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体论的研究何以可能
本文的目的,是讨论一种引进系统观念和方法的本体论与价值哲学并对其相关的解释问题进行研究。对于价值哲学,在我国,研究者越来越多,不过价值哲学到底如何与本体论相联系这个问题却研究得很少。至于本体论的研究,在我国大陆几乎无人问津,这一方面是因为许多研究者的哲学观点普遍地滞后了一个历史时期,他们受了早期分析哲学“拒斥形而上学”思潮的影响,认为一切本体论问题都是无意义的问题,而不知道当今世界上本体论的研究已蓬勃地发展起来了。另一方面,主张“实践唯物主义”的研究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主要关注主体性,关注“有人在场”“以人为中介”的世界,而无人在场的世界“不可言说”“对于人说来也是无”,因而最好保持沉默,否则就会陷入“本体论思维方式”,去寻找一些自寻烦恼的问题,提出这些问题和想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是哲学童年时代的一种幻想而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国的哲学学科,采取了一种奇怪的分类,划分为马哲、中哲、西哲、科哲等,主要是按学派、按地区进行分类,而不是按学科性质进行分类。于是,作为基础哲学三大学科之一的本体论,在哲学的一级学科、二级学科、三级学科中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它在作为学科发展条件的分门别类的教学与研究中消失了。
关于我个人,由于某种个人经历的原因,一直顽固地坚持对哲学本体论的研究,但直到10年前才自认找到本体论研究何以可能的一些根据。
一 后期分析哲学怎样恢复了本体论哲学的学科地位
何谓本体论?本体论是关于存在与生成的最一般性质的学科。早期分析哲学,特别是逻辑经验主义提出了“命题的意义就在于它经验地可证实”的划界标准,从而严格区分了作为重言式的分析命题和有经验内容的综合命题。依这个标准发现了一切形而上学或本体论的命题,既不是分析命题也不是综合命题,它们是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无意义的命题。正如卡尔纳普所说的“这个领域里的全部断言陈述全都是无意义的,这就做到了彻底清除形而上学”。[1]逻辑实证主义哲学发起的“拒斥形而上学”的运动,在哲学发展中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揭示了许许多多“思辨的”“超验的”形而上学胡说,特别是黑格尔派关于存在与虚无的许多本体论命题是怎样违反语言的逻辑和语言的正确使用的。
但是,我们也必须注意,不能因为许多本体论著作有一派胡言就得出结论:一切本体论断言都是一派胡言,从而应该回避本体论的整个哲学学科。到了20世纪50年代,分析哲学家们发现了一种关于存在的新的言说方式,即W.V.奎因所谓“本体承诺”(ontological commitments)。他指出,在日常语言和科学或哲学的陈述中,能够断定存在事物的基本类型的语句成分,不是语句中的量词,也不是逻辑常项,也不是谓词,而且还不是一般所说的个体词或名词,而是在这些陈述经过逻辑整理后的由量词约束的个体变元的值。
“存在就是作为一个变项的值”,这是奎因的一句名言。他说:“例如,我们可以说有些狗是白的,并不因而就使自己作出许诺,承认狗性或白性是实体(entities)。‘有些狗是白的’是说有些是狗的东西也是白的;要使这个陈述为真,‘有些东西’这个约束变项所涉及的事物必须包括有些白狗,但无需包括狗性或白性。但是,当我们说有些动物学的种是杂交的,我们就作出许诺,承认那几个种本身是存在物,尽管它们是抽象的……我们现在有了一个较为明确的标准,可以判定某个理论或说话形式所许诺的是什么样的本体论,这个标准是:为了使一个理论中作出的断定成为真的,这个理论的约束变项必须能够指称某些实体,正是对于这些并且仅仅是对于这些实体,这个理论才作出承诺。” [2]
应该承认,奎因讨论科学理论或日常语言的本体论承诺,曾面对许多进退两难问题的艰苦思考,其中包括素数是不是存在、种与类是不是存在、属性是不是存在这些问题。于是提出了外延主义的客体识别(object identity)的关于存在的辅次标准。他说:“我们有了可接受的类,或物理实体,或者其他类的客体的概念,只是在这样的范围里接受的,这就是可接受的个体性原则(principle of individuation),没有什么实体是可以没有识别认同的。”例如类的存在是因为它的元素是个体,可以识别认同的。物理客体是因为占有某种时空域而可以识别认同。属性如果没有特殊点依附于实体就识别认同,是不能看作存在物的,所以变量的值域是不能包括所谓“意向性客体”的。[3]
无论如何,根据这个新的存在观及其语义追索和语义分析的方法,我们发现:任何科学理论、科学规范或科学传统都包含了某种本体论承诺和本体论预设,指明了这些领域的基本实体及其性质与行为,这便与科学哲学历史学派承认形而上学和本体论的观点不谋而合。T.S.库恩认为:在任何科学规范中都包含了形而上学和准形而上学的见解,它规定了组成宇宙的基本实体是什么,它们之间怎样相互作用,又怎样同感官发生作用。[4]而L.劳丹则认为“每一个研究传统都显示出某些形而上学和方法论的信条”预设了它的“实体及其过程”。[5]因此,根据语言分析和历史研究的方法,我们便可以发现:亚里士多德的科学包含了一切事物具有潜在目的的预设。牛顿力学规范包含了将世界看作物体通过超距作用而联系起来的机械体系,古典电磁场理论预设了不可检验的绝对空间,而爱因斯坦的科学研究假定了世界的前定和谐和决定论。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在一定的语言或概念系统中,有两类本体论问题被提出来了。第一类问题是哲学本体论问题,它问的是:“如此这般的东西存在吗?”其中“如此这般的东西”用来穷尽特定类型的约束变项的范围,这是“广义的范畴问题”;第二类问题是各门科学的本体论问题,它问的是:“如此这般的东西存在吗,”其中“如此这般的东西”则不用来穷尽特定类型的约束变项的范围,它属于“属类问题”,问及物质、属性、类、数或命题存在吗,这是第一类问题,而问及原子、分子、素数、能量存在吗,这是第二类问题。第一类哲学本体论问题和第二类科学本体论问题,只要都是正确地进行逻辑与语言的构造而得出来的,“在认识探究中都有同样坚固的地位”。[6]这里告诉我们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①科学问题与哲学本体论问题是不同的问题,分属不同的学科。不能将哲学本体论问题当作Science问题,将它从哲学中扫出去;②科学问题和本体论问题都有同样的生存权利和认识论状态,本体论问题可以看作最一般的广义科学,即“广义的范畴问题”;而本来意义的科学可以看作局部的本体论,即“各门科学的本体论问题”。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本体论中心问题是建立一个关于存在与生成的广义范畴结构问题。
后期分析哲学之所以能够恢复本体论为一门独立哲学学科的地位,主要是因为破除了观察命题与理论命题二分以及分析命题与综合命题二分的经验主义两个教条,对知识体系及其与经验的关系采取了系统整体论的立场。这种系统整体论认为,科学体系或知识体系是由各种陈述、命题、规律通过逻辑联系组成的统一整体,它的边界条件就是经验,当它的边界条件即经验与理论体系发生冲突时,理论的体系原则上总可以通过内部的调整,重新分配其中命题的真值,使得它重新与经验相适应,当作出这种调整时,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单个命题是必然地不可避免要加以修改;也没有任何一个命题,即使包括逻辑命题必然可以避免修改,例如,有人甚至提出要修正逻辑排中律作为简化量子力学的方法就是一例。所以,分析命题与综合命题在这里作严格的区分是没有意义的。说一切本体论原则的内容没有经验意义也是不能成立的。这是因为理论体系中的命题并不是一个一个单独接受经验的检验的。经验意义的单位不是语词,也不是命题,而是整个科学,这样本体论问题和科学问题都同样具有合法地位。关于这个问题奎因说了两段非常重要的话:
“我想,我们接受一个本体论在原则上同接受一个科学理论,比如一个物理学系统,是相似的。至少就我们有相当的道理来说,我们所采取的是能够把毫无秩序的零星片断的原始经验加以组合和安排的最简单的概念结构。一旦我们择定了要容纳最广义的科学的全面的概念结构,我们的本体论就决定了:而决定那个概念结构的任何部分(例如生物学的或物理学的部分)的合理构造的理由,同决定整个概念结构的合理构造的理由没有种类上的差别。对任何科学理论系统的采用多大程度上可以说是语言问题,则对一种本体论的采用也在相同的程度上可以说是语言问题。”[7]
“在自然科学中,有一个等级的连续统一体,从报告观察的陈述到那些反映比如量子论或相对论的基本特征的陈述。我最终的观点是:本体论,或甚至是数学和逻辑的陈述组成了这个连续统一体的一个延续部分。它们可能比量子论和相对论的基本原理离开观察要更远。按照我的看法,这里的区别只是程度的区别,而不是种类的区别。科学是一个统一的结构,并且原则上是一个整体结构,而不是被经验所确证或表明为有缺陷的一个一个陈述的组合。卡尔纳普主张,本体论问题以及类似的关于逻辑和数学原理的问题不是事实问题,而是为科学选择一个方便的系统或构架的问题;仅当承认每个科学假设都是这样的时候,我才同意这一点。”[8]
总结以上所述,后期的和当代的分析哲学,不但说明本体论研究和本体论哲学学科何以可能,而且说明了研究本体论的基本方法,这个基本方法似乎包括两个基本内容:①对日常语言以及对各种科学理论,进行语言分析、语义追索,寻找它们的本体论承诺,特别是对普遍本体论的承诺,筛选掉那些通过语言分析与重构得不到承诺的本体论假说。但依“存在就是量词约束变量的值”等标准所得到的只是某个语言体系和科学理论说何物存在,而没有解决在本体论方面到底确有何物存在,它们的一般性质是什么。奎因关于本体论承诺的分析方法似乎主要停留在这一方面。至于存在的到底是什么,1992年他在“结构与自然”[9]中指出,就按自然科学的意见办,所以他的本体论是自然主义的;②这样我们就必须在诸多理论、学说的各种不同的本体论承诺中,进行本体论理论的建构与选择,这个本体论理论选择的标准与科学理论选择标准并无二致,我们需要按照本体论理论的简明性,它的解释力和预言力,它怎样有利于科学解决问题,它与现行科学和技术的协调性和一致性等来进行本体论的建构、创新和选择。依照这种与自然科学使用的经验方法没有原则区别的方法,哲学家们,包括分析哲学家们已经建立了许许多多的本体论体系和本体论原理,其分析之精细、理论之精深、思想之启发力,简直使20世纪30年代苏联哲学教科书的本体论规律与范畴的论述相形见绌、无地自容了。不幸的是,我们许多哲学原理的教学与研究者对此却置若罔闻。这种用科学方法研究的本体论,也是奎因提出来的(当然还有其他人也主张这种方法),不过他自己并没有用这种方法来建立奎因的本体论体系。对于第二种方法,后面我们可以看到系统科学家和系统哲学家们对此有了很好的发展。
二 本体论观念发展的三个阶段
哲学,特别是本体论哲学,是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密切关联的。对于自然事实和社会事实的具体研究称为科学,即Science,而对Science进行的反思属于哲学的范围。什么叫作反思?所谓反思,就是思考我做了一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否应该这样做,什么是我做这件事的指导思想和研究方法,怎样才能将这件事做得更好?所以对科学的反思包括本体论反思、认识论反思和价值论反思。这个反思是批判性的、分析性的和带有合理的思辨性的,因为它不仅站在整体的科学事实和科学理论的立场,而且从其他文化领域的思想行为的原则上进行思考,因此,随着科学的发展,科学家和哲学家们的世界观,他们关于存在及其性质的本体论观念就会发生变化,同时它反过来影响科学的发展。
希腊古代自然科学从总体上观察自然,并且用个人的整体性与之进行类比,内省个人的整体性而推论整个自然界,得出了他们的本体论观念:自然界不仅是个运动不息充满活力的世界,而且自身具有理智与灵魂,从而是有秩序和有规律的世界。亚里士多德的整体论(他最早提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以及他关于万物有目的,都有目的地寻找自己的“天然位置”而运动不息,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本体论观念发展的第二个时期就是从16、17世纪科学革命时代开始的,这是近代科学发展的时期,它正是在与亚里士多德的整体论和目的论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哥白尼、吉尔伯特、培根、伽利略、哈维、笛卡儿、牛顿等就是这个时期科学上的代表人物。这个时期形成的总体观念,就是自然界不再是一个有机体,它像是一部可以拆散为各种零件的机器。这时,有两种本体论思想占据着支配地位。
(1)还原主义(Reductionism)。认为所有的事物都可还原和分解为简单的不变的实体。还原主义主要用分析的思想方法看待世界。①将要理解的东西分解为组成部分,一直分解出它的独立组成部分,在整体中的部分和不在整体中的部分基本上没有区别;②解释这些组成部分的行为;③将这些部分解释汇集起来就理解了整体。
(2)机械主义(Mechanism)。认为所有的现象都可以用决定性的因果关系加以解释,因为原因对于结果的出现是充分的和必要的,所以解释了原因,结果便自然明白。由于结果完全由先行的原因决定,所以这个时代占优势的世界观是决定论的世界观。目的、功能、选择、随机作用以及自由意志都是没有作用和毫无意义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导致这样的观念:宇宙形同一部大机器。这种本体论观念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
20世纪的本体论观念或自然观念,首先起源于自然科学和技术的新发展,这时生物进步的观念不但早已深入人心,而且科学早已指出微观世界是不断演化着的,宏观世界也是不断演化着的,整个宇宙都是有限的和演化着的,这样不但没有不变的物种,不可入的原子和不能湮灭的基本粒子,连宇宙也有一个创生过程,于是存在就是过程,表现于过程和过程的节律和格式之中,这便是20世纪首要的自然观念。与此相互联系的,自然界被理解为一个复杂的系统,它具有动态的内部结构,是不能还原为简单的组成部分来加以理解的。当然,系统的思想和方法并不是反对分析方法与还原方法,而是在这个基础上着重考察部分是怎样组成一个有机整体的,它们组成整体时出现什么突现性质与功能,一个事物处于一个更大的整体中时会发生什么变化。这就是所谓整体主义(Holism)和扩展主义(Expansionism)的方法。物质系统演化观念可以说是20世纪的本体论观念,20世纪一批早期的哲学家,曾系统地表达过这个本体论观念,例如,S.亚历山大的《空间、时间和神》(两卷,1920)、L.摩根的《突现进化论》(1923)、A.N.怀特海的《科学与近代世界》(1925)和《过程与实在》(1929)以及R.柯林伍德的《自然观念》(1939),这些哲学家和哲学著作后来被称为系统哲学的先驱,特别是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怀特海,他的有机哲学和过程哲学概括了包括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在内的最新科学成果。应该指出,这种系统主义的本体论观念不但可以从基本的自然科学,如物理科学和生物科学中分析出来,而且可以从技术的发展和跨学科的和作为横断科学的系统科学的研究中分析出来。
大家知道,从20世纪中叶开始,世界上出现了一场新的技术革命。N.维纳称它为“第二次工业革命”,阿尔温·托夫勒称它为“第三次文明浪潮”。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的技术时代,丹尼尔·贝尔称之为“后工业社会”,而约翰·奈斯比特称之为“信息社会”或“信息时代”。如果说,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主要标志是发明和使用蒸汽机,后来又发明和使用内燃机和电动机,实现生产过程的机械化,解放人们的体力,那么,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主要标志便是发明和使用电子计算机,实现生产过程和管理过程的自动化,解放人们的脑力,所以国外又常有人称它为“三A革命”(即Factory Automation,工厂自动化、Office Automation,办公室自动化、Home Automation,家庭自动化)。新技术革命目前正在发展之中,不久将要席卷全球。这场新技术革命有什么社会意义?因篇幅所限,我们在此不加分析,不过,它深深地改变着人们的世界观和思想方式,引导人们更多地运用整体的观念和系统的思维去考虑问题,则是为许多哲学家和社会学家所承认的。
新技术特别要求跨学科的研究。对于像蒸汽机、汽车、电动机这样的工业,受过各自专门训练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就足以应付了。可是解决像航天、环境污染那样的问题,就不能不进行跨学科的研究。这就打破了传统的狭隘专业分工界限。现代工程与传统工程的很大区别就在于这些工程项目日趋庞大、复杂,不但要考虑技术因素,而且要考虑政治、经济、社会等复杂因素。它需要各个方面的紧密协调。例如1961年宣布的阿波罗登月计划就是一个大系统,全部构件300多万个,调动32万多家公司、工厂和120所大学、实验室的42万研制人员,耗资300多亿美元并且历时11年才完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为了解决这类复杂的工程,各类系统工程学科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它们是为了合理地开发、设计和运用系统而采用的思想、程序、组织和方法的总称。贝塔朗菲说:“当前的技术和社会已是如此复杂,按部门划分技术的传统方法已感不足,必须使用带有总的或跨学科性质的整体论或系统方法。”[10]系统工程的发展,使系统论成了“热门”,从而促进了系统思想的发展。与新技术革命和工程科学要求的跨学科综合研究相适应。从20世纪中叶开始,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出现了许多跨学科的新综合学科,这些学科被统称为系统科学或复杂性科学,包括一般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耗散结构理论、协同学、突变论、混沌科学以及其他自组织理论。它是一个学科群,这个学科群的地位是介乎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学、地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管理学等各门具体科学和一般哲学之间,它们的特点是:这些学科已经揭示出各门具体学科之间的共同形式、共同规律或如贝塔朗菲所说的科学的同晶型现象(isomorphism),而不论这些学科所涉及的实体与能量的形式与内容是什么。这样从20世纪中叶开始的系统科学和系统研究运动,便有了一个结构:
三 系统哲学如何提出和解决各种本体论问题
这样在系统科学的最高层次上,即系统哲学和一般系统论的层次上,系统哲学家或系统科学家已经成了或接近成了本体论者,揭示出存在与过程的一般特征。这里有非常广泛的一批系统哲学著作可供参考。例如:L.贝塔朗菲的《一般系统理论》(1968),A.拉波波特的《一般系统论》(1985),E.拉兹洛的《系统哲学引论》(1972)和《进化—大综合》(1986),T.D.鲍勒的《一般系统思想》(1981),M.邦格的《系统的世界》(1979),P.切克兰德的《系统思想,系统实践》(1981),E.詹奇的《自组织的宇宙》(1980),V.图琴的《科学的现象》(1977),V.海里津的《进化的量子》(1995),G.克罗的《系统科学面面观》(2001),等等。为了说明这些著作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讨论了哲学本体论问题,我希望读者能耐心地分析从这些著作中引述的下面的几段话。
M.邦格的《系统的世界》一书将“系统世界观的核心”概括为八条公设:①所有的事物都是系统或系统的组成部分;②除宇宙外,所有的系统乃是某种系统的子系统;③宇宙是一个系统;④宇宙发展的现阶段,存在着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社会的和技术的五种系统;⑤系统越复杂,会合过程的阶段越多;⑥系统越复杂,它可能崩溃的模式也越多;⑦每一层次上事物都是由属于上一层次的事物参与合成的;⑧层次结构乃是世界的系统结构。邦格由这八条公设以及其他公设推出系统是变化的、有规律的、进化的、具有质的新颖性的,宇宙是无始无终的等性质及定理。[11]另一本系统哲学著作T.D.鲍勒的《一般系统思想》一书中写道:一般系统论建立在这样的假说上,所有的系统(人工系统、自然系统、符号系统)都有着共同的一般特征,而这些一般特征作为宇宙性质或存在性质的描述,这些特征乃是新的宇宙统一理解模型的基础……作为世界观与人生哲学的一般系统论,从现阶段的科学知识中作出如下的某些(本体论)假定和推断:[12]①所有的系统都有一组(或几组)内部关系,它约束着子系统的行为与系统的发展;②所有的系统都有一组外部关系,在超级系统中,在同级系统之间以及在宇宙超系统里相互制约着,决定着系统的行为与发展;③所有系统都有由内外关系决定的边界;④所有的系统对于可能的关系和跨边界的传输是有选择性的,而选择是按系统信息进行的;⑤所有的系统都有一定程度的惯性,即对改变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⑥所有系统都是由平衡过程建立起来的;⑦所有系统都有倾向于保持自身完整性的某种控制形式;⑧所有的存在物都是能量、物质、信息的有组织的系统;⑨所有系统都包含通过内部过程达到平衡的内部张力,其中有一些这样的张力表现为系统的支配与子系统自主性之间、系统的控制与子系统的多样性之间,结合过程与分离过程之间、合成与突现之间、发展与守恒之间的普遍极性。
这样,系统哲学何以可能提出和解决本体论问题,便有下列两点理由。
(1)系统哲学提出了以系统为核心的新的科学规范和世界观的重新定向。这些新的规范已经遍及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管理科学的所有学科。甚至连生态伦理和语义分析这样一些哲学分支学科为了解决自己领域的问题也不得不在本体论上寻求系统的规范。英国系统哲学家P.切克兰德说:“系统思想运动包括了一切发掘在任何研究领域运用不可还原的整体,即‘系统’概念之启发意义的努力和尝试。这个概念的价值和限度可以在几乎所有人类知识的任何划分,即我们现在所了解的相互分离的学科中加以考察。这样,我们就发现存在着系统思想的科学家、技术家、工程师、经济学家、组织管理者、管理科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地理学家、政治科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艺术家以及许多其他人。系统观念提供了思考任何问题的方式”,“因而就需要有一种系统思想的基本语言,它是属于元科学(meta-disciplinary)性质的,并且它也许还要提供一种大家公认的用系统词汇来对世界作总体的说明”[13]。
(2)系统哲学或系统观的研究方法,通常都遵循下列的基本程序:①研究某一门或几门基础的自然科学(例如生物学)或基础技术科学(如工程控制论、通信科学等),然后横跨过不同的专业、不同的学科,打破学科之间在理论模型和研究方法上的屏障,寻找各门学科之间的“科学同构性”。②对这些“科学的同构性”进行概括与推广,概括出适合于一切系统的普遍规律和一般特征以及方法论原则,它作为系统哲学、系统本体论的假说提出来。③将这些系统规律和系统哲学假说拿到自然界各个领域中进行检验,考察它们在物理系统、化学系统、生物系统以及社会各个系统中如何表现,考察它们在各基本系统领域是否得到确证。系统哲学规律虽然是一种世界观,在现有科学认识水平上它是普遍适用于各个领域的,但它绝不是绝对的,和任何其他科学一样,随着科学与实践的发展,它是要不断被修正和改进的。④将这些科学同构性的概括、系统规律和系统假说整合起来、组织起来,构成一个系统的宇宙模型,并考察和检验它们在自然界各领域中的表现。系统哲学的显著特点之一,就是它在进行上述步骤时,广泛采用数学方法。这一方面是因为,系统工程和系统理论本身已包含了一整套数学工具,如状态空间分析、微分方程、图论、概率论等,可以运用它们来分析系统哲学的规律,例如系统、元素、结构、功能、组织层次、控制、信息等,这些概念在系统工程和系统理论中本来就有数学形式,在系统哲学中继续使用这些数学形式是顺理成章的事。另一方面,从数学的发展来看,现代数学早已越出了只研究数量关系和空间形式的范围,其中一些数学分支越来越成为一般的思维形式和演绎推理的科学,它的主要对象是数学模型与结构本身,即一切可能世界的形式与关系,因而具有广泛的适用性,例如集合论、数理逻辑、抽象代数等最抽象的数学,都可以解决本体论上的最一般的问题。
所以,经由系统哲学研究本体论,就不但有一种新的观念,而且有一种新方法。这种方法与黑格尔式的思辨模糊的本体论以及20世纪30年代苏联哲学原理教科书的教条加例子的本体论有着天壤之别。所以,M.邦格说:“形而上学(本体论)只是最近才发生了极其深刻的革命,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它。其实,本体论已走向数学化并正被工程师和计算机科学家栽培着。事实上,在30年前,关于不同类的实体或系统最基本特征的精确理论已由许多技术家提出来了。开关理论、网络理论、自动机理论、线性系统理论、控制论、数学机器论以及信息论乃是现代技术最年轻的本体论产物。”[14]不出邦格所料,到了20世纪末,有一大批计算机科学家、人工智能专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不仅研究了描述本体论(descriptive ontology),而且创立并研究了形式本体论(formal ontology),研究一切知识的形式框架和本体论承诺。现代本体论的研究,是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共同事业,这似乎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了。
四 引进系统观念的本体论和价值哲学
既然本体论的研究至少有两条进路,分析哲学进路和综合哲学(系统哲学)的进路,因此就有可能存在着一种既使用分析方法又使用系统方法的本体论和价值哲学的研究纲领。我认为,这个研究纲领至少可以包括下列各点。
(1)在我们的认识主体和实践主体之外,存在着一个不以人为中介的外部世界。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世界,大多数的探索就没有主题,于是人们只得求助于心灵的内省和逻辑的思维,来揭示我们不可能知道的世界。
(2)世界是由个体(individual)的事物组成的,这些个体的事物称为实体。实证的科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正是研究这些实体及其性质、关系和变化。在进行这种研究时,任何科学分支都预设了该领域存在着基本的实体(primary entities),它是该领域所有现象在本体论层次上的载体(carrier)。而哲学则研究一般实体的存在、性质、关系与过程。
(3)实体是能独立存在、自我支持而不需要他物作为载体来支持的自立体,它是个别特殊的具体事物,它是第一位的完全意义的存在,并且存在于时空之中。而属性(包括多元属性即关系)虽是刻画表征实体和实体的类,但却是第二位的,不完全意义的存在,它不能脱离实体而独立存在,关系的实在是第二位的实在。正因为这样,在科学实践中,我们是通过迫使实体的变化来研究它的属性与关系,修改我们关于它的结构知识,而在科学理论中,我们总是建立这样的实体数学模型或语言模型,其中实体处于受量词约束的变元的值的地位,而性质与关系用定义在实体域中或包含实体的集中的谓词(函项)来表现。
(4)实体具有各种性质,包括内在性质和关系性质,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本质属性和非本质属性。在这些属性中,与科学解释密切相关的因果作用效应性质和非因果的关联性质,它们是实体和基本实体具有因果力和关联性的根源。
(5)实体具有特定行为,这些行为表现并服从特定的规律(Laws)或似律规则(Law-like regularities),这些律则的必然性主要来自基本实体所具有的因果力和倾向性,规律表现着实体普遍性质之间的关系。
(6)实体按其性质的分布归入一定的物类,物类划分为自然类、建构型家族类似类和非建构型家族类似类,并由此修正传统的规律定义,容纳决定性自然规律和非决定性自然规律,即统计概率规律。
(7)实体、关系与过程是存在或实在的三个范畴或三个方面,实体虽是作用与过程的载体,但它却不是孤立的和不变的。实体本身又是活动作用的一个组织,是过程的一个结构,是事件序列的一种持续性的体现。追问实体是什么,我们可以宣称它是关系与过程的扭结,而追问过程与关系是什么,我们可以宣称它是实体的存在方式,是实体的相互作用。这种无穷的追问也许是没有意义的,将这个问题留给思辨的哲学家去构造实体、过程和关系的三位一体,例如中国哲学的“道”或“无”,或者印度的“梵天”。但在每一个特定的科学领域中,当不追索到下一层次时,那基本的实体总是研究的出发点。
(8)实体组成系统或元素相互作用的聚合物,世界上一切事物不是系统就是系统的组成部分,它们组成相互联系的世界整体。
(9)所有系统都具有突现性质,具有对环境的适应性、自稳性、适应性自组织和适应性进化的性质。
(10)世界是具有层次结构的,一切实体和系统都处于一定的物质层次中,每一个层次中的系统都是从低层次的实体或系统中,在高层次系统的协同作用下,经合成与突现而产生出来,是一个不可还原的独特整体。
(11)整个世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过程的作用机制可以划分为三个不可相互还原的类:决定性因果作用机制,非决定因果作用或随机作用机制和目的性/意向性作用机制。自然界和社会事物的作用机制都可归结为这三种范型之一,或三种范型的混合变形。
(12)事物的价值与目的性相联系,一切有目的的系统都有自己的价值系统。系统的目的就是系统的内在价值之所在,有利于达到系统目的的条件、事物与行为就成为该系统的手段价值或工具价值。由此,我们可以建立广义价值论、包括系统价值论、生命系统价值论和生态系统价值论。
(13)以人及其群体为主体的价值系统称为人文价值系统。人文价值(简称价值)是人类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范畴,一个被评价对象客体因满足人类主体的某种需要或期望而对主体说来具有价值,而主体因其对客体的某种偏好而具有价值标准和价值尺度,价值可以从主观价值方面进行分析,也可以从客观价值方面进行分析,由此而建立社会福利结构的观念。
(14)人类的价值维度是多维的,人类伦理的价值取向是多元的。生态保护原则、功利效用原则、社会正义原则和普遍仁爱原则是健全社会的四项基本伦理原则,哲学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就是研究如何处理不同价值原则的价值冲突与价值协调,从而使社会的个人成为真正自由和全面发展的人。
以上14条研究纲领表明,没有必要去反对“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引进系统观念的本体论哲学进路,将逻辑地、顺理成章地导出价值哲学和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哲学对“终极实在”的研究和对“终极关怀”的研究是不矛盾的。
这是一个长期的研究纲领,本书不可能全面地讨论这些问题,本文只就下列几个大问题进行讨论:①系统整体问题,涉及上述问题的(9)、(10)。②实体与物类问题,涉及上述问题的(2)、(3)、(6)。③过程的机制问题,涉及上述问题的(11)。④广义价值和多元价值问题,涉及上述问题的(12)、(13)、(14)。⑤解释问题。我们几乎在研究纲领的每一条中都可以寻找到它们对科学解释或价值解释的意义及其相关的逻辑结构。所以本文结尾在解释问题上作一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