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立在凉薄的风中萧绎《荡妇①秋思赋》

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②，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锦③，君思出塞之歌④。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萦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

【注释】

①荡妇：为荡子之妇。《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中有云：“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②汉：指云端、云霄。

③回文之锦：指可以倒读的回文诗。据《晋书·列女传》中载：窦滔因罪被发配至流沙，其妻苏蕙用锦织《璇玑图》为赠。这里代指妻子赠夫之言。

④出塞之歌：据《西京杂记》中载，汉高帝令戚夫人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数百侍婢齐和，声入云霄。这里代指丈夫思归之歌。

等待，仿佛是古时女子的宿命。夫婿为觅封侯，转身即把温柔贤淑的妻子甩在身后，纵然离散时，他也曾与妻子执手相看泪眼，心中也有千万般不舍，但山那头未曾取得的功名，总是让他热血沸腾。

外面的世界，人物繁阜，商贾穿流，难免让人沦陷其中。但这份热闹，在外来游子眼中，却格外凄凉。仕途的阶梯，他一步也没有登上，一再说要归去，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到底因何事淹留。漂泊难归，自然是寂寞清苦，但比他更为伤心的是盼郎归来的佳人。

萧绎是梁元帝，身为天子，自然没有漂泊他乡的经历，也就没有女子登上阁楼苦苦盼他归来。但偌大后宫，三千佳丽，雨露之泽并非人人均沾，定有妃嫔在寂寞的宫苑终日盼望龙辇之声滚滚而来。想必萧绎懂得思妇的相思滋味，故而这篇代女子言愁的《荡妇秋思赋》，才会如此情真意切，宛若己出。

深爱之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丈夫已是离家十年。这十年之间，她不过是一再登上高楼，无数次看到水天交接处隐现的白帆，都盼望他就在归来的船上，却是一再期待又一再失望。远处水浩浩而极云天，山樗蒲而入霄汉，这番美丽景致却因心上人未归来，而蒙上了暗淡的阴影。

他走后，悲伤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赏这大好风光。双手把明亮的青春与深沉的爱情献给了他，他却转手把一切都交付给了比岁月还要长久的等待。孤鸟悲鸣，划破了山水一色的寂静，却仿佛一只纤纤素手，轻易就拨动了思妇悲伤琴弦。滚烫的心以孤苦伶的姿态，俏立在凉薄的风中，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自古至今，何地的秋月不是清亮皎洁似水晶，何时的秋月不是明朗如琥珀。遗憾的是，美景如画，美眷似花，却独独少了那个携手并肩共赏之人。绝美的景致与温润的情意，终究是要被辜负了，这难免不让她“对此伤情”。白露打湿了庭中蕙草，浓霜查封了阁楼台阶，而她“坐视带长，转看细腰”，这一番相思情愫，怕也只有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方可比拟。

杜丽娘在《牡丹亭》中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番咏叹，又何尝不是文中思妇的心声。如绉纱的秋水波澜，似锦丝绸缎的秋空碧云，在她眼中皆不过是黑白色调。从晨晓至黄昏，天色愈来愈暗淡，她的心也愈来愈凄凉，秋风呜咽着渡河而过，她却只得在河的这一畔，等到他归来。

世间不乏负心人，亦不乏痴心人。窦滔在符坚时任秦州刺史，后被徙流沙。其妻苏慧思夫心切，便每夜用锦织回文《璇玑图》相赠。相思不可寄，相望不可即，在这番折磨中，以至于她的鬓发在秋风吹拂中，乱如飞蓬，心中的忧愁在失望中变为无可奈何的哀叹。

思妇自怜、自叹、自伤，自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情态，只是春秋在眼前几度交替，也未曾等来他的身影。原来爱的路上，是要将此前得到的缱绻深情，一一偿还给此后漫长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