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西克[1]步行街
本世纪过去才十余年,6月某日上午,阳光和煦,一辆私人大马车朝奇西克步行街平克顿女校巨大的铁门驶来,马车套着两匹肥膘马,马具亮得耀眼,肥胖的车夫戴着三角帽,帽下是假发,车速每小时四英里。一个黑用人安坐在赶车座上的胖车夫身旁。马车在平克顿女校亮闪闪的铜牌对面一停下来,黑人就伸开罗圈腿下了车。他一拉响门铃,就至少有二十个少女从这所气象森严的古老砖房狭窄的窗口探出头来。不仅如此,眼尖的人也许会认出几盆老鹳草上露出的小小的红鼻子,那是性情温和的杰迈玛·平克顿小姐,她也从自己客厅的窗口探出头来了。
“姐姐,那是塞德利太太的马车,”杰迈玛小姐说,“那个黑用人桑博刚刚拉过铃,车夫穿着崭新的红背心。”
“塞德利小姐毕业离校前之一切必要准备是否已经就绪,杰迈玛小姐?”问话的是平克顿小姐本人,就是那位威严的女士,哈默史密斯一带的塞米拉米斯女王[2],约翰逊博士[3]的知交,查博恩太太[4]的笔友。
“姑娘们早晨四点就起了床,帮她装箱,姐姐,”杰迈玛答道,“我们给她扎了一把花。”
“说一束花,杰迈玛妹妹,这样说斯文一点儿。”
“好的。扎了一‘组’花,大得像干草垛。我还把给塞德利太太的两瓶桂竹香露和调制的方子放在阿米丽亚的箱子里了。”
“此外,杰迈玛小姐,我想你还抄了一份塞德利小姐的费用单。这就是吗?很好……九十三镑,四先令。劳驾在信封上写上约翰·塞德利先生亲启字样,装上我致其太太之短简。”
在杰迈玛小姐看来,她姐姐的一封亲笔信像皇帝的御札一样令人肃然起敬。只有在学生毕业,或即将出嫁,或是像可怜的伯奇小姐死于猩红热那样的场合,才见平克顿小姐亲笔写信给学生家长。杰迈玛认为,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减轻伯奇夫人的丧女之痛的话,那就是平克顿小姐通报该事的那篇虔诚而又令人折服的大作了。
这次平克顿小姐的“短简”大致如下:
太太:
阿米丽亚·塞德利小姐已在步行街修业六年,今将其送回家长膝下,仆不胜荣幸喜悦。贵府斯文风雅之社交圈中,该生从此可占一席之地而无愧矣。太太将发现,大家闺秀之令德,门第地位所需之才艺,温婉的塞德利小姐无一不具。该生勤奋好学,遵守校规,博得师长青睐。该生性情温柔可亲,校内长幼,无不喜爱。
太太将发现,音乐、舞蹈、写字、各种刺绣及缝纫,该生均可符亲友之最高期望。然地理知识颇嫌不足。此外,仆建议该生今后三年内每日认真使用背板[5]四小时,日日不辍,非如此不足以形成大家闺秀所需之端庄举止与风度。
太太将发现,宗教、道德准则方面,塞德利小姐不愧为辞典编纂巨子屈驾光临、令人敬佩的查博恩太太赞助的本校之学生。阿米丽亚小姐离开步行街之时,同窗之友情,校长之亲切祝愿,将伴其同行。仆深感荣幸,能署名为太太之卑贱感恩的仆人。
巴巴拉·平克顿 顿首
18xx年6月15日于奇西克步行街
又及:夏普小姐陪同塞德利小姐来府。仆兹特意告知,夏普小姐逗留于拉塞尔广场不可超过十日。聘其为西席的显贵世家盼其尽早到馆执教。
写完这封信之后,平克顿小姐接着把自己的名字和塞德利小姐的名字写在一本约翰逊编撰的辞典的扉页上。凡是有学生毕业离开步行街,她一律以这部有趣的著作相赠。封面上插入“某小姐毕业于步行街平克顿女校时已故敬爱的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临别赠言”一份。事实上,这位辞典编纂家的名字老是挂在这位威严的女人嘴上;他对她的那次拜访使得她名利双收。
杰迈玛奉姐姐之命从柜子里拿“那本辞典”,可她从柜子里抽出了两本。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里题了字之后,杰迈玛带着迟疑不决、怯生生的神情,把第二本递给她。
“这本给谁,杰迈玛小姐?”平克顿小姐冰冷森严地问道。
“给蓓基·夏普。”杰迈玛簌簌发抖地回答。她那干瘪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子上。她掉转身,背朝着姐姐:“给蓓基·夏普,她也要走了。”
“杰—迈—玛—小—姐!”平克顿小姐一字一顿地喝道,“你神志清醒吧?将辞典放回柜中,以后不得如此自作主张。”
“嗳,姐姐,一本不过两先令九便士。要是可怜的蓓基得不到一本,她会很伤心的。”
“马上将塞德利小姐叫来见我。”平克顿小姐说。可怜的杰迈玛小姐不敢再多嘴,只得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塞德利小姐的老爸在伦敦做生意,很有点儿钱;而夏普小姐是半教半读的学生。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照顾她已经够多的了,她离校时不赠给她辞典这样的厚礼也无妨。
虽然校长写的信的可信程度和墓志铭不相上下,但有时候碰巧也有个别辞别人世的人真的无愧于石匠刻在其遗骸上方的颂词:真的是好基督徒、好父母、好子女、好妻子、好丈夫,死后其家人真的悲悲切切地哀悼他。同样,在男校或女校里,也偶尔有学生完全当得起老师公正无私的赞扬。比如阿米丽亚·塞德利小姐就是这种罕见的学生之一。她不仅无愧于平克顿小姐称赞她的每一句话,而且还有许多其他可爱的优点,只是由于与门生之间地位不同,年龄悬殊,这位智慧女神似的不可一世的老妇人看不出来罢了。
阿米丽亚唱歌宛如百灵鸟,或如比林顿太太;跳舞好似希利斯伯格或帕里索特;[6]她绣花绣得美,拼字拼得准,就跟辞典一样。而且她性情格外和气、笑容可掬、亲切温柔、慷慨豁达,上至智慧女神,下至可怜的洗碗丫头,凡接近过她的,没有不喜欢上她的。卖苹果的独眼婆子的女儿只获准每星期到步行街来卖一次苹果给女学生,连她也喜欢上了阿米丽亚。二十四名学生之中她有十二名亲密朋友。连嫉妒心很重的布里格斯小姐也从不说她的坏话。趾高气扬的萨尔泰小姐(德克斯特勋爵的外孙女)承认她身段优美。至于有钱的斯沃茨小姐,那个圣基茨岛回来的头发像羊毛似的黑白混血儿,阿米丽亚离校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结果只得把弗洛斯大夫请来,用挥发盐把她熏得半醉半醒。平克顿小姐对她的感情,可从这位女士的崇高的地位和杰出的品德推测出来——平静而不失体面;但杰迈玛一想到阿米丽亚即将离校,就呜呜地哭过好几回了:要不是害怕姐姐的训斥,早就像圣基茨岛的嗣女(她付了双倍的学费)那样大放悲声,哭得呼天抢地了。然而,只有寄宿在校长家的阔学生才能这样尽情宣泄离愁;老实的杰迈玛得管账,管洗涤,管缝补,管做布丁,管金银餐具,管瓷器,管用人。可是提她干什么?也许我们从此永远也不会再听说她的情况了,也许那镂花大门把她一关在里面,她和她那令人畏惧的姐姐就再也不会从中出来,到本故事的天地里来了。
但我们还要经常见到阿米丽亚,因此不妨在你我刚认识的时候就告诉你:她是个令人疼爱的小姑娘。不管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小说里(尤其是在小说里),最最阴险的坏人多得很,而我们将总是与这样一个纯朴和气的人为伴,实在是幸运。由于她不是女主角,也就不必描绘她的外貌了;况且我觉得她的鼻子太短而不是太长,脸蛋太圆太红,不适合做女主角。不过她的脸色红扑扑的,显得非常健康,嘴唇也红红的,挂着甜甜的笑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亮闪闪的,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快乐。当然得除了流泪的时候,而且她流泪流得也太频繁了;因为这傻姑娘金丝雀死了也哭,猫碰巧抓住了一只老鼠也哭,读到小说结局也哭,不管那结局是多么荒唐。要是有人心肠硬,对她说一句刻薄话,那就该他倒霉了,连平克顿小姐这位神明一般严厉的女人,责骂了她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责骂她了。而且尽管平克顿小姐不知感情脆弱为何物,正如不知代数为何物一样,居然特别指示全体教师,叫他们以最温和的态度对待塞德利小姐,说粗暴态度对她有害。
因此到了离校那天,在笑还是哭之间,塞德利小姐就不知选哪一种好了。要回家去了她很高兴,要离开学校又感伤不已。孤儿小劳拉·马丁像小狗一样跟了她三天了。她至少得赠送十四份礼物,还得郑重其事地向十四个朋友保证每周写一封信。“把给我的信附在寄给我外公德克斯特勋爵的信里。”萨尔泰小姐说(顺便提一句,她穿得很寒酸)。“别管邮费,天天给我写信,亲爱的好朋友。”斯沃茨小姐说。她头发像羊毛,性情急躁,但大方而亲热。孤儿小劳拉·马丁(她刚开始学写正楷字体)拉着朋友的手,恋恋不舍地瞧着她的脸说:“阿米丽亚,我写信给你的时候要叫你做妈妈。”我肯定,琼斯[7]在俱乐部读这部书的时候,会说这些细节格外无聊,琐碎,啰唆,故作多情到了极点。不错,就在此刻我可以想象得出琼斯(吃了一腿羊肉,喝了半品脱酒,喝得满脸通红)拿出铅笔在“无聊,啰唆”等字样下面画线,并加上自己的评论:“说得对。”是的,他是高人一等的天才,不管在现实生活还是在小说中,只欣赏伟人和英雄的业绩,所以他最好接受警告,到别处去找这样的业绩。
好了,闲话少说。桑博先生把塞德利小姐的花儿、礼物、箱子和帽盒装上马车。还有一只很小的破旧的牛皮箱子,上面端端正正地钉着夏普小姐的卡片,桑博咧嘴一笑把它递了上去,车夫也脸露讥笑地把它装好——分手的时刻到了。平克顿小姐对女弟子发了一通宏论,大大地减轻了她惜别的愁绪。倒不是因为这一席临别赠言使得阿米丽亚超凡脱俗,也不是因为平克顿小姐说得在理而让她平静下来了,而是因为这一席话夸夸其谈,又长又臭,听了叫人难受。校长就在面前,塞德利小姐怕她怕得厉害,不敢当着她的面哭哭啼啼。客厅里摆了一个芝麻糕、一瓶酒,场面像家长来了那样隆重。大家吃过点心,塞德利小姐便可以动身了。
一个姑娘提着硬纸盒从楼上下来,谁也没理会她,只有杰迈玛看见了,对她说:“你得进去跟平克顿小姐告个别,蓓基!”
“我也想必须告个别。”夏普小姐不动声色地说。这倒使得杰迈玛小姐大为诧异。杰迈玛小姐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夏普小姐就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以纯正的法语说:“小姐,我来向您告辞了。”
平克顿小姐不懂法语;她只指挥懂法语的人。她咬住下嘴唇,把那令人肃然起敬的长着罗马式鼻子的头(头上戴着暗黑的头巾式大无檐帽)高高一扬,说道:“夏普小姐,祝你早安。”哈默史密斯的塞米拉米斯女王边说边挥动一只手,既表示告别,又给夏普小姐一个机会,让她握握那只为此目的而没有握拢的手指头。
夏普小姐只是十指交叉,冷笑着鞠了一躬,不肯接受校长赏给她的面子。塞米拉米斯女王见状怒气冲冲地把无檐帽一扬。事实上这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之间的一场小小的交锋,而老的败下阵来了。“老天保佑你,孩子。”她搂住阿米丽亚说,同时越过阿米丽亚的肩膀狠狠地瞪了夏普小姐一眼。“走吧,蓓基。”杰迈玛小姐吓得要命,边说边拉着这位姑娘就走。客厅门关上,从此把她们关在门外了。
接着就是楼下的忙乱和分手。这情景难以言语形容。所有的用人都到了厅里,所有的密友,所有的同学,刚来的舞蹈教师,大家争先恐后,拥抱、亲吻、哭泣,还有从校长家寄宿生斯沃茨小姐房里传来的发狂的唷唷叫声。这情景非笔墨所能形容,写下来软心肠的人也会跳过不看的,拥抱完毕,她们就分手了——我是说塞德利小姐和她的朋友分手了。至于夏普小姐,她几分钟之前就不声不响地钻进了马车。没有人为离开她而哭泣。
罗圈腿桑博等哭哭啼啼的小女主人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纵身一跳站在车尾。“等等!”杰迈玛小姐拿着一个小包赶到校门口叫道。
“这是几个三明治,亲爱的,”她对阿米丽亚说,“你们也许会肚子饿的,知道吗?还有蓓基,蓓基·夏普,这是给你的书,是我姐姐——就是说,是我——约翰逊的辞典,你明白。你不拿这个就走可不行。再见。赶车走吧,车夫。上帝保佑你们。”
然后这个好心肠的人儿回到花园里,伤心得难以自持。
不料,瞧!马车刚动,夏普小姐把苍白的脸探出窗外,居然把书扔回了花园。
这差点儿把杰迈玛小姐吓得晕了过去。“啊,我从来没——”她说,“好大的胆——”她又惊又气,两句话都没有说完。马车走了;大铁门关上了;舞蹈课铃响了。人生从此展现在两位小姐面前;所以再见吧,奇西克步行街。
注释:
[1] 奇西克,伦敦西部一个区,紧挨泰晤士河一段弯曲的河岸,原属米德尔塞克斯县。此地与伦敦交通方便,很早就成了伦敦人热门的乡间休闲区,直到19世纪初,即本书所描写的年代,仍是如此。1965年,奇西克并入伦敦的豪恩斯洛自治市。
[2] 塞米拉米斯,传说中一位亚述王后,丈夫死后由她当政。
[3] 约翰逊(1709—1784),18世纪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兼辞典编纂家,曾独力编纂英文辞典。
[4] 查博恩(1727—1801),英国散文家,著有《增进才智信札》,名门望族纷纷请她执教。
[5] 当时用背板防止驼背。
[6] 当时有名气的几个歌唱家、舞蹈家。
[7] 普通的人名,相当于中国的“张三、李四、王五”。