二气实际上也只是一气的升降伸缩而已。因此能把握一气,就能驾御六气。此处的“辩”字,一般都解作“变”,是指六气的变化,“辩”与“变”同音可以通假。但在本段中“辩乎荣辱之境”,已用过这个“辩”字,作辨别解。而此处的“六气之辩”也可作六气的分别解。列子的“御风”,只能驾风,碰到了雨便不行了。可是具有最高境界的有道之士,则能分别驾御不同的气化,即无论是阴是阳,是风是雨,是晦是明,都能各顺其自然。
“以游无穷者”,这句话托出了本文从开端一直贯通下来的这个“大”字。第一种人只求一官、一乡、一国之功效是小;第二种人只讲躲避外在的荣宠毁誉是小;第三种人只玩弄一点神通技能是小;只有最后一种人与天地相合,与万化同行,才是真正的“大”。他们的“大”是无穷的“大”,无待的“大”。
最后的三句话:“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是本段的结语,也是《逍遥游》的思想精粹。这三句话表面上是承接了前文的“彼且恶乎待哉”而来,是说明至人的不待己、神人的不待功和圣人的不待名。这也就是所谓“绝待”,或绝对自由的境界。但是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前面描写大鹏的高举,要待海运、要待六月息、要待羊角扶摇之风。接着又说:“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这些岂不都是“待”吗?于是有些学者认为大鹏不是庄子的自喻,飞向天池不是庄子的理想境界,因为大鹏犹有所待,大鹏在天池也只能休息六个月,不能永恒地逍遥。这种看法,我们在前面曾批评过那是出于描写物性的寓言,和表达人性上扬之间的不同而产生的误解。如果真正执着片面的无待的意义,那么小鸟的想飞就飞,即使飞不到树顶,掉到地上也无所谓,岂不是真正比大鹏还自由吗?试想,这样的曲解,又岂是《庄子》寓言的本意。所以要真正了解庄子逍遥的真义,必须对“待”与“无待”之间的关系有深入的了解。“待”的意思是内在空虚,依靠外在的助力,或内心有欲,希求外在的物质,总之这两者都是内在的不足,而被外物所拘累。至于“无待”,在表面上是摆脱了这种拘累,好像是一无挂碍的意思。但“无待”不只是“待”的反面,而是“待”的超越。譬如只求“知效一官”是待,但“无待”并不是只做到没有一官之效,而成无用之人。庄子的真意是要我们精神上扬,不执着于“一官之效”。用这个道理来看“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人虽然无己,但无己的,并不就是至人;同样,神人虽然无功,但无功的,并不就是神人;圣人虽然无名,但无名的,并不就是圣人。庄子这三句话只是结论,只托出了境界。要达到这个境界,还必须有修养功夫。这个功夫仍然是有所待的,只是不待于外物,而待于自力。因此就功夫来说,必须先修养自性,充实了自己之后,再不执着于自我,才能成至人;必须先成就功德,有了功德之后,再不依恃这种功德,才能成神人;必须先仁爱万物,有了仁爱之实,而不贪恋仁爱之名,才能成圣人。所以“有己”之后,才能“无己”;“有功”之后,才能“无功”;“有名”之后,才能“无名”。《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十一章)。所有的“功夫”都是有待的,如果第一步跨出去,就讲无待,便将落入虚无颓废的深渊,不能自拔,在功夫到了某一阶段时,必须化之以“无待”,这样功夫才不至于执于一偏,而能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到了最后,功夫成熟,才进入最高的绝待境界,这时,才是真正的“无己”“无功”“无名”,自在逍遥,了无挂碍。这种功夫的向上升华有如下图:
三、从“尧让天下于许由”到“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这段话是借故事来说明圣人无名,所以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尧,他使万邦安宁,是名副其实的圣王。他的让位于许由,不见正史,而为庄子所编,主要目的就是尧不自以为圣,而让国给许由,而许由只是一位隐居的贤士,谈不上圣名,他只是不贪名位而已。至于我们一般人,连许由的贤名都没有,就更不能为名所惑。说穿了,我们连“无名”的资格都没有呢!所以这段故事的真正用意只是劝我们做任何事情要务实,不要求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这段话描写尧把王位让贤给许由。“爝火”是火炬。“泽”做动词,指润泽。“尸”如尸位素餐,指不合适的代替。“缺然”指自感浅陋。《庄子·天地》:“尧之师曰许由。”许由字仲武,颍川人,他和尧的关系是否真正如此,我们不得而知。但在他拒绝了尧的让位之后,便逃隐于箕山。史书上,常把许由、务光等人排在一起,而务光在《大宗师》中却受到了庄子的批评。所以我们分析这段话,如果是引申前面“圣人无名”的思想,那么这个“圣人”的主角是尧,而不是许由。许由只是个陪衬,尧才是真正的有圣人之治,而不执着于圣人之名。
“许由曰”这段话,是许由托词自己对政治没有兴趣而谢绝尧的禅让。“鹪鹩”,即桃雀,也指小鸟。“偃鼠”,即鼹鼠,或鼷鼠,也指小鼠。“尸祝”,是指祭神时的主祭人。值得注意的是有关“名”“实”的问题。因为尧的名实,和许由的名实似有不同。就尧来说,名是国君,实就是使天下平治。尧做到了圣人之实,而不在乎名,所以是圣人无名。但许由是贤士或隐士,他所谓的名是虚名,实是他的性命之真。他是为了保全性命之真,而不愿因名受累。最多也只是至人无己的思想。
四、从“肩吾问于连”到“孰肯以物为事”
这段故事表达的是神人无功。神人不是我们现实生活中可以看到的,所以庄子用文学的手法去创造出一位藐姑射山的神人,这位神人不是天生神明,也不是依靠丹药,而只在“神凝”两字。神凝是精神内聚,不向外逐物。我们普通人所说神人或神仙之流都指他们能施福于人类,可是此处的神人却不着意于造功,正如《老子》第五章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即不干扰万物,任万物自然发展。这个“神人无功”,对我们的启示,就是做任何事情,只求专注,尽本分而为,不受功过的影响。
肩吾、连叔和接舆都是隐士之流,他们的身世不详,在《论语·微子》中也曾提到“楚狂接舆”。“大而无当”是指他的言论夸大而不合时宜。“往而不返”是指超越而不实际。“河汉而无极”是指像天河一样遥远无极境。“径庭”,司马彪:“激过之辞。”宣颖:“‘径’,门外路也。‘庭’,堂前地也。势相远隔。今言‘大相径庭’,则相远之甚也。”这些都是在描述接舆的话的荒诞不经。
“藐”是遥远。“姑射之山”是虚拟的山名。“绰约”形容体态轻盈柔美。“处子”即处女。“疵疠”指病患灾祸。“狂”是狂诞。这段话讲神人的超逸,不食人间烟火,而能腾云驾雾。当然这都是文学的描写,但神人是指完全精神化的境界,也就是指至性,或真性,当然是超乎物质之上,而不受外境阻碍的。庄子的这些话好像是神话,就同大鹏和小鸟的寓言一样,但绝非真的荒诞不经,而是有切实的功夫的。在这一段话中,这个功夫就是“神凝”两字。“神凝”是指精神内聚,纯净无欲。在表面上,好像是一般的打坐的禅定境界。其实不止于此,庄子接着说:“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这句话看起来还是荒诞不经,好像神话。因为“神凝”是个人的精神修养,这与外面的万物不受灾害,谷米收成丰富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神人手指一挥,使得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吗?当然不是。庄子的话虽然有时不免夸大,可是我们看看较为严肃的儒家,在《中庸》上也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致中和”是心性的修养,相当于“神凝”,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正是“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吗?这两者异曲同工地在强调精神的内注,达到纯净的境界,自能和天地相合,与万物共化。“使物不疵疠”是不伤害万物,“年谷熟”就是助成万物的生化。
“瞽者”是瞎子,“文章”指文采。“时女”,《尔雅·释诂》:“时,是也。”“女”即汝字,指肩吾。这是借喻无法使瞎子和聋子欣赏文采与音声,来批评肩吾实际是心智上的瞎和聋,无法了解最高的精神境界。这也正是前文所谓的小知不及大知的意思。
“之人也”是指前文所谓的神人。“之德也”是指神人之德。“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一语有两种不同的断句:“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王先谦、陈寿昌等)。“旁礴”,李桢解作“广被”,“蕲”是祈求的意思。“乱”,《尔雅·释诂》:“乱,治也。”历来注家除郭象《注》外,多作此解。因此这句话的意义是指神人之德广被于万物,而为一世求治平。
“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这种断句把“旁礴”解作“混同”(司马彪),指神人之德与万物混而为一。这和《庄子·齐物论》“万物与我为一”的主旨是相合的。至于“世蕲乎乱”,历来注家都解作世人祈求治平。可是近人陈启天、陈鼓应等认为与后一句“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似有不协,所以仍照“乱”字解,作世人钩心斗角和争乱不已解。
以上两种断句,纵然对字义解释略有不同,但真正的意思并无太大出入,因为他们都是为了说明下一句:“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弊弊”是指心劳形役。这句话是指疲于为治天下的政务而奔命的意思。其实不愿以天下事烦心,只是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消极意义。真正的重点乃在“旁礴”两字。“旁礴”和前面“神凝”相呼应,是指神人的精神内凝之后,而产生的一种通贯万物生化的力量。《易经·乾文言》中曾说:“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这段话里的“纯粹精也”,相当于“神凝”,“旁通情也”相当于“旁礴万物”,“时乘六龙以御天”,不正像神人的“乘云气,御飞龙”?而“云行雨施,天下平也”不正是“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以及“以为一世蕲乎乱”吗?在这里,我们用《易经·乾文言》的话来比较,并非曲意附会,而是借此说明庄子笔下的神人,固然是寓言,但并不只是一种神话,并不只是证明神人的“无”功,相反的却是功参造化,而无法以世俗的功业来描述它。说得明白一点儿,就是神人的德行与生化同体。
“大浸稽天”,比喻大水上达于天。“大旱金石流”,比喻大火使金石融化。它们都不能使神人受到一点伤害,因为神人与生化同体,大水大火都只是生化发展中的一个波浪而已。以这种境界去看尧舜的功业,岂不正是生化中的一点儿尘垢秕糠而已。所以说神人功参造化,又岂肯为世俗的物事而烦心。
五、从“宋人资章甫”到“窅然丧其天下焉”
这段故事是表明“至人无己”的意思。宋人卖礼冠到南蛮之地,这是以己意猜度别人,正像笔者友人做了很多漂亮的扇子到印度去销售一样,印度天气酷热,一把轻巧的扇子又如何能满足他们的需要,这是以己度人的毛病。这种毛病是古今同然的通病,所谓以己度人。本来我们的推理以自己的经验知识为出发点也是无可厚非的,但问题出在这个“己”是以“心”为主使,而这个“心”有正面的功能,也有负面的作用,如慧能要明心,他在《坛经》中,也明指两种心:一是自性的真心;一是我们常有的嫉妒心、我慢心等。譬如以己推人来说,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有“己所欲,施于人”的西方道德,也有不少的人是“己所不欲,必施于人”的幸灾乐祸心理。由于这个“己”之心的难以把握,所以庄子干脆先说“无己”,是非两忘,先把道德和不道德放在一边。
“资”,《广雅·释诂》:“资,货也”,此处指卖货。“章甫”是殷朝的一种礼冠。“越”即今绍兴一带。在古代被视为南蛮之地,所以说当地的人民断发文身,不懂衣冠之礼。“四子”旧注为:王倪、啮缺、被衣、许由。事实上,庄子没有明言,只是泛指四位高士。“汾水之阳”指汾水的北面,即今山西临汾县。“窅然”,即冥然、茫然的意思。这段话的重点在“丧其天下”一语,为什么尧在往见了四子之后却“窅然丧其天下”?庄子没有说明,但我们可以从前面的故事中得到暗示。越人的断发文身,在庄子的笔下,却代表了生活素朴,不需礼教的约束,由此可证尧往见四子的故事。四子在姑射之山,正是前面神人之所居。尧挟着“平海内之政”的功业去见四子,显然是碰了壁,至此而发现治天下的功业,比起神化的境界来,实在微不足道,所以他“窅然丧其天下”。这段话前人都认为是证明“至人无己”。但细观内容,实际上和前面两段相似,而且尧是圣王,四子是神人之流,所以仍然讲的是“神人无功”或“圣人无名”。真正讨论“至人无己”的乃是后面的一大段故事。
六、从“惠子谓庄子曰”到“犹有蓬之心也夫”
这段故事有两个重点,都是由魏王送惠子一个大葫芦种子,惠子不知如何用而引起。第一点,庄子批评他拙于用大,举把不龟手之药用于洗衣是用小,用在军队水战是用大。虽然用大比用小高明,但用大仍然免不了有小大的对待,仍然离不了是一种“用”。所以庄子更进一步,说第二点的“无用”。劝他把葫芦结扎好,放之于江湖,任它漂流,也就是说我是我,葫芦是葫芦,两不相扰;也就是说,根本没有“用”的观念,不要把外物或别人当作自己使用的工具。这是“无用”,这个基于“无用”的“大用”就是“不用”。这是“大用”和前一点的“用大”的不同,这是庄子思想的精髓所在。
“惠子”即惠施,宋人,曾做过梁惠王的宰相,他是庄子的好友,但他属于名家,他的理论在《庄子·天下》中有记载。“魏王”即魏惠王,后迁都大梁,所以又称梁惠王。“瓠”即葫芦。“其坚不能自举”有两解:一为成玄英《疏》:“虚脆不坚,故不能自胜举也”,即指葫芦皮的坚度不能负载五石的水浆。另一为林云铭《注》:“坚,重也,非一人之力所能持。”两解以后者较合理,因为这段文字是写惠施的不能用大,所以葫芦的“大”,也包括了“坚”等好的特质,如果葫芦不够坚,又如何能含有五石之实呢?“瓠落无所容”,简文:“瓠落,犹廓落也”,这指的是大。由于瓢太大,所以水缸容不下。至于成玄英《疏》:“瓠落,平浅也。”“平浅不容多物”,似不甚合理。因为有五石那么大的葫芦,剖成两半成瓢,又怎么可能平浅不能盛物?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天下’”这段话是批评惠施的“拙于用大”。“龟手”指冬天手上的皮肤冻裂似龟纹。“洴澼”,是絮,洴澼是漂絮的声音,此处指以漂絮为业。“越有难”有两解,一为成玄英:“越国兵难侵吴”,指越国犯难侵吴;一是张默生:“此言吴乘越有难。”“虑以为大樽”,司马彪:“樽如酒器,缚之于身浮于江湖,可以自渡,虑,犹结缀也,案所谓腰舟。”又“虑”也作“思虑”解。“蓬之心”,蓬是蓬草,短曲而不畅直。比喻惠子的见解有如蓬草,不能通达事理的意思。这段话借“不龟手之药”的故事来说明小大之用的不同,就故事本身来说,以不龟手的药来帮助漂絮,这是小用;以不龟手的药献给君主,而因此被封侯,这是大用。但这只是比喻,因为裂地封侯,也只是“一官之效”,也是用之小者。用这个道理去看本段话的重点:“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由于成玄英把“虑以为大樽”解作系在身上的腰舟,后来的注家都沿用此解,把大瓠的大用当作渡河的腰舟,当然这比起惠施的“不能自举”“无所容”的不知所措来,好像是懂得了如何去用,可是离庄子思想中的“大用”,仍然差得很远。因为身系腰舟,又怎比得上庄子无待的逍遥之游。我们如果仔细研读“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一句话,“大樽”并不一定要解作腰舟,也可解作把葫芦掏空了,放在水上浮游,因为葫芦可以盛酒,所以用“樽”来比喻。葫芦必须内部真空,才能浮于水面,这和前面的“盛水浆”,“不能自举”,正好是一对比。前者(葫芦掏空)无心,后者(盛水浆)有物。至于置大葫芦于江湖,任其浮游,这是自性逍遥,这和前面的“瓠落无所容”,有意要吸水,却找不到容器安放也是一对比,前者(葫芦掏空)无意,后者(盛水浆)有用。我们细体庄子立言的真意,批评惠施的拙于用大,是因为惠施持有用之心而见小;相反地,庄子的真正大用,是他主张舍有用之见而心大。这一点正是他为说明“至人无己”的意义。“无己”就是不要执着自己的有用,而把生命浪费在这种自以为是的小用上,所以必须“无己”“无用”,才能保全生命的至真。
七、从“惠子谓庄子”到“安所困苦哉”
这段惠子举大树的大而无用,而引出最后结尾的“无所可用”。本文题名“逍遥游”,全文到最后一段才点出“逍遥”两字,而说“逍遥乎寝卧其下”。今天我们提到“逍遥”两字,常会解作自由自在的意思。“自由”两字为现代生活上最通俗的用词,本为西方的观念,他们所言自由都指政治上的争取所得,如言论、迁徙、财产,等等,这些都是外在的。“自在”一词为佛学所用,如《心经》上一开始便强调“观自在菩提”代替“观世音菩萨”,“自在”的意思就是观照自己,而能不执外缘,自证自己的存在。这“自由自在”一词,一在外一在内。而庄子的“逍遥”一词却不同,就《庄子》本文的以文论文来说,第一段讲“大而化之”,是讲“逍遥”的特质;接着讲“无待”,不待于名、功、己,归结于“无己”,不要强调自己有用。外无待,内无用,这是庄子逍遥的简易处,是人人可行的,这才是庄子的真精神。
“樗”是指一种质松叶臭的劣木。“拥肿”指树干盘结如肿瘤。“不中绳墨”,即不合木匠的规矩,无法制作器物。这段话是说因大树的无用,而被人所遗弃。但“大而无用”一语是重点,这段话紧接着前一段话,可见前面“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讲的是“无用”。只是惠施执于名相,把无用当作真的无用,而不知庄子的无用却有大用。
“狸狌”指野猫和黄鼠狼。“敖者”指邀游之物,即鸡鼠等小动物。“跳梁”是跳跃的意思,“不辟高下”即不避高下。“机辟”是捕兽的机关。王先谦:“辟,所以陷物。”“牛”即牦牛,《说文解字》:“牦,西南夷长髦牛也。”这段话中,先举狸狌的小用,不免于死;再写牦牛的大而无用,反而保全生命。然后再归结到本段的主旨。“无何有之乡”一语,较为抽象。不像下一句“广莫之野”,可解作广大遥远的旷野。“无何有”的“有”承接前面“患其无用”一语,因此可解作“有用”,所以“无何有”即无所可用的意思。也就是种植在一个不讲实用,不被利用,完全没有功利色彩的地方。由于这句话的哲学意义,因而使得下一句“广莫之野”也含有超乎物欲,不为物累所及的旷野。这两句话写的是大树,大树的无用,是置于无用之地,在无用之地,也就无所谓无用了。接着下面两句写如何用无用,即无用之用。“彷徨乎无为其侧”,即徘徊优游在它的旁边无所事事。“逍遥乎寝卧其下”,即逍遥适意地在它下面寝卧休息。最后几句“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是树和人一齐描写,事实上是以树的“不夭斤斧”来写人的“安所困苦哉”!这段话仍然是以“无用”写“至人无己”。《老子》曾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正可和这段话互相阐发。
本篇至此结束,在第一段中,以大鹏的高飞,托出逍遥的功夫,而到本段末尾,点出“逍遥”两字,可说通篇是描写逍遥的境界。但其中“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句话却是全文的眼目。所以后半篇的故事都是铺陈这三句话的,也都是描写一个逍遥的境界。
逍遥既然是一种境界,为什么庄子要分开来写“至人”“神人”“圣人”呢?当然这三种人各有其不同的方面,“至人”写纯真之性,“神人”写出世之功,“圣人”写入世之业。但问题还不在此,“圣人”,不是人人都有此身份的,文中以尧的平天下来作譬,这又岂是一般人所可及的?“神人”,也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境界,文中描写神人的功参造化,又岂是一般人所能企及?可是“至人”,却是以人的至性来写的,是人人都具有的。所以这三种人的修养中,以“至人无己”为最简捷,也最根本。只在我们不要念念有己,不要时时想到有用,便能不累于外,不拘于内,而能逍遥自在适性而游。
最后,有两点必须补充强调:
第一点,要对“无用”两字作特别的说明,因为它不只是“逍遥”的功夫,也是《庄子》整个中心的思想。“无用”有二义:一是虽有用,却表现无用,这样才会“不夭斤斧”,不受外面的影响;二是不自以为自己有用,这一点,我们在前面讲过。但在这里,我们更要进一步说,很多人在自以为“有用”之后,就拿自己的“有用”去利用别人,影响别人,他们自己怀刀斧意,随时要砍伐万物。如禅宗里有位陈道婆的诗:“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所以“无用”的深一层意义就是不要“怀刀斧意”,这样才能做到自己内心的逍遥。
庄子在《山木篇》中也讲过一段自己的故事,说他有一次带了弹弓到别人的园林中,先看见一只黄鹊,他本想用弹弓射它,突然发现黄鹊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螳螂,而这只螳螂不知道后面的黄鹊,因为它正要搏杀前方的蝉,而这只蝉在树阴下自得其乐,而浑然不觉大难将至。庄子看了这情景,深感万物都是“见得而忘其形”“见利而忘其真”,于是他收起弹弓回家。哪料该园林的管理员以为庄子来偷采果子,跟在庄子后面斥骂。庄子回去后,关在房内三日不出,深感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是以利相逐,自以为利用别人,却不知自己已被人利用。这便是“有用”之害,所以“无用”的真正积极意义是不要利用自己的“有用”。这个“有用”不说是会引祸患上身,至少是把自己的心投入被利用的罗网中,完全不能逍遥了。
第二点,对“逍遥”两字作一个概括性的定义,逍遥必须有以下的特质:
1.有广阔的心量——不自限。
2.有无待的心情——不自累。
3.有无用的心态——不自是。
4.有无己的心胸——不自恃。
5.有冲虚的心境——不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