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刑
陈时英医学士的会客室中,有一个少年靠在安乐椅中坐着,一会儿把把脉,一会儿扪扪心,现出很焦急的神情。两只脚像擂鼓一般,在地板上不住地擂,似乎借此宣泄他心中的焦闷。
少停,靠里面的一扇门开了,满面春风地走出那陈时英医士,伸着一只手来,和那少年把握道:“秋舫兄,好久不见,今天什么风儿吹你来?这回是专程来探望我的呢,还是做成我生意来的?”
秋舫皱着眉说道:“一半儿探望你,一半儿却要请你诊一诊。这几天我觉得身中很不自然,怕是有病,脉搏和心似乎都跳得怪急。昨天在公司写字间中,又有两次像要昏晕过去。我很不放心,所以定要你给我验一下子。因为旁的不打紧,我快要定亲了,不久就须结婚。要是身体不行,我就死了这条心,免得为了我短期的幸福,累得意中人一辈子守寡。”
时英很高兴似的说道:“恭喜恭喜!你快要定亲了么?不知道物色到了哪一位女士?大喜时须得给我多吃几杯喜酒。”
秋舫道:“使得使得。这人说来你或者也知道,因为我们十一二岁时曾同她在务实两等小学中一块儿读书。她的艳名和她家的富名,是东门街中人人知道的。”
时英忽地呆了一呆,就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可是说谢芝贞么?这真是个天上下凡的安琪儿。想慕她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却给你一个人独占,那真可贺极了!”
秋舫道:“多谢你这番好话。但我急着要你验一验我身体,不知道到底怎样?因为你是我多年的老友,医学知识又是非常高明的,你说的话定然可靠。”
时英道:“但那谢女士可知道你身中不自然么?”
秋舫摇头道:“她不知道,我也不敢和她说。但望你验过之后,断定我没有什么大不了事,那就是我幸福无量。不然我爱芝贞,可不愿害芝贞呢。”
这当儿时英的心坎中,陡地起了个幸灾乐祸的恶念,跟着那嫉妒心同时发作。他想谢芝贞是洪秋舫的老同学,也是我陈时英的老同学,芝贞才貌双绝,家道又富,我已想慕好久了,只是没有机会前去求婚,却不道被洪秋舫捷足先得,这是哪里来的话!今天难得撞到我手里来,我总要破坏他的好事,为我自己后来的地步。他一边咬牙切齿怀着这个毒念,一边却笑逐颜开,引秋舫到诊病室中去,验他的身体。先按了脉,然后把听心器去听他的心。一时四下里寂寂如死,但听得时英和秋舫手表走动声,连两人的呼吸也几乎听得出来。
时英就听心器听了好久,两眉渐渐相斗,渐渐地锁了拢来,末后才抬身捺开听心器,吐了口气道:“我已验好了。”
秋舫很恳切地瞧着时英,忒愣愣地问道:“怎么样?”
时英在一把圈椅中坐下,交叉着臂儿问道:“你可要听我说实在的话?”
秋舫心知不妙,便颤声答道:“我原是要听实话来的。你尽着说,我还有勇气听你的话。”
时英两眼停注在秋舫面上,像法官判决罪人般庄容说道:“如此我要宣告你的死刑了!至多一年,就是你的死日。你心中害了一种极厉害极危险的病,医学书中还没有确定它名字。害了这病,不是六个月便是一年,定要断送性命。东西洋医学界前辈费了好多年的心血,总想不出个诊治法来。秋舫兄,你怎么如此不幸,竟害了这种病!我不得不吊你了。”说时,脸上就现出一派黯然欲绝的样子。
秋舫听了这些,脸色早已泛得雪白,眼中水汪汪地像要滴出泪珠儿来,嘶声说道:“多谢你说实话给我听!我不幸竟招了天妒,除了等死还有什么话说?再会吧,明天我着人送诊费过来。”
时英正色道:“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们老友,计较这一些子小事么?但望你抱着达观,不要忧急,趁着这一年中及时行乐,多享些世界上的幸福。无论吃的穿的玩的,不妨从心所欲,别再爱惜钱了。停一天我到府奉候。”
秋舫说了声“不敢当”,就没精打采地踅了出去。
时英眼送他出门,微微一笑,手中握着那听心器自言自语道:“好了,我把他处死刑了。他这人很有些傻气,决不肯再和谢芝贞结婚,我可就能捉空儿接近芝贞,将来人财两得,何等地有幸!一年后他不死,可已来不及,医生的诊断偶然弄错也是常有的事,他可不能和我起交涉。即使坏了我医学上的名誉,不能再行医,但既有了谢家那笔妆奁,可也尽够我一世坐着吃着咧。”说完,对着面前一面着衣镜,又点头自笑了一会。
洪秋舫出了陈时英医士家的门,一步黏不开两步地走去,直好似在睡梦中一般。那时日光亮亮地普照大地,天上一片蔚蓝,几乎连云影都没有。街中行人往来,车马嘈杂,全城都腾着活气。他心坎上却冷森森的,仿佛在死城中走,全不觉得四面有一丝活气。
他到了家里,就呆坐在书房中,抬眼四望,倒像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到处都写着“死刑”两字,使他惊心动魄,不知道怎样才好。耳根旁边,还似乎留着陈时英“至多一年”四个字,因又喃喃地默诵了几遍,一时觉得那亮亮的阳光、蔚蓝的天空、热闹的街市和许多男女朋友,都和他告别了。他很信任陈时英的医道,时英的诊断是断断不会错的。
那时他默坐了好一会子,心中不知道想什么,末后忽然拍案跳起来道:“算了,这一年的工夫也尽够我作乐!一年之间,我索性放怀乐它一乐,把手头所有的钱一起使尽,然后坐着等死神到来,倒也是很有趣的事。”主意打定,第二天便实行了。
秋舫家本是个小康之家,三年前父母双亡,抛下了五万遗产。这几年来他在国立贸易公司中充副经理,也挣下了一二万块钱,到此便一起从银行中提出来,放在手边应用,至于谢芝贞方面,还不敢去说破,索性等一年后临死时再说,累她多耽搁一年青春,似乎还不打紧。她倘提起订婚问题时,只须把话儿敷衍过去就是了。
接连一星期,他不再上贸易公司去办事,去了一封信辞职。总经理百方挽留,全不理会。他平日是坐包车的,如今却买了一辆德国红漆头号大汽车,天天在市街中横冲直撞,寻他无谓的乐趣。一日三餐总在馆子里,轮流改换,早上吃西餐,午时吃苏菜,晚上吃川菜。这样不上一礼拜,城中所有的大馆子都给他吃到了。每天晚上吃过夜饭,不是走窑子,便是上戏团,又常在自己家里开宴会,或是仿照西法开音乐会跳舞会,真个纸醉金迷、穷奢极欲。交际场中一般有名的男女,哪一个不啧啧赞美,说西洋帝王家的盛会,也不过如此呢!
他的亲友们不知内情,瞧他这样豪阔,都在背地里诧异,说洪秋舫向来很节省的,如今不是要在他后园子里掘到了什么窖金么?有人推谢芝贞去问秋舫,秋舫只是含笑不答。
这样过了八个月,秋舫的几万块钱已花去了三分之二。一边自己享用,一边还不时周济贫民和失意的朋友们。末后在本城玩得厌了,便到近边几处名城中玩去,游遍了名山大川,吃尽了山珍海味。到得手头还剩二千块钱时方始回来,预算死后丧葬等费,他尽够使用了。
谁知世界中却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秋舫回到故乡,一年既过去了,眼睁睁又过了六个月,却仍没有死。不但不病,连先前的心跳也不觉得了。那时手头的钱早已用完,向银行中借了一大笔钱也剩得不多,心中禁不住恐慌起来。于是不信任陈时英了,忙去找旁的医生重验身体,验过之后,说没有什么病。连经三四个医生检验,都是这样说。
秋舫听了,倒反像被宣告死刑一般,呆住了好久,周身的神经都似乎麻木了。当下便赶到陈时英那里,和他交涉。时英笑道:“你不死,那是天大的幸事,倒还怪我么?要知一年半以前,你当真有死的征兆;一年半以来,你完全不做事,逍遥自在,所以逃过了死刑,也未可知。我祝你长生吧。”
秋舫怒呼道:“我不要长生,你那错误的诊断,简直已把我陷到了死境!因为一年半中,把我的家产都已挥霍尽了,以后度日艰难,更没有娶谢芝贞的希望!”
时英冷冷答道:“不打紧,你不娶她,她可未必会丫角终老,我不久就须娶她。”
秋舫一听这话,好像当头打了个霹雳,一时说不出话,踉踉跄跄地跑了。回到家中,在书房里呆坐了一会子,止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心想钱已完了,身还不死,以后只索做化子去;我爱芝贞,何忍教芝贞嫁我一个穷措大?况且平时吃惯用惯的,难不成嫁了我过那牛衣对泣的苦光阴么?想着,向桌上供着的谢芝贞照片端详了一会,摹想她的声音笑貌,末后忽地站起身来,在四下里踱着,打着旋子。一会儿喃喃自语道:“但芝贞是我心坎上的无价之宝,怎能眼瞧着她被旁人夺去?我要免后来切肤刻骨的苦痛,还是趁早一死,给她个不见不闻吧。”正这样想,猛见阳光照着写字台上一把裁纸刀,一晃一晃地在那里发光,倒像有死神坐在那里,笑着引诱他。这时秋舫什么都不想了,立时抢过这柄刀来,向心窝上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娇呖呖地唤一声“秋舫”,忽有一个美女子推门赶将进来。一见秋舫手中的刀,急忙赶过来夺,接着说道:“咦,你闹什么玩意儿?这个刀也好玩的么?到底为了什么一回事,快和我说。”
秋舫长叹了两三声,便把前后的事一起向芝贞说了。
芝贞顿了一顿,便道:“嘎,我知道了,陈时英原来是个阴险小人,他故意宣告了你死刑,使你破产,一面却想哄我嫁他。怪道这一年半以来,趁我们不在一起时,兀是在我跟前献着殷勤。这半年中更缠着我,像要开口求婚,又像不敢似的。我有好几次和他翻脸,他却一点不生气,仍是涎皮嬉脸和我歪厮缠,我倒没法摆布他了。如今我既知道了他的狡计,定要和他过不去,替你吐一口气。至于我对于你的爱情,并没有改变,你虽倾家荡产,也得嫁你。不见我手头正多着钱呢!”
秋舫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芝贞拉他的手道:“别呆了,今天我家开了个园游会,已有请柬送来了。此刻我特地来约你的,快同我去吧。”
一星期后,新闻纸中就有了两段新闻:一段是说前国立贸易公司副经理洪秋舫和谢芝贞女士订婚,一段是说名医陈时英君歇业回杭州故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