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永别落款归有光《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①媵②也。嘉靖丁酉③五月四日死。葬虚丘④。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⑤深绿布裳⑥。一日天寒,爇火⑦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⑧,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⑨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⑩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注释】
①魏孺人:明清时,七品职官的妻子封孺人。此处为尊称,指作者的前妻,姓魏,光禄寺典簿魏庠之女。
②媵:陪嫁的婢女。
③嘉靖丁酉:公元1537年。嘉靖,明世宗年号。
④虚丘:在今江苏省昆山市东南。
⑤曳:拖,拽。
⑥裳:下身的衣服。
⑦爇(ruò)火:烧火。
⑧瓯:瓦盆。
⑨冉冉:徐徐。
⑩奄忽:很快。
托尔斯泰曾说:“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或听众,这就是艺术。”归有光作文,即把日常琐事用自然质朴但丰饶饱满的感情,铺延晕染,使之在平淡中自有一种感人的质地。这样后人翻阅时,便能在他的故事中,就好似看到一片平静的湖泊,倒映着自己的悲欢。
这篇《寒花葬志》皆是寻常话语,写的不过是妻子魏孺人的陪嫁婢女的二三事,但读到尾端时,便觉冰封的内心,有一处柔软的松动。这般触动,便是托尔斯泰所说的平淡艺术的魅力。
世人往往将无能为力的事,归结于命运。归有光与妻子阴阳两隔,是命运;与婢女永不相见,亦是命运。妻子去世之后,有亭亭如盖的枇杷树聊以慰藉,有活泼可人的婢女左右相伴,每日虽备受相思的折磨,到底也不算太过辛苦,毕竟这份怀念,在婢女身上也可延续。然而,正值石榴开花的五月,婢女的生命却开至荼䕷。
犹记得她初来时,不过十岁的样子,低垂着两个环形发髻,拖着一条深绿色布裙。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在时光中慢慢长大,只是那可爱的神情、姿态,始终讨人喜欢。一日,天气极为寒冷,寒花将煮熟的荸荠削好皮盛在小瓦盆中,瓦盆满时,他正巧从外面进来,欲要伸手拿荸荠吃,她却故意端走,不让吃。这番情景不禁让“魏孺人笑之”。妻子视之而笑,想必归有光也随即笑之。
古时等级制度极为严格,每个人都好似明码标价的商品,各有高低贵贱之分。而在归有光家中,婢女纯真无邪、不谙世事;妻子宽容大度、贤淑近人,确实让人艳羡。吃饭时,也通常主人坐着,仆人站着,而妻子却让寒花倚着小矮桌一起吃,无怪乎归有光盛赞妻子为“闺门内外大小之人,无不得其欢”。寒花在桌旁,“目眶冉冉动”,纯真中透着一股灵动劲儿,惹得妻子又笑。
只是,红尘一梦,以永别落款。昨日的风景,到底不能再次相逢。几度花开花落,都已经与过去无关。倏然间,已是十年过去,这十年间他能做的不过是回忆与追思。想念活泼可人的寒花,更想念温柔娴雅的妻子。于是,他不断写文纪念,或许有一天纸笺会泛黄,墨迹会黯淡,而深情从不会在岁月中褪色。
这篇散文犹如大海一般,表面是阳光洒下的斑驳光影,海底却是按捺不住的潮涌。看似浓笔泼墨寒花的天真,实则晕染对妻子的刻骨怀念。寒花身为妻子的贴身婢女,常常追随左右,故而回想与寒花有关的场景,自然将妻子容纳其间。在那个婚姻讲求门当户对的时代,多少人上演着同床异梦的悲剧,更遑论会与心灵相通的知己携手。幸然,魏孺人德才兼备,与归有光琴瑟和鸣。
只是,情多半是含着泪的。妻子去世后,归有光便在逐渐暗下去的时光中,写下一篇又一篇微微发苦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