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为你弹奏侯方域《李姬传》（节选）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①不减中郎②。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注释】

①雅：一向。

②中郎，指东汉蔡邕（133～192年），曾任左中郎将一职，故称“中郎”。

李香君是秦淮河畔媚香楼里的多情玉女，侯方域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两人相遇自然两情相悦，犹如蝶恋花那般自然。红楼场中尽是风月计较，今日相逢共饮一盅，明日转身即是天涯，不用惦念，也不必悲伤，彼此都是过客，在相逢时就已预见了分袂的结局，又何来的伤感。

然而，在明末那个动荡的时代里，李香君并非一个只唱《后庭花》的歌妓，在时代旋涡中，她的风骨气节，更令那些以国家的挽救者自居却百无一用、嘴上忠君报国实则保全自己的猥琐文人汗颜。她的豪爽与风雅，都拿捏得不温不火，只是刚刚好。故而，侯方域第一次遇见她时，便为之倾倒，也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侯方域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辟疆合称明复社四公子，又与魏禧、汪琬合称清初文章三大家，才华横溢自是不用说，但在当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环境下，并不是做得几篇好文，便会一朝及第，从此在朝廷中平步青云。在他应试不中，并遭受阮大铖构陷，被扣上“私通左良玉，意图夺取留都”的帽子时，他便不得不离开南京，离开李香君以避风险。

桃叶渡位于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河舫竞立，灯船萧鼓。每至春日时节，桃花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轻风起时，浓而不腻的花香也就丝丝缕缕沁进水中。因秦淮河宽阔，如遇风浪，摆渡不慎，往往会船翻人溺，于是东晋时王献之常来此地迎接他的爱妾桃叶渡河，还为她写了一首《桃叶歌》:“桃仙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他人相会之地，如今竟成两人分别之所，也着实让人心酸。李香君在此地置酒相送，弹起了平日不轻易拿出手的琵琶，边弹边唱，内心无限哀思。风月场中，从未将这场欢爱当作游戏，故而知晓“相见未可期”时，才牵扯出浓厚的悲伤。

都说，在爱情中，用情深之人必会输。可是，爱情哪能以输赢定论，无论日后欢愉或是悲伤，当初两人把彼此当作全世界的时光，便为生命镶上了最为瑰丽的色泽。李香君离别时，嘱托他要“自爱”——爱惜自己堪与蔡邕相比的才华，守护自己宁折勿弯的气节，记得今日这曲《琵琶》词。情深至此，再无须多言。而她自己亦用一句“不复歌矣”表其誓言与承诺——此生只愿为你一人弹奏。

周敦颐爱恋，赞赏其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固然中重要，而最关键的则在于自己的内心。心香远益清，而世人则不敢亵玩焉；心若浑浊污垢，想得尊重便是痴心妄想。尽管侯方域在离去之后，背弃了和她的誓约，但她始终践行着自己的承诺，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与人格。身为一个风尘女子，她足以配得上“伟大”二字。

作者在作下这篇传文时，当是满怀着对李香君的敬重与思念，同时也带着深深的自惭。李香君的故事在他的笔尖落下帷幕，但她的美貌、才艺、风骨，在岁月中频频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