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小说集:情怨·恨不相逢未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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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名旦王蕊英

王家三小姐,生性是很活泼的,一天到晚兀自纵纵跳跳的,淘气打顽,没有安定的时候。倘要她坐定一点钟半点钟,那可比登天还难咧。有时门外有什么婚丧的仪仗走过,军乐队的鼓和喇叭一响,她就直跳地跳起来,赶到门口去瞧。其余江北人的西洋镜咧,猴子戏咧,木人头戏咧,她都爱看的。倘逢着邻舍人家相骂,或是里中小孩子们相打,三小姐更是兴高采烈,挤在人堆里瞧热闹。凡是邻里人家有什么事故发生,三小姐也打听得最明白,口讲指画地说给她母亲和两个姊姊听。因此上,她那两个姊姊都唤她做“包打听阿三”,她听了只是一笑,并不着恼。

但她母亲见她太活泼了,常常说道:“女孩儿家怎能如此不安定?邻里中有什么事情,都要你插身去打听?就是人家有婚丧的仪仗走过,难得看看原也没有什么使不得,但你可不必处处有份啊!你的岁数一年年大了,将来总有出嫁的一天,倘给人家批评你一声,很不好听,以后快安安分分地留在家里,不要常到外面去,举止也放稳重些,才像一个女孩儿家。瞧你两个姊姊,可就和你不同了!”三小姐听了这些话,虽总要做半天的嘴脸,只是背过了母亲,又在那里纵纵跳跳地顽皮了。

三小姐的父亲王清儒先生是中华中学校的国文教员,为人很古板的,一举一动都是方方正正,连笑都不敢笑,和三小姐比较时,恰成了个绝对相反的反比例。清儒先生膝下并无子息,单有这三颗掌珠。最活泼的是三小姐,最美丽也是这三小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十分妙,玫瑰花似的娇脸又艳又嫩,真好似吹弹得破的。还有一头秀发,又长又细又黑又光润,十分可爱,不知道把什么话形容它才对。这真是缚住男子心坎的情丝咧!清儒先生本来也最爱这个女儿,平日亲自教她读书,一直教到十五岁,因为每月的收入不多,生活艰窘,老怀中常感不快,因此也没有心绪教她读书了。

然而三小姐很聪明,读了这几年书,笔下已很来得,写伙食账看报看小说,都是毫不费力的。她见父亲回来时,总是愁眉不展,便柔声安慰他道:“阿爷,你不用担心。女儿只要等到了机会,也能出去挣钱的。任是有十块钱八块钱到手,也能分阿爷一小半的劳呢。”他父亲听了,虽明知这事未必能做到,但是听了女儿这样安慰的话,心中也略略一宽。

三小姐今年已十七岁了,淘气打顽的脾气仍没有改,虽然家况很窘,不变她的乐天主义,布衣粗服,也知足得很。有一天她又淘气了,原来她家隔壁有一个姑娘,是个新派的女学生,顺着剪发的潮流,把发髻剪去了。三小姐莫名其妙,只以为没了发髻,像男子般留了西洋头,怪好玩的,因便赶到自己房中取起一把剪刀,把她那头又长又细又黑又光润的青丝发也一口气都剪了下来。到得她母亲和姊姊们知道,已没法挽救。大家和她闹了一场,她却只是嬉皮涎脸地笑,没有旁的话说。

回头给她父亲看见了,又大大地责备一顿,说弄成这么僧不僧、尼不尼似的,还像个什么样儿!三小姐却笑着答道:“管他呢,剪去了长头发省事多咧。每天既不用梳头,抛去一二点钟的工夫,况且我没有首饰,不梳发髻,以后也可不必办了,岂不又省了阿爹的钱?”她父亲奈何她不得,只索对之一笑,末后还是拗不过她两位姊姊,逼着她重新留长起来。不到一年,早又云发委地了。

王清儒先生究竟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间又多愁多病,不上几时就到地下修文去了。他们一家都是女流,哭声就分外地响。内中喉咙最响的,要算是这位三小姐,直哭得死去活来,分外地悲痛。邻家的老太太听了,竟为她流下泪来。

母女几个好容易把清儒先生的后事料理清楚了,亲戚们都在背地里担忧,说王先生既死了,一家中没有挣钱的人,三个女儿长得这么大,都还没有许配人家,看王太太如何得了?三小姐隐隐听得了这话,便跳起来道:“男子会挣钱,女子难道不会挣钱么?等到阿爹五七过后,我也去挣几个钱给你们看看。我们一家,未必就会饿死呢!”

五七过后,亲戚们都得了一个消息,吓了一跳。原来三小姐已投身在一家女班子的新声新剧场中,串新剧去了。因她出落得好,生性又活泼,一张嘴又伶俐,说东话西,死的能说成活的,因此剧场主人开头就给她五十块钱一个月的包银,专串旦角。她给自己题了个名字,叫作蕊英,于是王蕊英从此在舞台上露脸了。

王蕊英玉笑珠啼,娇嗔巧语,色色[1]都来得。做起戏来,能够设身处地,像在真的境界中一样,因此上她的戏白也做一样像一样,和旁的人不同。这样不上半年,已得了看客们盛大的欢迎,新声新剧场中便仗着她做台柱子,号召一时。报纸上的广告写着挺大的字道:“新剧中第一名旦王蕊英。”

蕊英既然色艺都全,夜夜在红氍毹上搬演出来,那种吸引男子的魔力,谁也及不上她。一时自然有好多惨绿少年为她颠倒,一见她登台,便拼命地来捧场,手掌拍肿,喉咙喊哑。有几个会掉文的,便孜孜兀兀地做捧场文章,设法登到大小报纸上去,赞得天花乱坠,直把个王蕊英捧到了三十三天以上。蕊英心中虽觉欢喜,却也不大在意。内中有几个轻薄子要和她相见,她都拒绝了。

在那许多捧场客中,最热心最有魄力的,却是一个前任司法总长的儿子,姓翁单名一个湘字,原籍杭州,却在上海做寓公。这翁湘从美国大学毕业回来,长于文学,闲着没事做,便吟风弄月,分外地逍遥自在。蕊英最初登台的第一个月,名还没有显,却就给翁湘赏识了,特地办了一张小报,着力鼓吹。又就着她的艺术上作确当的评论,宗旨在促她发奋进步,没一句肉麻的话,也毫无非分的举动,除了常看她的戏外,没有什么见面的请求。蕊英天天看他的报,自问自己有不到的地方都依着他话改正,对于翁湘身上,不知不觉起了一丝感激之心。如今已成名了,包银也加上十多倍了,自更感激翁湘,但仍藏在心坎中,绝不流露到外面来。

转是那新声剧场的主人因为那翁湘报纸的鼓吹,营业日见发达,便托人介绍和翁湘认识了。彼此很谈得来,末后又因剧场主人的介绍,蕊英才和翁湘见面。可是少年男女一经相见,就像磁石和铁针一般,最容易吸在一起。不上一二个月,彼此便发生很热的爱情了。

一天晚上,同赴剧场主人的宴会,散席后一块儿在园中散步,翁湘瞧着天上一轮明月,月下一个花朵儿似的美人,鼻子里又闻着那园中一阵阵玫瑰花的媚香,一时便忍俊不禁,竟开口向蕊英求婚了。蕊英心想,自己是个贫女,如今又做着女伶;他是一个官家子弟,前途很远大的,如何能娶个女伶回去做夫人?他的父母不消说,决不承认,或竟决裂起来,叫他怎样立身?我爱他,肯忍心害他么?当下便敷衍了他一阵,说改日再谈,匆匆地分手了。

翁湘对于蕊英颠倒既深,怎能摆脱?就一天天来催着蕊英以身相许。在蕊英母亲和两个姊姊意中,都一百二十个赞成,心想得了这么一家富贵的亲戚,将来总能沾润些儿。然而蕊英从大处着想,总不以为可。自己虽也一心爱着翁湘,却不得不忍痛割断情丝。

过了几天,蕊英受着各方面的逼迫,很觉难堪,恰见扬州地方新开了一家女子新剧场,她就立下决心,收拾了些衣服悄悄地溜往扬州去了。她想隐去一二个月,或能使翁湘渐渐忘怀,一面也不致听家中那种不入耳的劝告。临行只写一封信给新声剧场主人,请了两个月的病假。到扬州后,便隐姓埋名,投身在那女子新剧场中,做个不相干的配角,借此自遣。

这样过了半个月,心中虽记挂着母姊和翁湘,也用力忍耐着。一天她偶翻上海的报纸,猛见封面上登着两个大广告:一个是新声剧场主人出面,劝她回去;一个是她两个姊姊出面,有母病在床、日夜渴想、倘不回来、母病难愈等话,说得很是恳切。蕊英又勉强挨了三天,才长叹一声,依旧回上海去。

新声剧场主人见她回来,自然喜之不胜,因为她二十天不登台,已受了很大的损失。她母亲并不害病,故意这样说,骗她回来。一见了她,就“心儿肝儿”地乱叫,说以后决不再逼她嫁翁公子了。蕊英意态落落的,不说什么话,她从剧场主人口中,探知翁湘已为她病倒,进医院去了。

她心中很过意不去,第二天就上医院去探望。彼此哭一回笑一回,依依不舍。出医院时,经过后边花园,却瞥见一个美貌的看护妇,立在一株松树下和两个华服少年鬼鬼祟祟地讲话。她生性好事,便在近边树荫中躲住了,侧耳听去,听了一会,才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拆白党员,正在设计勾引翁湘。借着那看护妇的美色做香饵,要钩他上钩,结了婚便能骗取他的财产。据说目下翁湘和看护妇的感情很好,不等到病愈出院,就能订婚了。

蕊英听到这里,一吓一个回旋,回去后细细地想了一夜,决计要搭救翁湘。第二天再上医院去时,竟毅然决然地以身相许咧。

半个月后,翁湘病愈出院,拆白党的计划失败,却成全了这一对多情儿女。翁湘的父母爱子心切,倒也并不反对,今年的桂子香里,王蕊英便须出闺成大礼了。

注释

[1]色色,即样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