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醇美人生的路径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节选)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①,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②,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袵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 ③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注释】
①法华西亭:法华寺西的一座亭子,寺在永州城内东山上,作者于元和四年(809)建亭,称为西亭,并有《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
②染溪:即冉溪,潇水的支流,在永州西南。
③培(pǒu lǒu):小土丘。
每一条溪流,每一泓潭水,每一珠幽草,每一粒沙石都有其独特的面貌。不是每个人都能悟到自然的慈悲与长情,唯有放下俗世,在低头的刹那,方才注意到山的巍峨与水的灵动,都是治愈心灵的良药。
柳宗元因参加“永贞革新”获罪,被贬为永州司马。命运剥夺了他在雍容华贵的朝堂之上继续发光发亮的机会,却赠予了他一把开启山水智慧的钥匙。纵然这份补偿,并不符合他自幼立下的“以利安元元为务”志向,但在转角处,也算是看到了另一种柳暗花明。
十年之间,他的游踪遍布永州每一处荒芜的角落,用双眼与心灵观照这些被世人遗忘的生命,这些始终静默的生命又缝合了他的伤口,慰藉了他的灵魂。故而,他的笔下有了那如诗如画的山水篇章。如若没有柳宗元的游历与文辞,或许永州那“怪特”的西山、幽美的小石潭、袁家渴、钴潭,仍被埋没在荒草之中。
在游览胜景过程中,他曾作下多篇游记,特别是“永州八记”最为后人称道。这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则是“永州八记”的第一篇。
“始得”二字,泄露了作者的惊喜之情、乐享之意。此前他在荒蛮的永州,或是行歌坐钓,或是涉足田园,看似是恣意悠游,心中仍是以悲伤、不平为底色。而今游赏西山之后,体悟到了它的与众不同,方才真正领略到了自然之美。
他曾在《永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曾云:“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当他坐在法华寺之中的西亭上,遥望西山时,觉察到了西山风景之“异”。他发现了此处山水与别处的相异,便要改造、去攀援,使之更美,更具魅力。于是他命仆人,越过湘江,沿着染溪行走,砍掉杂乱繁芜的莽草,烧掉茂盛稠密的茅茷,誓要登上西山之巅。“过”“缘”“斫”“焚”,西山以美景为诱饵,即便登山如此不易,作者却一直乐在其中。
登上西山之后,遥望周遭,数州土壤,皆在脚下。驰目骋怀,眼中所见自是辽阔无垠,远处山川草木,近处江海湖泊,皆入眼帘,无一隐蔽。周遭群岭环绕,白云缥缈,真似众星拱月之状。柳宗元不禁感叹道,这如此卓尔不群的西山,怎能与那些小土堆相提并论。
那些千愁万绪,那些熙攘名利,早已被西山稀释成一团缥缈的雾气,风一吹便散播天涯海角,大有心灵涤荡、精神开阔、与物同化之意。如此兴奋的心情,如此逶迤的美景,怎能少得了美酒。故而,他斟满酒杯,“颓然而醉”。这番沉醉,是因美酒而起,更是美景使然。
自此,他寻到了通往醇美人生的另一条路径——寻幽访胜。
水,流动就是命运;山,固守就是过往。自然山水玉露的恬淡方能涤去内心的污浊秽物。倘若冰炭难置的心事,终成不眠,不妨给心灵做一次原始的按摩,让心灵在自然中始终透澈。正如西班牙哲学家乔治·桑塔耶纳所说:“自然的景象是神奇而且迷人的,它充满了沉重的悲哀和巨大的慰藉,它交还我们身为大地之子与生俱有的权利,它使我们归化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