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小说集:情怨·恨不相逢未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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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喜相逢

小巷中一头黑狗,张开了嘴,伸着一个血红的长舌子,对梅一云汪汪乱叫,这叫声中分明骂着道:“化子,化子!”梅一云好生气愤,撩起了那件不甚光鲜的竹布长衫,把那穿着破皮鞋的一只脚,对准那狗的脑袋上踢了一下,一边骂道:“好势利的狗!你也欺侮老子么?”说时,已到了一宅又脏又小又暗的小屋子门前,讪讪地走了进去。那狗跟着叫到门口,也就跑开去,向街头找旁的化子叫了。

梅一云实在不是化子,是一个落魄的书生。他家本来也是小康之家,虽不富裕,却还过得去,不幸却和富家做了邻居。这富家的主人是做投机事业的,除了买空卖空,并没有正当的营业。去年中秋节边,在金子上失败下来,设法把产业变卖了,又张罗了一大笔钱,却还差一万两银子。实在没法想了,就想到他保有二万银子火险的屋子上。一天夜半过后,这屋子就失火了,不上三个钟头,烧成了一片白地,左右邻舍也连累了好几家,有的保险,有的不保险。

梅一云家正在左邻,并没保险,可怜一个很安乐的小康之家就被一场火葬送,并且把一云的老父老母也收拾了去。一云从睡梦中醒来跳窗逃出,幸而平日在学堂中练惯了跳高跳远,没有送命,但也摔伤了腿。只是性命虽保了,身外的东西却一件都没有带,连那在学堂中天天读的文法读本和几何三角也一股脑儿葬身火窟了。一云在街头呆坐了一会,方始定神。当下立刻想起父母来,便绕着火窟大哭大叫。那时救火员正忙着,唤他走开去,他也不管。一会儿却又疑他们老人家或者已经逃出,于是在近边几条街中巷中四处找寻,“母亲、父亲”乱唤。真个脚跟无线如蓬转,一直奔到天明,奈何总不见他父母的影儿。

第二天跟着被灾的邻人们扒火烧场,才在瓦砾中扒出二老焦头烂额的尸体来,一时心如刀割,哭晕了过去。后来好容易啼啼哭哭,向几家亲戚化缘般化了几个钱,把二老殓了。从此无家可归,也灰心不再去读书了。在一个亲戚家坐吃了十天,受了逐客令,只索挺身出来,心中暗暗慨叹着想:人生在世,原是富得穷不得的。富的时候,大家往来很勤,逢了节便大鱼大肉地送礼物,似乎慷慨非常,倘有一方面失势了,便不再当亲戚看待。一个亲戚如此,料想其余的亲戚也如此,朋友们更不必说了。

因此梅一云索性挺起那嶙峋的傲骨,死了那依赖别人的心,任是饿死在街头,也一百个情愿。一云最痛心的,就是平日间去惯的意中人家,到此也不能再去了。虽不明言绝交,实际上已是如此。他曾有一回上门去,门房却请他尝闭门羹,说是奉了老主人的命令,以后请不必光顾了。这一下子可把一云气了个半死,恨不得立刻撞死在门前。第二天写了封信给他意中人,也没有回信,一云这才死了心。屡次想自杀,却又屡次劝住自己,说死不得死不得,死了可要给她家笑话,还是留着这个身体,和前途千磨百难去奋斗,图得将来有一个飞黄腾达的日子,也出了胸头一口恶气。

因此他就不死了,但要找事儿做,踏遍了苏州城竟找不到。末后仗着一个打更老头儿的提携,供给了他一副亡儿遗下的测字家伙,于是老着脸在玄妙观中摆了个测字摊,挂上一块“梅铁口”的牌子,天天在眼上搭凉棚般遮了张纸,冷眼看人。每天来请他测字和写信的倒也不少,天晴的日子总能挣到三四百钱,能敷衍一日三餐。他究竟是受过中学堂教育的,虽是信口开河,所测的字可也说得自然入妙,和旁的人两样。写一封信,更和旁人有天上人间之别,一笔楷书也工正得很。洗衣服的王妈妈是个不识字的老婆子,有时来托他写家信给乡下的老丈夫,也总说梅铁口先生的信写得好:“可是黑字落在白纸上,笔笔像样,这是瞒不过人家眼睛的。”

一云的生涯虽还不恶,然而他旧时的同学都来和他开玩笑,出了钱请他测字。这是他最难堪的事。勉强挨了半年光景,再也挨不下去,连亲戚们朋友们也都来瞧他。他虽问心无愧,仗自己挣饭吃,他那一双冷眼虽已看透世情,但他到底是个不满二十五岁的青年,不免还有一些子虚荣心。后来恨极了,决意不再出去摆测字摊,一连在家中躲了三天。

他的家在紫兰巷中,就是开头说的那条小巷,每月出一块钱,向一个卖水果的老公公租了半个楼面,安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他的家就完全在这里了。这一天他出去走走,看见一家书坊中陈列着许多小书和杂志,他从中买了一本上海出版最精美的小说杂志,揣着回来。路上忽地得了个主意,正在暗暗欢喜,不道走到小巷中,那狗对他叫了几下,就着了恼,骂着回家,到了楼上,忙把那小说杂志打开,从头看起。

第一页上就是个挺大的悬赏征文广告,说要征求一种三四万的长篇小说,出题是《我之回顾》,凡是应征的人,须把自己过去的历史记出来,第一名一千元,第二名五百元,第三名一百元。一云把一个大拇指纳在口中,对那一千元、五百元、一百元几个字着实发了一回愣。接着又看了两篇小说,很觉有味,想自从出了校门,也好久不看书了,小说更不要说,今天见了小说,倒像分外有缘咧。一边想,一边翻下去,翻到第四篇,陡地目瞪口呆,好似触了电的一般,原来见那篇小说名儿叫作《寂寞》,下边却署着魏碧影女士五个字。

这魏碧影是谁?原来就是他的意中人。一云好久不见意中人的娇面了,一见这魏碧影的芳名倒像见了面似的,不觉目不转睛地呆看着。一会儿心神定了,暗想登门被拒,去书不管,她分明已把我看作陌路人,我又何必再去想她,发这无谓的愣呢?接着把那《寂寞》懒洋洋地读了一遍,心中忽又动起来。原来里头的话,分明是记他们两人的事,末后便拍上题目,说她深闺中的寂寞况味,描写得分外的细腻。一云倒也不能忘情,想她既是如此,我何不再寄封信去试她一试?当下便磨墨伸纸,一口气写了封很恳切的信,粘上邮票,亲自送往邮局去。

这一夜颠倒迷离,做了许多好梦。然而他伸长了脖子,等回信来,一连一个礼拜,竟不见半个字。无聊中没法排遣,便想起那悬赏征文,把自己的历史着手做《我之回顾》,好在过去半年中省吃俭用,把玄妙观中测字得来的钱挣下了二三十千,尽够给他坐吃一二个月。

他日夜动笔,忙了一个多月,居然把那《我之回顾》做成了,寄到上海那家小说杂志社去。接着一礼拜,他直好似举子望榜般等候消息。一天早上,回信来了,拆开一看,见是那杂志主笔出名,通篇都是钦佩的话,说这种可歌可泣的好文章好久没见过了,龙头之选不是先生是谁?现已备就银饼一千,请先生到上海来领,借此好一识荆州,并且另外有借重的事。

一云一接到这封信,好生欢喜,连那每天当早餐吃的一根油条一块大饼也忘记吃了,当下就怀了那信,搭火车赶往上海。身上虽仍穿着那件不甚光鲜的竹布长衫,袋子里倒似乎已有了那一千块钱叮叮当当的声响。

到上海时,就在火车站上坐了一辆人力车,直奔黄浦滩小说杂志社而来。那时那位主笔先生洪远伯正在编辑室中阅看文稿,一听得茶房报到“梅一云先生”五字,怎敢怠慢?竟赶到门口,一路迎他进去。他眼中只见梅一云那个玲珑剔透的小说家脑袋,并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那种恭敬的态度,一点没有折减。倒惹得茶房们暗暗诧异:想洪老先生今天可是发了疯,怎么毕恭毕敬地迎接一个落魄书生进去,倘给旁人知道,可要笑掉大牙咧!

洪远伯既把一云迎到会客室中,就开口说道:“梅先生的大才,兄弟委实佩服得很。敝杂志自从出了那《我之回顾》的题目,登出征文广告以后,投寄来的稿件不下一二千篇,但总没有大作那么有声有色、可泣可歌,大概把先生的心和灵魂都装入行间字里去了。当代不少小说名家,对于先生都得敛手却步呢!”

一云忙道:“言重言重!在下做小说,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咧。”

洪远伯道:“那更难得了。第一遭就做得好小说,怕是天才吧。但我疑这篇小说中的事实,不知道真的是先生自己的历史不是?”

一云低头向那竹布长衫上一个破洞瞧着,红着脸说道:“先生,这当真是我自己的事。我原曾在玄妙观中做过测字的。”

洪远伯口中“哦”了几声,又道:“如此,那书中的女角色也实有其人了?但你结束得过于悲惨,怎的把你自己送了命?我很希望你们后来相逢,重圆那乐昌破镜呢。”

一云怅叹道:“唉,没有这希望了。我自永永沦落,哪里还能做她家的娇婿?况且登门被逐,去信不答,他们早就拒我在千里之外了。他们先前虽曾有许我的话,我可也没有凭据和他们交涉去。就我自己,也不愿见金枝玉叶的好女子,嫁我这个穷断脊梁的梅一云啊。”

洪远伯拍他的肩道:“你这人真好极了!我总得尽力助你。这里的一千块钱请你收了。”说时取出签票簿,签了一张一千块钱的支票交与一云。接着又道:“第二件事,我还要请你做一篇五六千字的短篇小说,题目叫作《春之夜》,须把黄浦江上的夜景细细描写,做开首的点缀。往后我这里要添一位副主笔,助理一切,怕要有屈先生了。”

一云答应着,真个喜心翻倒。

洪远伯又道:“这一篇《春之夜》我待用很急,你最好赶快动笔。今夜半夜时分,不妨先到对面的江岸一带看看夜景,助你笔上的渲染呢。”

一云连答了几个“是”字,待要告别出来,洪远伯忽道:“先生请恕我唐突,我斗胆要问你那意中人的姓名,可肯见告么?因为我是个生性好奇的人,不论什么事都要打听底细。”

一云迟疑了一下子,才吞吐着说道:“她——她姓魏,名儿叫作碧影。贵杂志最近一期中,也有魏碧影的著作,不知道是不是她?”

洪远伯点头道:“哦哦,或者是她。”说完,也没有旁的话,竟把一云送了出去。

一云只得出来,先到银行中把支票兑了现银,尽着半日中到上海各部分逛了一遍。身边有了钱,虽然不肯浪用,胆儿到底大了许多。挨到晚上,上馆子吃了一顿晚饭,半夜时分便到黄浦滩来,在江岸往来散步,看那夜景。只见半天星月倒影水心,水微动,星月也微动,一晃一晃的,好像碎金一般。沿岸小船无数,都泊着不动,静悄悄地寂无声响。远处的大船中,还有一星星的火,也印在水中,似和星月争地位。偶有一二头水鸥飞来,翅尖掠过水面,把那星影月影灯影水影一起都搅乱了。

一云手扶着铁栏,正看得出神,猛听得咯噔咯噔一阵脚声,似是女子的蛮靴着地。一云回头一看,果然是个女子,月光恰照出脸痕,不是他意中人魏碧影是谁?于是呆了一呆,想避开去。

那女子倒也眼快,早已瞧见了一云面目,止不住娇声呖呖地呼道:“你不是一云么?我们好久不见了!”

一云只索住了脚,冷然答道:“我原是一云,只道你早已忘了我,怎么倒还认识我?”

碧影道:“我哪曾忘过你来!怕是你忘了我了。自从那天我得了你家火烧的消息,就急得害病,病中很望你来瞧我,或是寄一封信来,哪知毫无音讯。病后要找你,既没处找寻,父亲又不许我出来,正使人难堪极咧!”

一云道:“我曾到过你家,被门房拒绝了;又写了封信给你,却不见你的回信。一二月前见了你的小说,还有信寄上,奈何仍像石沉大海,总没有回信。到此我才知道说情说爱,原要在有钱时说的,一到穷途落魄的当儿,就没有这份儿了。”

碧影沉吟了半晌,点头说道:“哦,是了。这一定是我父亲在那里捣鬼。怪道他从你家烧掉后,绝口不提你的名字,你的信也定是他从中捺去的。但你可不要怪我,我对于你始终如一,并没有改变初心。任你做了化子,也总有嫁你的一天,你放心吧!”

一云很感激地说道:“你要是真能如此,我自然更要力图上进,重新造起我的家来,决不敢辱没你。但你怎么平白地到上海了?”

碧影道:“因为小说杂志社中要出一本女杂志,请我做主笔,我父亲答应了,在一个月前伴我同到上海,目前正在筹备一切。今天小说杂志的洪远伯忽要求我做一篇《春之夜》短篇小说,唤我在夜半时分到这江岸来,看那江上夜景,写入小说。不道事有凑巧,竟遇见了你,这不是天意么?”

一云瞧着碧影娇脸,悄然答道:“不是天意,是人意。”当下便把破家后起,到今天洪远伯唤他做《春之夜》的小说止,原原本本地和碧影说了。

碧影很快乐地说道:“如此这明明是洪远伯他有心要撮合我们,所以借这《春之夜》来使我们喜相逢呢!”

一云道:“正是,我们应当感激洪远伯。”接着两人便并倚在铁栏杆上,说了好多情话。那时对街一座洋房的窗子开了,有一个人立在那里,对着这边月下双影点头微笑。这人便是小说杂志社的主笔洪远伯。

瘦鹃道:近来我得了广州一位先生的信,说他向来爱看我小说的,只是哀情太多,使他伤心极了,要求我别做。又有一位朋友,说我做哀情小说大非卫生之道,还是少做些罢。前天在一品香,遇见老同学徐叔理君,他也是这么说。我一想不好,他们要是仿照英日同盟般结了同盟,以后不看我的小说,我难道自己做了给自己看么?因此这一回连忙破涕为笑,做这一篇极圆满的小说,正不让“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老套呢。我第一要问,徐叔理君读过了这篇,可开胃不开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